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衣物在当代艺术创作中被广泛运用,打破了现成品与艺术作品的边界。艺术家为了在作品中投射自己的观念,在选择材料时更强调材料背后的意义所指和精神内涵,在认知观与隐喻思维的紧密结合下运用衣物创造出具有视觉隐喻特质的艺术品。本文通过对六位以“衣物”这一材料来创作的艺术家,莫琳·康纳、罗娜·庞迪克、克里斯蒂安·波尔坦斯基、尹秀珍、格拉拉巴斯、安·汉密尔顿的具体作品来揭示“衣物”的运用在当代艺术中所蕴含的文化底蕴及其在当代视觉表现中的隐喻传达,改变人们对衣物的装饰性定位的固有观念。
关键词:衣物;视觉隐喻;身体;当代艺术
“视觉所及之处,心灵必能达到。”[1]人类对图像的认知与理解基于视觉感知能力,因此,在探讨当代艺术的精神内涵与理论深度时,必然会涉及视觉隐喻的问题。隐喻是一种思维活动,当代艺术中的隐喻,是艺术家直接参与社会问题、人类处境、人文问题的一种重要途径。艺术家通过艺术实践来寻求对人生的隐喻,从而更好地理解和展现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在这一过程中,凸显于视觉思维中的形象(隐喻)被转换为图像符号并经过编码,然后再通过具体的空间媒介表现出来,从而形成一个以感性意象为单位、按照某种特定意图,以融合不聚合的方式编织起来的具有合成性结构的图像,即视觉隐喻。”[2]因此,无论是思维层面的隐喻,还是视觉表达上的隐喻,都是以艺术家自身的经历和社会问题的呈现为基础,再通过对衣服的不同运用方式,创造出能够引起人们共鸣和思考的作品,并隐喻着各种思想内涵和社会问题。
衣物有别于自然界现存的其它人工制品,其在当代艺术中的应用,已不再是单纯的“流行”含义,而是作为一个人的身体、身份、文化记忆和社会问题的隐喻。作为日常生活必需品的主要载体,衣服同时在诸多艺术意义、社会意义上发挥着它的功能。当代艺术中的衣物不再是作为身体装饰的传统服饰,而是通过作为缺席的身体来隐喻身体的存在,以探讨自我、身体和身份之间的张力。艺术家们利用身体来对固有的文化价值判断表达质疑。在这期间,以身体为主题的艺术不需要直接利用人体或人的图象来表现身体,而是使用隐喻性的元素或者材料喻示肉身,通过“隐喻”的身体表达各自的观念与思考。艺术家以对身体的高度敏感,有意识地运用“衣物”这一现成品材料重新定位身体、隐喻身体,涉及生存、自我、文化、脆弱性和社会建构的问题。衣物在艺术史上出现在具象绘画、雕塑和装置等艺术形式中,隐喻在艺术家的创作实践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因此,其中所具有的涵义必然会影响人们对当代艺术的理解。
一、作为女性身体的替代
20世纪70年代的女權主义艺术家在颂扬女性生活与经历时曾声称为“女权主义美学”,她们将织物、缝纫和衣服等传统女性材料视为可行的主题和表达艺术的手段。正如艺术家米拉·肖尔(Mira Schor)所说:“女性气质的概念引起了我的兴趣……衣服作为艺术中的一种形象,独立于具象绘画的主题出现在女权主义艺术运动中,以探索女性经验作为高雅艺术的主题,衣服是第二层皮肤。”[3] 通过对身体母题的再造——衣物的使用,从而表现作品中生命的隐喻。回顾过去,衣物作为材料和隐喻的戏剧性创作方式早在20世纪70年代的艺术作品中就能窥见一二,如路易斯·布尔乔亚在20世纪60年代中期和70年代初就开始将衣物运用到艺术中。
莫琳·康纳(Maureen Connor)是一位美国视觉艺术家,康纳对女性身体形象的女权主义分析是独特的,因为她不是在描绘身体,而是只描绘身体的替代物。在《没有出路》(如图1)中,一个近七英尺长的曲线型钢棍形象从地板上拱起,双腿张开,倒钩般的手脚钻进木头里。尽管线条优雅,但这个憔悴的人物唤起的不是美而是怪诞。这件作品在诱惑和反感之间游走,以不适和恐怖的方式描述女性的身体。康纳表现的饱受折磨的身体代表着一个普遍的女人,一个缩小的干瘪的隐喻,代表着没有任何力量改变她的困境的女性特征。正如作品名《没有出路》一样,康纳的作品充斥着对女性永远是现有权力结构的受害者的隐喻。
