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萸
一
这一次,《扬子江诗刊》用刊内最重要的栏目“开卷”推出这个“80后诗歌大展”,而且看样子接下来将有新的动作,起初令我感到有些意外。倒不是说“80后”不配出现在刊物中最显眼的位置,事实上,论年龄、资历,论写作的成熟度,论对青春期的超克,论对诗艺的持续锤炼直至豹变,这代诗人已是诗坛中坚,其中的佼佼者亦足够成为此一行当的“头面人物”了。我并非过度吹嘘自己的同龄人。实际上,30岁到40几岁的人生阶段,在几十年前甚至更早的诗歌界,已被理所当然地视为“中年”,或者至少已具备通向“中年”的起码资格——这个词并非意味着衰退与保守,反而经常在正向的、褒义的、调整的或“战略转进”的层面被使用。近一点的例子是萧开愚,他在《大河》上发表那篇虽然简短但开启了一代风气的诗论《抑制、减速、开阔的中年》时,不过30岁;远一点的例子是冯至,朱自清在《诗与哲理》一文中将1942年出版的《十四行集》形容为“中年”,主要基于作品的风格调性,但在他的眼中,时年37岁的冯至,至少已不再是那个抒情诗人型的青年了。如今所谓的“80后”,年纪最小的已长于昔日的萧开愚,年纪最大的已超过了当年的冯至。
我的意外来自于另两个层面。
作为上世纪末到2010年代间一度被炒得火热的文学“概念股”,试图代表或概括一代人整体特质的“80后”这一提法(是否存在那样一种能将“80后”与其他代际诗人/作家明显区别开来的整体特质,暂且不论),似乎已淡出文学的话语场域,或者说,有点“过气了”(批评家发明了更多新名词,文坛上市了更多的文学“概念股”),如今多作为一个约定俗成的社会学名词而在日常意义上被使用。随着层出不穷的“90后”“00后”和以此类推、未来不妨批量生产的“10后”“20后”“30后”等提法的到来,“80后”的语义内涵、历史势能、指称的独特性与内在的可能性都将被覆盖、被消耗殆尽。由普通读者、批评家、研究者和文学期刊等构成的整个诗歌生态,已将关注落实于这代人里一个个写出了好作品的个体身上;具体到那些个体自身来说,随着青春期(写作)的结束、“渴望被命名”焦虑的消失、“集体出场”神话的破灭,“80后”这个昔日共享的ID,在有更远大文学抱负的诗人那里,似乎已成鸡肋。上一次以“80后”这面旗帜吸引大家集结的刊物,印象中还是《诗建设》,它在2016年编辑出版了一期《80后诗选》专辑——但这是8年前的事了(这期诗选出版后,复旦大学“望道讨论小组”做过一次评议,陈丙杰提到“80后”较前后两代人而言,可能在“对待修辞的态度上”处于一个“断裂与过渡”的状态,这个观点倒是有些意思)。个人组织的以“80后”为编入对象的诗选当然还有一些,我本人曾拒绝过他们中不少人的好意邀约(理由如前所述)。所以,如今《扬子江诗刊》重新拈出“80后”来做文章,是我颇感意外之其一。
另一层意外,是就“诗歌大展”这个表述而言的。在我的文学词汇表里,“80后诗歌大展”一类提法,已有一些年不被当作一个话题而流行,或者说,已经被常态化和“日用而不知”好些年了。正式出版发行的刊物上最早使用类似的说法让“80后”的一群诗人集中亮相的,应该是河北的《诗选刊》(不含互联网论坛如“诗江湖”、民刊如《诗参考》、自印选集如《八十年代后诗选》等,它们要更早),该刊在2002年12月首次推出以“中国诗歌年代大展”为名的专号,各以80年代、70年代、60年代和50年代(出生的诗人)分类,收录了四“代”人的诗作和谈诗随笔,“80年代”被放在了专号头栏,选入十位“80后”的作品。2003年,《诗林》《海峡》《南方都市报》等报刊纷纷使用“80后九人诗选”“80后诗歌展”“80后诗歌专版”等名目开设了专栏/版,《诗选刊》则在第9期推出“80年代出生的诗人作品展”、第11期推出丁成的雄文《远景与现实——80后生存现状》和啊松的综述《80后文献整理》等理论文献。我是同代人里生得比较晚的,最初和代际共名产生联系,是在《诗选刊》2005年的“先锋诗歌·新80年代”专栏上。此后近二十年,对于“80后”而言,类似的栏目设置在期刊上即使常有出现,也逐渐成为了一种常态化的存在,既没有当初强烈弥漫的话题性和先锋色彩,也少有“即兴的策划”(如郁葱在2003年《诗选刊》大展的编前语中所言)的意味,更像是对惯例的延续或为方便归类而设置的标签。大家的注意力或兴奋点正逐步挪移到更年轻的“90后”“00后”身上: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三五年。
