格林
蒋勤勤很喜欢青年导演顾晓刚的长篇处女作《春江水暖》,一个富春江畔大家族的悲欢离合,像四季一样更替。“那么美,那么静,那么神圣。”她赞叹,也期待,要是能演这样一部电影就好了。
看完电影之后差不多一星期,蒋勤勤接到经纪人电话,说顾晓刚导演想找她拍电影。她当然欣然接受。在新电影《草木人间》里,蒋勤勤饰演的吴苔花一角遭遇丈夫背弃,追随儿子的脚步来到杭州打工,以采茶为生,却因为误入传销组织而面临与儿子的决裂。
开机之前,她看了很多导演拍来的采茶女影像,开机后,又和采茶女工们待在一起,栉风沐雨地每天采摘、炒茶,淋雨吃饭。“《春江水暖》里导演把自己的亲戚叫来演戏,我就想能不能把自己调整成那样,像一个非职业的演员,我特别愿意做质感上的变化。”
顾晓刚擅长用功夫拍电影,也就是说,等待天时比人为创造机会更重要。这种功夫延续到了《草木人间》的拍摄中,因此大多数时候一喊开机,演员就顺势被扔入情境中。有一回为了拍到一个空山新雨里吴苔花采茶的背影,反复拍了大半天,等雨,等太阳。
“以前只是听说,比如侯孝贤拍《聂隐娘》 去等云,这是我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拍摄。”蒋勤勤乐于待在这样的剧组,“我很喜欢这样,为了呈现出更好更美的画面、更贴切的表达,可以花大量时间和精力在上面。”一拍完,大家都凑到监视器前面去看,为美妙的长镜头欢呼。
“痛并快乐着。”蒋勤勤笑。
演吴苔花的几个月里她一点也不惜力,里面有“最真挚的、最真实的表达”。除了和同样不惜力的剧组之间的互相信任,还有很重要的原因——蒋勤勤觉得自己和吴苔花有共通处。
“她很多东西其实跟我挺贴近的。她因为老公跑了,独自带着孩子,然后孩子为了找爸爸到杭州来读书,她也背井离乡,出来打工挣钱。我那么多年了,从进电影学院到现在,都没有一个像样的作品、像样的人物交付给学校,就是没有完成一个好的作业。这也是我一直以来,觉得自己还不够完善的地方,做得还不够好。”蒋勤勤说,并且一再确认,“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你不渴望吗?
3年前,蒋勤勤去参加综艺节目《妻子的浪漫旅行》第五季录制,和几位旅伴在一次晚餐后互相写初印象时,她收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眼中幸福成功的女人。
这大概代表了很大一部分观众对她的印象。从10岁开始学京剧,17岁便出演第一部电影《媚态观音》,担任女主角,然后以艺考全国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北京电影学院。尚未毕业,蒋勤勤就得到主演琼瑶编剧的爱情电视剧《苍天有泪》的机会,并因此走红两岸,对她美貌最广为人知的称赞便是出自琼瑶:轻柔似水,灵气逼人。
2005年,因为出演《乔家大院》,蒋勤勤和演员陈建斌相识,次年结婚。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蒋勤勤的生活是和家庭、母职绑定在一起的,比如几乎所有的访谈都无法绕开她的婚姻,比如《甄嬛传》热播之后,因为陈建斌饰演剧中的雍正帝,她也被假想作剧中从未露面的雍正帝挚爱:纯元皇后,即使她本人并没有出演。
怀孕后她无法躺卧睡觉,只好每晚坐在沙发上休息,直到2007年1月,她的第一个孩子老虎出生。“我是一个不太放心让别人去替我看护孩子的妈妈。那时候我照顾老虎,他的饭几乎都是我做,奶瓶几乎都是我洗。因为别人洗的不放心,我妈洗的我都要洗第二遍,我就是那样的人。”
老虎小时候晚上要人抱着睡觉,因此照护的需求极高。蒋勤勤就和母亲、小姨轮流着,坐在沙发上又度过了无数个夜晚。
蒋勤勤推掉了很多戏。那个时候她31岁,刚凭借《乔家大院》获得了中国电视金鹰奖最具人气女演员奖和观众喜爱的电视剧女演员,以及飞天奖优秀女演员奖。“可是在那段时间我觉得那(照顾孩子)是我最关注的、我最重要的事,其他的那些事比较起来的话,都没有那么重要。”
那之后,我们偶尔能在影剧中看到蒋勤勤的身影,《所有梦想都开花》里执着坚韧的林芳,《大时代》里重情重义的梁红玉,《触不可及》中温婉大方的卢秋漪,《一个勺子》中心地善良的金枝子……她基本保持一年接演一两部戏的工作节奏,在此空间中尝试抻开角色的丰富度。
