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料故乡,即将消失的疼痛

2024-05-12 17:08崔加荣
金沙江文艺 2024年4期
关键词:村庄故乡

崔加荣

我确信,被剪断脐带的瞬间我是疼痛的,只是當时并无记忆。

当我离开家乡,开始南下漂泊时,这种疼痛忽然又鲜活起来。我一点一点地把自己从家乡的母体里抽离,每走一步,心里就痛一下。我在心里告诉自己,我只是一时的离开,一定会再回来,会再次投进家乡的怀抱,和它同生活,共存亡。

但是,后来我再也回不去了,岁月再一次剪断了我的脐带,我被彻底阻隔在了他乡,家乡也变成了故乡。家乡的人也一个一个地离世,成了故去的人,永远成了故乡的一部分。

而疼痛却始终伴随着我,每次我打开心底关于故乡的记忆,总会抽出一丝丝恐惧来。恐惧什么呢?恐惧回不去?不,交通的便利可以让我随时回故乡。

在一个夜里,在梦中,一辆身材庞大的挖掘机“突突突”地开过来,长长的勾臂径直伸向我头顶的房屋,房屋是砖木结构的,“轰隆”一声便塌下来。我来不及喊出口,一骨碌爬起来……

屋内一片漆黑,窗外风雨大作,一场噩梦就这样包围了我,又抛弃了我,把我丢回了人间。我惊魂未定,用衣袖擦了额头的汗水。此时,我突然意识到了恐惧的来源,虽然故乡有八百年的历史情感,但是它终究拗不过时代的发展。总有一天,它会在社会发展中被消灭。关于它的记忆,也会一天天淡下去,直至消失。

豫东平原是幸运的,它同时孕育于两条河流。黄河浑厚,淮河清冽,两条河流雌雄相对,水声呼应,应和之间,诞生了冲积扇平原的肥沃土地。在河南即将进入安徽地界的边缘地带,周成王曾经在此分封叔父聃季载,建立沈子国,聃季载把一个贵族的富足和文明带到了这里,打开了这片土地繁荣的潘多拉盒子。

周朝的恩典早已被历史的尘埃淹没,早已不见只砖片瓦,只留下了一个有生命力的名字“沈丘县”,这便是我的故乡所在地。

一六四二年,郸城县老家的崔洁之因战乱殉难,夫人杨氏带领儿子迁居沈丘县避难,建村立业,繁衍生息。开始搭建房屋时,人生地不熟,遇到诸多困难,杨氏及长子崔楧以善待人,赢得人们接纳和支持,最终平地建起楼房,三间三层,楼高十五米,在方圆十几里鹤立鸡群,成就后来的崔楼村之名。

楧祖虽善,但善良对土匪强盗却无用武之地,对付强盗的,是后来开挖的环村护城河和村子的寨门。寨门有两个,南边是向阳门,东边是蔡门。

如今,寨门早已不见踪迹,村庄始祖杨氏老太太的衣冠冢也无法考证位置,只有护城河依然绕村流淌。大爷大伯们守着割舍不断的乡情和田地,陪村庄一起经历发展,经历变迁。

曾经,一个人,带领一个家族,在一个地方,靠自己的力量,建立起一个村庄,并世代传承。

如今,又有多少人能通过自己的力量,能守住一个村庄呢?更不要说建立新村庄。在社会力量、科技力量愈加发达的时代,个人的力量变得越来越渺小。

如果把西安古城大幅度缩小,那就是我的村庄的构图,一个三千人的村庄,不大,也不小,村子布局承袭了典型的传统——方圆和对称美。村里有两条主路,一条东西走向,另一条南北走向,两条路在村子中央交叉,形成一个丁字,将村庄分割成整齐的三块。

在我的意识里,沿着丁字的三个方向,可以无限延伸,延伸到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却又无穷无尽的缤纷世界。

向东,出村三里路,是一片开阔的平地,广场上曾经停靠着民兵训练营的飞机,旁边的假山上不时传来“啪啪”的打靶训练声。

向西三里路,便是庞大的兀术营村寨,当年的金兀术在此扎营,屯兵,最终逃离那片无边无际的高粱地。高粱地南端的村子里,我的两任姥姥都英年早逝,留下姥爷和太姥姥相依为命。