或许是为了试图激活常态化了的“80后”这一名词身上存余的活力;或许是注意到了这代人中某些个体在写作上的新契机的出现;或者干脆只是觉得,80后这拨人无论生理状态还是心理年齡,都进入“中年”或“准中年”了,时隔七八年也好,时隔三五年也好,怎么也得在创作上时不时“检阅”大家一下——于是有了这次的选入5位诗人的“80后诗歌大展”。要说“大展”,人数不多,范围不广,好像言过其实,但“让子弹飞一会儿”吧。我们“80后”这代人,可谓以“大展”亮相、发家,以“大展”闯荡江湖,如今人到中年,又将以“大展”的方式慢慢重聚,既让更多读者打量,又能互相打量彼此在诗歌上的近况。拉杂追溯了这些旧事,无非是想说,代际共名无法代替和遮蔽一个个有特色的写作者个体,但我们这代人从出道伊始,就怎么也无法摆脱“80后”这样一个代际共名了。事已至此,只能往好的方面想,更何况,这一代人中,有的人在漫长的写作旅途中逐渐掉队、消失了,也有很多昔日不曾被这个共名照亮、里尔克所谓“居于幽暗而自己努力”的同辈,已经或正在加入进来。那么,不妨将本次“大展”视为“80后”的一种遥远的call back或“返场”。
二
曾鹏程是我的同龄人。在我有限的视野里,他并非活跃在本世纪00年代、以代际共名方式出现在同行和读者眼前的狭义的“80后”诗人中的一员——这个陈述句中没有任何价值判断。我只是想说一个事实,即,以群体性代际共名方式或文学“运动”方式,在短时间内,试图呈现和概括一代人的写作状况,是很不可靠的。每个人的创作,起步有早有晚,过程有高潮有低谷,状态有活跃有沉潜,当“80后”的兄、姊们在本世纪初的20几岁上“叱咤风云”时,很多“85后”还没来得及上大学,如果不是像我这样中学时代就开始发表作品、又因足够幸运而阴差阳错勉强赶上当年“80后诗歌运动”的末班车,只以当初凝定成诗学概念的“80后”来论,差不多整个85后的半代人都要被遮蔽过去。当然,即使是这样,也无所谓,因为时间的距离一旦拉长,竞技的舞台一旦拓宽,就会发现,对于一个个具体的活生生的创作者来说,这些零碎前史根本不重要。作为一个诗学概念,“80后”如果要真正成立且依然具备活力,那么它一定是指那个不断朝同代人敞开、不断接纳“无论何时开始创作生涯都不晚”的同代人的“80后”,是一段未竟之旅、一个未曾被限定和穷尽的代际共名。
从诗中出现的高频词可以看出,鹏程写了旷野、湖岸、平原、山涧、在屋顶上看到的稻田,笔触往往涉及露营、转湖、耕地、穿山越岭等与自然亲密接触的行为。除了这次的《露营指南》,在他去年刊出的《露营之夜(组诗)》里,树上野蝉,山间瀑布,春風得意的蜜蜂与养蜂人,热力图下的9个人和被蚂蚁咬掉手臂的第10者螳螂,这些与自然有关的物象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阅读印象。但他对旷野、稻田、山岭等自然生态的书写并不是一种乡土写作,也少有对田园的“乡愁”式观照,而往往呈现为一种从自然生态中打捞诗意瞬间、发现造化奇趣的情态。结合本次诗作标题中“指南”“素描”“考古”“研究”等有意嵌入、形式感极强的字眼可知,他真正关心的问题是,如何从对自然生态的观察中,提炼出一些较为抽象的哲思。标题中的这些关键词暗示着,在诗中,作者将用人类理性强力介入自然,这种介入指向的无疑是反思性的精神劳作,而非简单的观察和呈现。这些诗篇涉及的主题也基本与这种反思性精神劳作有关:关乎掌握规律与自我克制(《露营指南》:“掌握光影移动的规律”,“……欣赏星空,/我们正饱受理性折磨”);关乎真理与事物间的联系的问题(《公式指南》);关乎自然的自我运作(《观野鸭指南》:“整个荒野都在观赏/——看它如何打开这灰死的河面);关乎物象的“完整的言说”与显形(《金色田野素描》);关乎对新奇之物的“表达和命名”、无法言说的“不确定的事物”和它失去原貌的“明快的形式”(《屋顶考古》);关乎真实与虚空、实体与幻象的问题(《生态艺术酒店研究》)。其他诸作如《月光之舌》《在虚设的田野上》《苹果和苹果的表皮》等,虽然标题中没有此类显著标识,但也不同程度地呼应了这些主题。这些诗作虽然触及抽象思辨,但在用词、设色与造境上又颇为生动,没有变成新诗史早期一度流行的那种干瘪的说理诗,而达到了感性与理性的近乎完美的融合。
