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井

2024-05-10 09:27南在南方
读者·原创版 2024年4期
关键词:外爷铜壶子贡

南在南方

外爷去世多年,只要我回老家,都要去老屋看看。山墙外的石头缝里流出来的泉水依旧昼夜不息,那股劲儿一直都在。我一直都喜欢去外爷家,也喜欢那股泉水。外爷用铜壶烧水,铜壶放在火炉上,不一会儿就响起来了,再过一会儿水就开了,扑进火灰里。外爷说这是铜壶在发脾气,我们都笑了。一壶喝完,外爷提着铜壶又去接水。为啥不用水缸储水呢?外爷笑笑,没说什么,只是继续接水。

我艳羡他的泉水,是因为我们那儿缺水,喀斯特地貌,存不住水。奇怪的是,我们那儿的半山腰有个溶洞,常年有水。虽说缺水,但我们那儿也有水井,里面存下来的是雨水,看上去绿汪汪的。我们那个地方叫“干沟”,远近的人听了都要摇头。

离家几里外有个地方叫“兰草洼”,那儿的半山腰是有点儿水的,但只有筷子粗的一股儿,是常流水。我听老一辈人说,当年请人选了一个地方,挖了三丈多深的大坑,见着水后,就用方条石砌了起来。这口井打了一年多,架起了辘轳。据说当时乡亲们高兴极了,有点儿像先秦的《击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水是好水,只是离我们比较远,解不了近渴。平日没有东坡“闻道君家好井水,归轩乞得满瓶回”的雅兴,我偶尔经过时看见有人打水,就要走上去讨半瓢水喝。

那时的井边总有很多妇女在洗衣服,没有肥皂,用砸茸的皂荚或成筐的草木灰也能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一边洗一边晾,不然背湿衣服回家太沉了。架竹竿、拉绳子,周遭的石头上也晾满了衣服。太阳落了,我们这些小孩儿帮着收衣服,母亲喊着要我们帮着拉一拉被面或床单,方便叠整齐。母亲们和孩子们在夕阳下回家,带着金光的背影,看着也是干干净净的。

有些旱季里我们总要为吃水发愁,起早贪黑地去找水。最发愁的是牛羊,只能顺着河道,赶着它们去20里外的河边,那里有一条地下河。牛羊像是听见了水声,隔着很远就跑起来,踩著河道里的石头咣咣作响,到水边后,个个把头埋在水里,久久不肯抬起。

好在这样的时候不多,总是会突然下一场雨,水井中再次有水,尽管浑浊,可总能澄清。过了很多年,我们长大了,有一年县里送来了许多水管,又派来技术员,把山上溶洞里的水引了下来,水哗哗哗地流着。我站在新修的井边发愣,祖父说了一句老话:“一人不进庙,二人不看井,三人不抱树,独坐莫凭栏。”我后来明白了,这话不是说人心叵测,只是注意点儿没毛病。

到处都能看到水井,南方很多老井边的青石被井绳磨出了豁口,长长的岁月痕迹留在了那里。李时珍认为每天早晨第一次汲的水叫“井华”,打水的吊桶滴下的水叫“没有根”,说是能治病,不知有什么道理。不过,“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曹丕的这个法子确实好。

有一阵子,我在离家几百里外的商州学着当皮匠,和许多年轻人住在一起。那时真是囊中羞涩啊,夏天的月圆之夜,我们坐在井边东拉西扯,说要是有一个西瓜该多好,当然,有啤酒也是好的,可是什么都没有。不知谁出了个主意,打了满满一桶水,月亮在水中晃来晃去,我们玩石头剪刀布,谁输了就喝一瓢水,好像也能“对水当歌”。这么多年过去了,井水冲进喉咙的清凉感我依然没有忘记,当然还有一肚子水响。

《庄子》里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孔子的弟子子贡路过汉阴,看见一位老农用水浇菜。老农抱着坛子,来来回回,费了很多力气却收效甚微。子贡建议他改用桔槔汲水,这样打水用力少且效率高。老农觉得这么做是投机取巧,有点儿心术不正。子贡听了颇觉羞愧,无话可说。

其实也没啥羞愧的,抱瓮浇园是老农自己的事情,随心所欲就好。就像外爷一辈子提着铜壶接水一样,他喜欢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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