说回演戏,“我们看到于佩尔、凯特· 布兰切特她们演的戏,难道作为一个演员,你不渴望吗?我也好想达到那样的认识、那样的高度,难道不是这样吗?所以我觉得,演员是不会满足的。”
演完《九州· 海上牧云记》之后,蒋勤勤想要尝试新的表演方式,原先舞台式的或港台偶像剧式的表演方式对她来说失去了新鲜感,“怎么样能把以前所有的表演经验也好、技巧也好,通通拿掉,但在这个戏里边还存在一个表达。”
那时候,《迷雾追踪》的剧本刚好递到她手上。那是一个她从没接触过的角色,中年失意的女刑警林雨虹,在谜案与離婚之中不断受挫,犹如困兽。她起先觉得吃惊,然后又觉得想“把这几年对表演的思考,都放进去试一试”。
为了让林雨虹更真实,她从自己的父亲身上寻找性格印迹和行为方式。从小在蒋勤勤的印象里,父亲不苟言笑,很少和她沟通,她甚至不能确定父亲是否爱自己。她把这些移植到剧中,只不过这次她扮演的是那个不苟言笑的人。
然而《迷雾追踪》似乎并不那么成功。在整部戏中,主角林雨虹更像是穿针引线的功能性人物,很少着墨内心或人性复杂面。发挥空间不大,加之戏整体的节奏偏快,给蒋勤勤的调整期带来不小阻力。
大半年后,她在《当家主母》中继续尝试调整表演方式。可《当家主母》让她愈发拧巴,她很久没演古装,戏份又如此吃重,在拍戏的几个月里她一到傍晚就浑身冒冷汗,夜晚只能睡两三个小时。
“这两部戏都在打架,自己跟自己拧巴。”除了陈建斌,谁也不知道蒋勤勤那时候内心的较劲。“带着那么沉重的想法,反而失去了自由。”
她体会到了曾经听前辈们说过的如履薄冰是什么意思:“知道得越多,就越明白每一个角色都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年轻的时候不会想这么多,给我的戏越多越好,我不怕,什么都可以招呼。到这个时候你就觉得不是演那个形了,人性的东西会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幽暗,越来越沉重,你只會觉得越演越难。”
意外的是,陈建斌看完《迷雾追踪》 却告诉她,在那里面,他看到某个瞬间或者某场戏时,察觉到了蒋勤勤“最真实、最真诚的表达”。“他说我看到了你最可贵的东西和你的潜能。希望你既然都已经走到这儿了,就不要再回头。要把这个硬骨头吃下去,往前走。”
现在回头看,蒋勤勤想,也正因为有这两部戏的实验,才会有《草木人间》中吴苔花的诞生。
《草木人间》中有一场重头戏:何目莲见母亲陷在传销中不回头,决意去警局告发,吴苔花愤怒又绝望,两人发生激烈冲突。
谁也不知道蒋勤勤会怎么演。开拍前,顾晓刚一直在安排演员走位、摄影机位,陈建斌则不停说着“我好羡慕你们啊”,“他想给我们泄劲,因为我和吴磊都很沉重,怕我们太过紧绷。但我根本就听不进去。”
蒋勤勤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演。她忽然想到了几年前她和母亲的一次激烈争吵。那次争吵之后母亲觉得身体不舒服,急忙去医院检查,“她的心率出了问题,医生说她完全不能动,一动就会出问题。”那是她隐秘的永远也不会忘掉的记忆。
摄影机灯亮起,开拍。蒋勤勤止不住地胃绞痛,她被情绪带得失控,怒目圆睁,几乎是嘶吼着指责儿子的背叛,又癫狂地迷失于陷阱中。拍完后,吴磊到车里哭了一个小时。陈建斌一度担心蒋勤勤陷在苔花的状态里走不出来。
那一场戏成了片中令人印象极深刻的片段。
2024年3月10日,第17届亚洲电影大奖的最佳女演员公布,蒋勤勤摘得桂冠。领奖的过程中她看到导演哭了,看到其他工作人员也哭,她想,我不哭是不是不好意思啊。
可是她一点也不想哭,不再像自己年轻时领飞天奖,在颁奖台上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那天她只是有点激动,接过奖杯后,连着感谢了《草木人间》 剧组、母校和一直陪伴她的丈夫。
“在那么长的作为演员的时间里,有没有某个接近你心目中能够交出作业的时刻?”我试着问她。
蒋勤勤想了想,说:“我觉得这次算一个。”
“这一次我尽力了。”她接着说,“我把我所有东西都拿出来了,我的热情、我的认识、我的能力都拿出来了。现阶段我也就只能做到这样了。就觉得,我对得起我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