蒙晦是我在00年代就于互联网结识的同龄诗友,他曾在由丁成主持的蓝星诗歌论坛上发起了“第二次后80诗歌运动”及相关讨论。在当时,不太热衷于“运动”的我,基本是个旁观者和外围人士——当然,我自己也可能下场说过一些不着边际的昏话。如今16年过去,争辩与言说的硝烟早已散尽,但诗留了下来,持续不断且日渐精进的写作留了下来。这两年,似乎激愤于不甚健康的诗歌生态,以及其他一些原因,他公开宣布封笔,很是让我觉得可惜,而且私心觉得大可不必。虽然性情有异、风格不同,但我这些年来读到过他的不少作品,很珍视这一位十六七年前就认识的、一路走来还未走散的诗友的创作。
好在,如今又能读到他的新作了。蒙晦的诗里有力道、有棱角,有态度,也有方法,大开大合与发微抉隐兼具——这是不容易在一个诗人身上同时具备的品质。他对日常经验与时代氛围有着良好的发掘与深加工的才具,又能借助当下体验、记忆、历史、永恒时间的维度递进,传达出某种弦外之音与融合之力。蒙晦近二十年的诗人生涯中,他好像没有经历过青春期的、抒情咏叹式的这么一个写作阶段——如我们这代中的多数人经历过的那样,而直接突入一种凛然难犯、霜气横秋的境地。早期作品《橡胶人》就足够说明问题,诗里的那些橡胶无头模特,当初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代替我们穿上衣服,却失去/你的塑料头颅,失去面孔的/被偷吃脑子的模特!”诗中“没有我的我”“没有你的你”“今天只是历史上的旧年份”这些提示,是对一代人自身处境与命运的绝佳演绎,在那时候,他就轻易地突破了青春期写作的藩篱。这种演绎,或者说“披露”,同样精彩地呈现于《奥德修斯》——本文的标题即借形、亦借意于这首诗,尤其是首行“眼前的世界已拥有成熟的语法”——以及更早的其他一些诗中。而《诗》《手在恢复纸上的词》《卖肉》(它让我联想到毕肖普《在候诊室》开头的“长猪”——虽然后者指的是为食人族所猎食的人类尸体)等作中生与死的辩证法,《十五年前》和本次新作中的《晚间列车》《午睡时的蝴蝶》《冰室》《仿生学》等作中的法度井然和举重若轻,都能让人清晰地看到蒙晦写作的成熟程度,较之以前更进一层。他以前的那批代表作,诗意的推进有时较为依赖判断式的警句,而如今这些作品,更老到地运用暗示与象征,而往往在结尾凝定成一个特殊的诗意瞬间:诗人用这些瞬间击中我们。
周鱼《更大的世界》里有一座“失乐园”,但它应该不是弥尔顿笔下(以及更深广的宗教文化背景下)的那座。在她的这首诗里,欢乐多于忧虑,不像《关于痛苦》里“从爱中涌出的痛楚”的喜忧参半、爱恨交杂,而有一种“一花一世界”的欣然。我不知道她的笔名“周鱼”能否理解为“庄周之鱼”(毕竟,在《庄子》中,庄周也曾用“周”自称),但它总是让我想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典故,正像我总是忍不住要将董学峰的笔名“蒙晦”来一个黑格尔辩证法式的阐释——蒙,昧也;晦,暗也;但“蒙晦”又是“否定之否定”,反而预示着一种新鲜的、重(新)启(明)般的豁然开朗。人与人的经验固然有“心理攸同”的一面,却又往往“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新诗老祖宗胡适《梦与诗》里所谓“你不能做我的诗, 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原本讲的是比较通俗的所谓“诗的经验主义”(Poetic empiricism),但我以为它也揭示了一桩较为深层的事实:人与人之间不可能有真正的彻底的互相理解。所以,周鱼在她的《反刍(组诗)》里写下的诸般苦楚与欢欣、孤独与抚慰,对世界的观察与对内心的反刍,我都感同身受,同时又像是在雾里看花,远远地隔着一层语言的纱帐。我还注意到,周鱼很喜欢使用句号,而且将它们安顿得非常妥当。这使得她的很多句子在行止间有一种利落感,或者说,决绝感?在语言的纱帐,或表达的迷障中,我们需要这种决绝感和随时抽身的勇气。句号意味着结束,但对于周鱼这样有特点的诗人来说,诗意往往在句号结束的地方开始。
