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丧（组诗）

王计兵

南山寺

23点50分

我和儿子从家里出发

提着香烛

去五百米外的南山寺

一米七六的儿子

比一米六六的我

高出半个脑袋

我们交谈

儿子一路低着头

这符合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态度

寺庙的香火特别旺盛

节日让人善良、信奉、大方

我在所有的功德箱里

分别投了一枚硬币

金属碰到金属的声音

像生活的水滴，滴落生活的水面

熙熙攘攘的人排队转着圈

不像是许愿

倒像是参观一种展览

诸神一动不动地给我们看

让我们知道，在人间

只有俗人才可以自由走动

才可以把硬币捏在手里

愿给哪尊，就给哪尊

喜丧

村子里一位

年逾百岁的老人过世了

人间最悲伤的死别

因为得到了岁月的稀释

便从苦里渗出了一丝甜

前来帮忙料理丧事的乡亲

彼此打闹、戏谑

祭奠成了一种真正的仪式

生命向生命致敬

死亡成为死亡的榜样

按照习俗，我戴着孝帽

这是作为逝者的平辈兄弟

能戴的最重的孝

我愿意被这一片白布压着

如同正被一场大雪压着的村庄

如同一生被压成了一枚药片

既是人间至苦，也是生命的解药

布娃娃

那个后备箱上挂着布娃娃的小哥

騎行时布娃娃左右不停地摆动

我多么希望

那一根吊着布娃娃的细绳

拴在布娃娃的腋下

如同一位母亲背着自己的孩子

而不是只套住布娃娃的脖子

像一条荡来荡去的命

按下海浪

电瓶车中途故障

接下来两公里的奔跑

让我的四肢

瘫软下来。让肉体

回归肉体本身

而我狂跳的心脏

又一次企图

冲出我的身体

企图趁我最疲惫的时候

从我的身体里逃离

好在长时间的风雨

早已捶打出我强健的胸膛

像岩石，一次次按下

汹涌的海浪

抽泣的小哥

他伏在电瓶车把上

双肩一下一下地耸动

把身体里的水抽出来

从背影看

像我当年在乡下

一下一下地按着手压井

后来进城打工，普及了自来水

就再也没有了那种感觉

我没有询问小哥抽泣的原因

也没有安慰他

只是在身后注视着他

一遍遍想起故乡的手压井

直到他自己停止了抽泣

把我心里的水桶打满

春风

一冬寄出的北风

此刻才收到回信

南方的细雨如针

扎着大地

那些忍不住钻出的芽

潦草的针脚

如同母亲当年纳的鞋底

作为一个孤儿

出嫁前的女红

如果电瓶车持续加速

肯定能赶在春风之前

抵达最后一场雪

但被横亘着的铁路拦住去路

告诉我向东向西

分别需要绕行三公里

可是春风不等人

黄了油菜，又红桃花

怀念

怀念一个人的最佳方式

就是怀念他的坏

每想起一件坏事

就能想起很多原谅他的理由

① “四月是残忍的”出自艾略特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