向南八里,可以进城。沈丘县城不大,但极具特色。城中心的新华街永远是热闹的,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可以钻到新华书店里,半天不出来。也可以站在炒凉粉的摊位前,闭上眼享受一下热气中的香味儿,在捉襟见肘的日子里,到县城闻一闻各种美食的香气儿,成了每一个孩子内心的秘密享受。

在村子中心,丁字路交叉的中心,便是大队部所在地,也就是后来的村委会。高大的挑檐门楼,圆形的门洞,两扇笨重的木门开起来吱吱呀呀地响。有了参照物,人的想象力会变得丰富起来,不止一次,我站在大队部门口开阔的广场上,激动得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县里举办欢迎万元户大会那年,我十岁,奶奶和邻居一起坐在广场后面的大队部里,剪纸花,扎红绣球。在老师的带领下,我们走到十里以外的一零七国道旁,列队欢迎万元户。到了国道旁,绿色的解放牌大卡车排着队从公路上驶过,万元户们站在敞篷的车斗里,身上斜挎着的,就是奶奶做的大红花。从那时起,钱的魅力便在我心里扎了根。

与村里的大路相辅相成的,是胡同。

每当想起村里排列整齐的胡同,我便想起自己的肋骨。在主路两边,一条条笔直的胡同对称排开,宽窄和距离全部一样,像用量具矫正过。胡同两边,院子都是对门,邻居自然是“对门邻居”,关系好得如同亲戚。遇到有人包饺子,一定会端一碗送到对门的院子里分享。在村里,人们同姓,同祖,面子和礼节是天大的事儿,若被村人看低,基本上就无法在村里混下去。对于礼节,父亲的家教是出了名的,反复强调我们进村一定要下车,跟人打招呼。以前骑自行车,下车推行,后来换成了汽车,无法推行,进村遇到人,便停车打开车窗,打完招呼再开行。

曾经,村庄是一株生命力旺盛的蒲公英,把根系深藏于这片富饶的豫东大地上,改革的春风一吹,它的子孙们纷纷散落,漂泊于全国各地、世界各地。

二十四年前,我也从故乡的母株剥离,南漂,再南漂,最后在江南水乡的另一片土地上安身立命。

离乡初期,村庄这个词是立体的,一排排粗壮的柳树,毛白杨,鸡鸣,犬吠,羊咩声,西蔡河“哗哗”的流水,夜幕下孩子在村口的打闹声,勾勒出一个热闹,鲜活的村庄。

而冬天的葬礼,则是村庄的另一个表情,穿着孝服的送葬队伍像一条蜿蜒的蛇,从村里一直排到南寨门外。吹吹打打的乐队走在前头,唢呐声尖锐而又凄凉,这哀乐和迎新的唢呐声一样,组成了村庄不可分割的部分。

唢呐声,是欢喜和悲伤,也是孝道和善良,它们都源自村庄的历史传承。自村庄的开村始祖杨老太太起,村人一直以善立身,以礼治村。只是随着村庄日渐衰老,传统礼数日渐弱化。

村里的老人逐个离世,新人也在城里扎根,不再回村,若干年之后,互不相认、互不相识将是可以预见的局面,家族的脉络也会变得模糊。

突然有一天,人们互相认不出容貌,喊不出名字,也无法确定是谁家的人。

此时,重修家谱,把血脉相连的子孙归拢起来,重新梳理家族支脉的归属,成了老校长和老村长的心望。

老校长和老村长曾经高大魁梧的身材,已经变得消瘦,佝偻,但脸上纵横的皱纹和炯炯有神的眼睛,仍然显露出曾经叱咤风云的身世。

当老校长颤颤巍巍地找到老支书、现任支书说明意图,两位支书心头一颤,共鸣之意溢于言表。

我知道,一个传统的村庄里,居所相邻的背后,一定是人心和血脉的相通。重修族谱仪式感,来自对血脉传承的祭祀和对时代侵蚀的抗争。参与修谱,令我再一次缅怀历史,梳理了错综复杂的家族亲情。