美国女艺术家罗娜·庞迪克(Rona Pondick,1952-)的“shoes”系列作品《婴儿肥》(如图2)和《玛丽珍》(如图3)表现了一具没有上半身的躯体,从人体构造来看是只穿着一双童鞋的古怪而奇特的下半身。她的脚踝周围一块严重松弛的婴儿脂肪,暗示着女孩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艺术家通过童鞋与紧身裤袜这种指代身体的符号来隐喻作品要传达的身份、性别和年龄。观众基于经验惯例仿佛能读出未被完整呈现的女童身体。庞迪克的这一作品是对童年时期的脆弱、无力感与心理压力的表现。通过这种方式,庞迪克的艺术意在将一种常被遮蔽不见的身体和心理伤害曝光于公众视线之下。
这两位艺术家均喜欢运用为人熟知的隐喻性符号来表现女性身体,在不同作品中呈现衣物的“能指”与“所指”,重塑女性形象,恢复女性在社会文化中的主体位置。衣服像是一个个没有生命力的躯体,指向身体的缺席,以及“人”的在场,让观众进入艺术家营造的生命语境之中。没有身体的衣服类似于罗兰·巴特的无作者文本[4],而观众则类似于他的读者,人物的缺席为观众营造了一个空间。莫琳·康纳与罗娜·庞迪克的“藏而不露”,也就是将身体隐藏,通过衣物的变形夸张等身体存在的隐喻方式来表达其视觉隐喻,通过对身体的另类塑造与感知,建构了一个反映生命的场域。
二、作为记忆经历的承载
日常生活中的服饰不仅仅是一个外壳,它还是自我体验的亲密表现,与身份紧密相连,以至于衣服、身体和自我不是被单独感知,而是同时作为一个整体被感知。而旧衣物显然是经历的承载之物,承担着人们追溯过往的重任。这些记忆的痕迹潜藏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为了纪念或是唤醒大众记忆,当代艺术家们重新收集了充满年代感和个人特点的衣物,如毛衣、牛仔裤、老夹克、旧布鞋等,创造出了更多具有隐喻性的作品。
中国艺术家尹秀珍生于文化大革命期间,她的儿时记忆里有一些积极的东西,如“理想”和“集体”。尹秀珍的创作主要是以装置为主要形式,从1995年起,她一直致力于以旧衣物为素材,并将其运用在自己的作品中。《衣箱》(如图4)里是她从小穿到大的衣物,将30余年来所穿的衣物用水泥封好,装进父亲亲手制作的红木箱子里。作品表现记忆是封存并可带走的,而箱子就变成了一个储藏记忆的容器。用这种手法来封存那个时代的记忆,唤起有相同时代背景的人的共鸣。这件似乎带着无数普通人的体温作品让我们看到了岁月、经历和历史的隐喻。
一位经历过二战的法国艺术家克里斯蒂安·波尔坦斯基(Christian Boltanski)在巴黎大皇宫展出的系列作品《人》(如图5)令人惊叹,作品包含三部分——贴有编号的饼干罐墙壁、方形旧衣服块矩阵和巨大的衣服金字塔,占据了整个大皇宫的中殿,在声音和视觉上创造了一个丰富而强烈的纪念空间。作品的主体是一个色彩缤纷、匿名的集体——在地面上平铺了很多夹克和裤子,由四根金属柱将它们分隔成69个正方形,金属柱上放有艺术家收集到的不同人心跳声的138个扩音器,一件件衣物被摊开在地上,在霓虹灯光的照耀下就像是人死后身体钻入了地底世界,只剩下衣服留在人间,不禁让人联想到死亡和大屠杀。在这个装置中,尽管没有“人”的存在,但是衣物和心跳的声音都是对人身体的隐喻,是身体的替代物,以庞大的数量让观众震撼。艺术家试图将人类的记忆存档,从而宣告了一种矛盾的悲伤感,就像衣服本身代表着它们主人的消失和存在。这些衣服都暗示着大屠杀中生命的消逝,他将消逝转化为显现,甚至恒久的在场,强烈的隐喻被再次唤醒,提醒人们不要遗忘,引发了对生命的思考。波尔坦斯基探索的问题就是人的生存与消逝,他将个体生命的消亡描述延伸至全人类的命运,将个人的生存与死亡作为对人类最终宿命的一条隐喻线索,从而使我们能够更加深入地理解死亡。
