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璐的诗

李昀璐

找牛

牛在黄昏时走失，跳出牛舍的蹄印

延伸到灌木丛外小路。跟着足迹

我们追踪两只未成年小牛的春游

第一站，邻居小院

悬挂萝卜条的架子旁，残留的齿印

需要我们带上足够多的歉意光临

再往外，它们曾走进樱桃花树下

踏着洁白的花朵北上。在水泥路上

与羊群相遇，并行一段，终于发现

同行者，并非同类

它虽幼年，已有修长四肢与健壮骨骼

如何入鸡笼，归羊厩，把庞大躯体

装进狭小回廊，它们短暂徘徊

犹豫的脚步踏出半圆的点阵

告别，发生在石碑前，岔口处

它们转向，压倒一簇簇杂草

绕开浅黄的野花，月光低垂

我们还要继续追寻它们的踪迹

暖春傍晚，满山青翠

有两头牛走在路上

废墙或虎兔相逢大梦归

坍塌的房屋，还剩

两面相邻墙壁，支撑天空

碧蓝下，土坯埋进土里

低矮屋檐，狭窄斗室

栖居过数代稚子和陈年旧历

战争年代有人由川入滇

而后有独自抚养子女的老妇人

照片挂在客厅墙上

相似的眉眼活生生地

在另一个男人脸上显现

八十年代末他曾

以优异成绩考上师专

成为一代人中佼佼

清贫时代的校园，有人

背着炸药箱改做的书箱

钻进老式的、围墙似的蚊帐

怀着明亮又清澈的远方

在崭新的故乡，成为

乡村中学老师，是一种

理想里最圆满的人生

娶妻生子，扩展血缘

才能化解一个中年人在世界上

早早失去父亲的惶恐

慢慢站起的小楼

在老式电灯摇晃的阴影下，再次

走出沉默又年轻的影子

他目送他以乡村中学

第一名的成绩去往

更大的城市的高中

那里已無限接近他世界的边界

快要失控，像一辆

新世纪的车疾驰过旷野废弃的轨道

比镇再大的地方是县城

县城之外是市区

再往远一些的地方，是昆明

往外，再往外是无限空白

要以一生的时间去填补这些空白吗？

他已经年迈，再无勇气

远方传来，儿子远下深圳

辗转于小厂的消息。那是一种

怎样的失控？上学的终点

就是流水线吗？习以为常的

安定与平稳，忽然坍塌

他感到不安和惊恐

“你该读博士。”他反复唠叨

讲述着，儿子的成年叛逆史，一个

曾经引以为荣的名字，跌落成为

滚烫的伤疤。在壬辰龙年

他反复说着旧事，重复一段

又一段乏味又老套的情节

我从童年散步归来，站在街角

倒塌的墙壁，想起多年前

除夕夜整个老街此起彼伏的烟花

现在萧索和冷清占据了一个个

白天与黑夜，歪斜的旧楼挂上

危房标志，倒塌围墙之上

种满了绿色豌豆尖，他的讲述

也搁浅在，十二年前，龙年前夜

没有被时代抛下的人还在举杯

庆祝新年，如今

虎兔相逢大梦归。夜深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路上

货车经过，扬起灰尘，短暂的

淹没了他

棱镜

在熟知截面的暗部

随机生成陌生种子

截取限定的真实

冰山更多俯身于水中

在这无限遗忘的世界

圆润珍珠的平滑之外

棱镜，将千万事转码成

一束平静的白

唯有这波动的，隐忧的单调

让春夜落定在身体

涌动的朱砂冲刷脊柱上弯曲的险峰

无可再容之时

若还有选择那终点必然是

一簇透明的泡沫

上升，且倾囊相授

一生中流动过的色彩

此时此刻

无人知晓应是无比欣喜之事

夜樱

夜深了，花仍然开得很好

河流经过，出席一场微光闪烁的聚会

裹挟漩涡中水花

消磨有关桥梁的整段历史

高原的雨季尚未开始

干渴的春天，河岸清瘦，水流单薄

银色的月光反复被稀释

淤泥中杂草丛生，紫色的野心家

舒展小小的花苞

时间是它们的。

拥挤的枝头，樱花紧攒起娇弱的拳头

粉色的云暂时停在了这里

风中它扬起美丽，欲坠的潮汐

荔枝蛋糕或去远方

纯粹的甜，从齿间发端，蔓延

脱壳荔枝肉，整齐地堆叠在中间

奶油覆雪，带着糯味香气

它们像柔软的冰

如其他被偏爱的事物一样

总带着放肆的清冽

何时能去岭南呢？她想。

小满天，是水果

率先传来了热带的消息

一整夜，住在临街的房间

车辆呼啸

她裹紧雪白的、柔软刺壳

那些刚刚成型的梦被撞碎

动身前往远方

陌生人

她不认识我。在久病的床前

大家轮番，大声地重复介绍我

她仍睁着明亮的眼睛

耐心发问：这小个是谁

如同一张过载的记忆卡，她已经

写入太多天气、病历与儿女信息

无法再记录新的日子

时间停止了

我在她消瘦的手腕上看到险峰

一艘宽厚的船只闯入遗忘的海洋

反复被冲刷，成为世界的陌生人

深秋，过沙溪

一棵树有多少种颜色？

被闲置的春、夏、秋

同时跻身枯槁的线条

在茶马古道的千年集市

古戏台对望古树

而我们，使用古人留下的汉字记录：

公元2022年

如今这里贩卖伏特加，汉堡，三明治

和舶来的音乐

意大利私厨排着长队

咖啡馆成为新的热销展示

它们不从古道来

搭乘飞机，高铁，高速公路

最后，在一个小时的山路中降速

抵达印着马蹄的石板

叠加新的印记

过客有多少种形态？

今天我是飞鸟，明天是风

遗失

一桩旧闻：我们遗失了暮色

而后又遗失了星辰，遗失未来

再遗失现在。脊背上，弯曲的月光

构造山脉的雪线，你起伏的蜿蜒

如同一段枝蔓横生的流言

什么是深渊？是硬币的反面

或是阴影中，溃退的光线

目光正在衰老，在你的眼中

我感到自己逐渐模糊，成为

远山的一部分，你身边的旷野已

站满了人，交杯换盏的晚春

不该让任何事物，留有伤痕

如果要离开，请允许我

认真道别，这世界遗失了我

并且没有反悔

夜曲

置身灯光，我们具化为

彩色的方块。沉没在夜色中

撑起一座座高楼冰冷的骨骼

需要闪烁，就按动按钮

在铃兰的叶脉中捕获纤弱的颜色

我们更偏爱于无角的事物

用來保持周边，光晕的流动

圆形的捧花，柔和的

双人沙发，过于精巧的顶灯

还有某些时刻，你眼中

相互缠绕的烛火

无期旅行

困在计划中，夭折的旅行

正在耗尽数不多的力气

想象中的勇，已伴我们走遍历代的荒墟

却未能真实地降落某个目的地

苦衷的苦，令你我一退再退，舌尖酸涩

过期机票与犹豫瞬间，陈列在遗憾集市

爱是因你，等待也生怨侣

漂浮中的蜜月，不过一只美丽空洞

的热气球

对坐显示器，忽然近霎时远。我们

的敬亭山

正在经历风雨大作或骄阳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