拿到新修的族谱,许多被勾连起来的名字,或熟悉,或陌生,但都在一个庞大的血缘仪式里聚在一起,就像人们在婚礼葬礼上叙说着被遗忘的亲情、别后的思念,和天各一方的生活。

若说村庄有灵魂,它不是瓦屋、烟囱,也不是夜晚的犬吠、白天的羊群。在这片土地上艰难而又顽强地生活着的人和家族亲情,才是村庄的灵魂,一些村庄,没了人烟,被丢下的房屋过不了多久便会破损倒塌。没了灵魂,村子失去了存活下去的价值支撑,自然会沦为一堆朽木瓦砾。

握着一本族谱,我心里突然惆怅起来。村庄的瓦屋可能会变成高楼,小桥和道路也可能被拓宽、重建,也可能会被拆迁,这些都可以在南方的客居地重建,也可以在诸多的古村落保护区重温。但是故乡的人日渐老去,日渐散落,直到有一日,我会变成孤零零一人,再见不到生我养我的父母、亲人,和看着我长大的乡亲,他们是故乡和我血脉相依的凭据。

在七十年代,传宗接代的传统家族观尚属主流,多子多福是普遍的认知,这也是我们兄弟四人得以降临人间的机遇。父亲喜欢孩子,母亲亦然,但拥有大爱的母亲却遭受到了命运的捉弄。生下我时,她因身体患上了重疾,无法喂奶,嗷嗷待哺的我日夜啼哭。奶奶不敢让母亲听到哭声,抱起我走出院子,站在大门口,一边哄我一边等待。去生产队里出工的大娘大婶路过时,奶奶拦住她们讨奶。日复一日,是百家奶的养分和温度传到我的身体里,我才得以活命,长大成人。

昔日的恩人,她们曾经年轻过,美丽过,或泼辣,或矜持,在生产队里,她们或是劳动能手,或是巾帼英雄。如今,她们已经老去,纵横交错的皱纹布满古铜色的脸,每一道皱纹里都是风刀子留下的印痕。她们的身体大不如从前,游走在人间的边缘,生命如耗尽的油灯,微弱,閃烁,随时都有可能熄灭。或许,在我眨眼之间,随时会有一位曾经哺育过我的人去世,我再也见不到她们。

归乡,看望那些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的人,成了我的迫切之急。

在回故乡前,青砖,黛瓦,老屋,牛羊,这些村庄的记忆是鲜活的。乡亲的容貌也是鲜活的,甚至他们的年龄也停留在记忆中的状态。

回到村里,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体的人,而是故乡的一个组成部分。我的离开,会把村子的记忆带走,当我再次归来,站在大娘大婶面前,她们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立刻显现出一条光芒,直抵我的身体、内心,那是曾经用肌肤和奶水连接起来的通道,这通道曾经因为我的离乡而被记忆湮没。我拉着大娘粗糙的手,问她是否还认得我,大娘含情脉脉地望着我,抬手抚摸着我的脸说:咋不认得啊!我给你喂过不少奶水哩,你看看这日子真快,都有白头发了。大娘目光里满含慈祥和成就感,仿佛我就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已近半百的我,内心变得柔软,柔软到无法直视大娘的眼睛,我怕眼泪流出来,落在故乡的路上。

作别大娘,迎面碰上老卞奶奶,她的腰深深地弯下去,更加显得矮小。如此矮小的身体,却生养了一个高大、漂亮的女儿。女儿不但相貌美丽,性格也泼辣爽直。三十多年前,她在村里掀起轩然大波。似乎一切都是上天安排,村子那么大,偏偏温州来的小木匠到她家借宿。以前的习俗里,女人极少跟客人同台就餐,不知是老卞没把木匠当客人,还是根本就没多想,偏偏让女儿陪小木匠一起吃饭。第二天天亮,小木匠不见了,女儿也不见了。女儿的私奔,给老卞夫妇带来了难以承受的打击,他们要面对村人的指指戳戳,和族人的数落。其实,女儿跟他们一样是善良的,只是一时冲动而已。三年之后,她带着小木匠,抱着孩子,回来认亲。老卞夫妇虽满腹怨气,但仍然把女儿的回归看成天大的喜事。作为一个母亲,没有谁能忍心拒绝孩子的忏悔和回归,在血肉亲情面前,几年的隐忍又何足挂齿。