西方艺术里身体既是传统具象艺术的表现对象,也是艺术家表达观念的重要媒介,但这一次,艺术家没有使用真实的人体,而是使用指向身体的视觉隐喻来表达自我的记忆与经历。通过对身体视觉隐喻的运用,人们经常会把视觉图像的内容与自身经历和感情相联系,从而使作品能够更加具有冲击力并引人深思。
衣物这种日常物品的功能属性更易于与观众拉近距离,更易产生经验上的参与感。从作品的形式上看,艺术家们将个人过往的经历和记忆作为创作的出发点时,往往会尽可能地保留材料本身的“时间痕迹”。在艺术家的手里,日常的衣物明显地超越了其固有的实用价值,在人与物的互动中,延伸出人与人的复杂的感情联系。从抽象意义上说,衣物不仅是一种媒介,更是人的身体与外界的联系,是人们对自身身体存在的思考的隐喻。波尔坦斯基与尹秀珍的作品虽大为不同,但他们皆强调由旧衣物展开的身体记忆,有其深刻的思想隐喻指涉。
三、作为社会问题的体现
“政治发生于警治之中,通过重塑和重演社会内的各种问题来推进。艺术和政治,是要在警治中不断重塑那些社会问题,重新上演它们。”[5]衣服是时尚的外在表现形式,随着信息时代的到来,大量的生产消费带来了许多社会问题,通过对衣服的考察同样也是对文化、生态和社会心理等问题的考察。衣物的隐喻是指衣物这一现成品具有特定的历史、文化、政治等隐喻意义,正如朗西埃的“艺术就是政治本身”这一命题一样,艺术家通过隐喻性、叙事性的形式语言,将作品中的社会化问题通过形式、媒材、隐喻等方式表现出来。
格拉拉巴斯(Guerra de la Paz)对大众消费和环境恶化等社会问题给予了高度的关注,并将其作为创作的素材。和波尔坦斯基所创造的那种严肃的氛围相比,格拉拉巴斯作品的色彩更容易让人着迷,给人一种轻松愉悦的感受。他的作品《九》(如图6)是由各种旧衣服堆叠而成的巨大的拖把造型,厚重的衣堆下是九双穿戴整齐的腿,他们的小腿以上被衣服淹没,重量全部落在九个人的腿上。衣着和身材的比例差距悬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这正是社会现实的真实写照,隐喻着人们的过度消费导致的资源浪费,时尚的重量只能由自己去承擔。他们同时也关注战争问题,作品《圣母怜子图》(如图7)借用了米开朗基罗的经典图像《哀悼基督》,作品中的圣母和基督都替换成了穿迷彩服的人,这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一名母亲怀抱着自己在战争中逝去的儿子,那张模糊不清的脸庞,似乎也在暗示着有无数的母亲和孩子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了生命。艺术家通过对大量旧衣服的使用展现了美国生活景象,考察了美国社会的诸多问题,也是全球普遍存在的问题。
有关种族、殖民的身份问题或许不会发生在每一个人的身上,但有关平等、权利、职业的身份定义却关乎着所有人。美国艺术家安·汉密尔顿(Ann Hamiltion)在其作品《靛蓝》(如图8)中通过大约18000件精心折叠的蓝色工作服,试图挖掘在南卡罗来纳州查尔斯顿历史进程中被埋没的纺织工人的职业身份。层层叠叠的蓝色工作服隐喻了一个群体的在场,展台前坐着一位参与者,在擦除海军战争学院出版的《国际法情况》一书中的片段。虽然这些蓝领工人大部分已经从文字记载的历史中消失了,但艺术家通过大量堆叠的蓝色制服和参与者的行为表演,在空间中营造出了一种历史再现的氛围,强调了工人身份的缺失感,以达到身体、行为的规范化。