如果说血缘是亲情的骨架,亲戚则是它开枝散叶的血肉。村庄,民族,华夏传统文明,无不因其而变得丰满、鲜活。奶奶改嫁给爷爷前,曾经两次婚姻,两个家族的亲戚,构成了庞大而又复杂的亲戚网络。亲戚里,最让我挂心的是大姑、小姑、二姨和小姨。

第二天,我让父亲带我去看望她们,这是我刻意安排且十分在乎的。平日我们客居他乡,无法和亲人见面,彼此眼里的亲人只剩下一个概念,只有每次相见时,握住她们的手,目光触及之处,她们才踏踏实实感觉到我的存在。

大姑股骨头切除多年,一直拄拐,见到我,还是挣扎着从轮椅上站起来,踉踉跄跄过来拉我的手。她的手冰凉,我握住她瘦骨嶙峋的双手,体温一点一点从我身上传过去,片刻之后,她的手开始有了温度。亲人间无法常相伴,每一次握手都胜过千言万语。

在二姨家门口,父亲指着一片新栽种的小葱,说他育的小葱苗栽不完,拿到二姨家栽了一片。把菜种到十几里路之外的亲戚家,除了父亲,估计天底下没有几人。有人和他算得失,他有自己的道理:地闲着浪费,种上吃着方便。

离开时,父亲突然想起一件事儿,跑回去爬到二姨家院墙上,从一棵柿子树上摘下两个脸盆大的南瓜。我们在下面担心得绷紧神经,他却轻松地跳下来,对二姨说:南瓜秧爬这么高,我不摘你们也吃不到。此时,我并不感觉到父亲有七十五岁高龄,仍似当年的家长,永远为我们拿下最棘手的事情。

我对土地的恋恋不舍,归根到底还是挂念家里的亲人。一天跑四五家,把想见的人都见了,心里顿觉踏实,晚上睡得也香。

第二天早晨,天亮也不想睁眼,我知道起床后就要再次离家,离开生我养我的村庄,索性把闹钟延长半小时,又闭目睡去。

常年客居他乡的我,仍能准确辨认出乡音、乡味,和归乡的路。我相信,故乡的认知和记忆,并不仅是精神上的存储,或许跟一些动物一样,是与生俱来的、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我离开故乡,远涉江南,寻找爱情、金钱,寻找可以与故乡的落后和陈旧相抗衡的一切。当我又回到故乡时,它却早已面目全非。当年它落后和陈旧时,我一无所有,如今我带着城市的光鲜归来,它早已成长为时代风潮的弄潮儿,落后和陈旧,仅仅变成了我抛弃它的理由。

我仍旧会归乡,仍旧会像大马哈鱼那样,在固定的时期上溯。春节,清明,中秋节,这些打着深深的原乡烙印的日子,我都会回到故乡,以一个游子的姿态祭拜,祭拜祖先,祭拜故乡,祭拜失去的岁月,祭拜自己内心无法落地的乡愁。

故乡变了,村庄变得那么宏大。河流,房屋,树木,绿化草木,每一处属于故乡的新貌,都那么的真实,又那么的模糊,我无法把它们和故乡一同相认,无法找到属于故乡的基因或者属性。

闪烁的香火和缭绕的火纸烟雾里,我突然生出些许隐隐的痛来。现在,日益稀薄的是故乡的诗意和灵魂,有一天,故乡的身影也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或许,我应该在心中保留一块净土,来存放村庄,存放关于它的一切。

猜你喜欢
村庄故乡
故乡的牵挂
走在故乡
坐上这趟车去“云的南方、花的故乡”
我的小村庄
村庄,你好
月之故乡
《故乡》同步练习
村庄及其他
村庄
村庄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