格拉拉巴斯与安·汉密尔顿通过隐喻身体缺席的衣物形式来探索衣服的社会和文化含义,而无需对身体及其定义的物理属性负责,衣服是一种体现社会理想和个人爱好的意义载体。从历史上看,衣服在具象艺术中的表现大家都屡见不鲜,它是阶级和社会地位的隐喻。两位艺术家的作品从不同角度折射出不同的社会问题,隐喻着当下世人应当有所警觉的各类命题。在《时髦的身体》一书中乔安妮·恩特维斯特尔以“人类的身体是着衣的身体。社会世界是着衣的身体的世界。”[6]来描述衣物、身体与社会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说明艺术家将衣物做成艺术作品是将身体社会化并赋予身体意义和身份的一种方式。
四、结语
身体现在被明确地理解为一种产生多重意义的社会建构,而不是一种生物意义上的对象,而衣服显然是意义建构的一部分,是身体的另类形象。本文探讨的衣服的隐喻,藉由对几位艺术家的作品解读,探讨衣物的各种隐喻指向与情感上的微妙差异,反映出艺术家在不同的社会文化与历史背景下的不同思考。艺术家并没有直接使用人体形象来让观众产生对身体的联想,而是利用日常与身体的亲密接触的衣物成为身体的替代品。这样的身体隐喻通过日常的身体经验达成“衣物——身体”的意义转换,使得表面上看似是日常物品的集合的作品其实是在谈论人的关系。衣物这一类物品在当代艺术中的使用强调了人的缺席,这是艺术家有意为之的视觉策略,这种身体的缺席不但激发了观者对事物背后的意义的探索,同时,也让读者以自身不同经历为基础去解读作品。作品媒介的隐喻性与创作主题相结合时,将会产生出人意料的效果,使作品具有更强的感染力。并且艺术家们通过隐喻的手法将作品传达的内容与意义向更长的时空延伸,使艺术家的思想更为直接地击中观者的心门。这是艺术家对社会现实切身体验的产物,也是艺术家对社会形态的不完善、生命存在状态的倾轧与束缚的忧虑。
20世纪以降,艺术与生活的融合成为趋势。人们在面对服装的时候会先联想到衣物的功能与意义,然后在艺术家营造的新情景下思考由此产生的意义变化。衣物作为承载个体痕迹的材料,承载着文化记忆、生命痕迹,艺术家把精神或感觉物质化,通过隐喻传达观念。在当代的艺术创作中,作品所隐喻的内涵更加被艺术界所看重。在欣赏作品时,不但要赏析作品表象给人传达的直观感受,更要透过现象挖掘更深层面的隐喻与哲思。无论是身体的显性之喻, 还是生命的隐性之喻,都体现了人体美与艺术美的一致性以及文化与人的高度融合。当代艺术中“身体的隐喻”在雕塑、装置等多种艺术形式都有活跃的表现,本文通过列举那些具有代表性的典型艺术作品,分析它们如何通过“身体的隐喻”来发挥多重功能,包括唤起情感、激发想象力和好奇心、愉悦感宫,更重要的是引发各种社会、文化关联问题的反思。
参考文献:
[1]考斯梅尔.味觉[M].吴琼,等译.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1:31.
[2]郭伟.视觉隐喻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140.
[3]Mira Schor.Womens work:A lineage[M].Art Journal.New York:College Art Association,1995:76.
[4]Roland Barthes.The death of the author[M].New York:Hill&Wang,1997:146.
[5]陆兴华.艺术-政治的未来:雅克·朗西埃美学思想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3.
[6]恩特维斯特尔.时髦的身体:时尚、衣着和现代社会理论[M].郜元宝,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作者简介:李佳怡,东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术历史及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