我跟黎衡的联系,称得上密切,有几年我们甚至在由十多位诗人组成的一个微信群里天天闲聊。在那里,我叫“河豚”,他叫“黎胖”(虽然他如今已然不胖)。群里聊的话题,大到世界局势、人类未来,小到家长里短、日常琐碎,当然还有诗歌,还有一些无伤大雅的吐槽、就事论事的争执甚至阴差阳错的误会,可惜群主(他也是这个群的动力泵)两年多前英年早逝,群也盛况难再。和蒙晦一样,黎衡也是我本世纪00年代因诗结缘的故友,一路走来,互相间对彼此的写作自有一个大致的打量和判断。惭愧的是,和对蒙晦一样,我对黎衡的诗也向无落实于文字的谈论。我并非不认可两位的写作,而是因为,他们总给我一种“最熟悉的陌生人”的感觉,写作上,在稳定风格的疆域内,每隔几年又总能给我带来不少新的阅读体验,让我惊讶于他们的天分和努力,深感如若形诸文章,判断或恐又将迅速过时。和“80后”里00年代前期便在网络诗歌论坛“呼风唤雨”的兄、姊相比,当初我们几个“85后”在年龄上略无优势,总归有点“余生也晚”的意思,但时间的考验漫长、坚定而无情,十几年过去,大浪淘沙,当初因年龄(以及相应的阅历)差距而导致的优劣势都被抹平,大家重回起跑线,比拼的是表达的内在动力与不断变法中又能自我坚持的耐力。
黎衡在诗上的耐力很好,持久、均匀。他的诗,少见色彩明艳的藻绘,而孤光自照、静水深流,能够恰切地裁剪语言,为意图表达的内容来改造情境、赋予形式,呈现出别一种技艺精湛、修辞丰富的智性面貌。他在武汉求学时期的两首《凌波门》当初给了我很特别的阅读体验,让凌波门这样的武昌东湖畔的实际地景,在我心中定格为一个标志性的诗歌意象,牵引出其中更多的关于风的诗句:“风送来梧桐的形状和飞来的磨山”,“风在检阅我们/风在我们的身体里站立、赛跑”。他还有一些自视或被视为代表作的诗,如《某地》《夜间上坟》《日常的学习》《给无名者的信》一类,是对日常经验最好的提纯,并由此拓出了一个更大的诗意空间。而2013年前创作的《哀歌一种——穆旦九十周年祭》《圆环清晨——纪念大姨》等作,调用阅读经验、考察精神脉络或基于血脉亲情、家族传说来结构的小长诗,又开启了他近十年颇有整体构想的长诗和系列诗的写作,它们和《孤独的马铃薯》《利玛窦,1583年(明万历十一年)》等大量调用历史地理知识和个人记忆的诗,在发生学上形成了有机融合,就转进至2018年的《南方,魔方》、2019年的《合照:2001》、2020年的《珠江异客》、2021年的《十三种孤独——献给胡续冬的大哀歌》等规模适中、旨趣宏阔的长诗或系列诗。
这一次,《变形记(组诗)》里的《外婆两周年祭》《外婆的地图》依然延续了黎衡创作中的某个特殊谱系——可称之为悲悼诗学的谱系。从《夜间上坟》的曾祖父、《圆环清晨》的大姨、《十三种孤独》的兄长友人胡续冬,到这两首的外婆,黎衡诗里呈现出的源于血脉或友谊、源于情感或精神认同的悲悼感是如此切身、具体而丰盈。可以不无夸张地说,黎衡的这类写作,延续了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深化了新诗传统里悲悼诗学这一脉络的创作:从闻一多的《也许——葬歌》,到冯至的《给秋心》(《给亡友梁遇春》),到穆旦的《森林之魅》,到郑敏的《诗人与死》,再到臧棣的《写给儿子的哀歌》,其中优秀的作品太多,将黎衡这一类诗的其中一些置入,并不逊色。《雨和你》也颇有意思,甚至不妨将它拿来和卞之琳的《雨同我》对读,虽然它们的创作时间相隔近90年了,90年间,汉语新诗的语言已刷新了好几轮,世事几番新,雨、你、我中却总有一些变与不变的诗料。正如黎衡在诗里写的那样,“下午的雨下在昨夜”;又像卞之琳昔日写下的那样,若今日“天井里盛一只玻璃杯”,“看天下雨今夜落几寸”的时间却宜在明天;又像李商隐说的那样,离去后剪烛西窗,“却话巴山夜雨时”——时空交错,在绵延的意识里,我们所处的世界是一个“凹镜”一般的曲面,但由于人类微若蚁尘,除非超然其外、得窥全貌,否则总将误以为生活在一个平面。这是人的有限性,而诗人正要在深知这种有限性后,用同样有限的语言来将这种有限性描摹出来。
艾蔻虽然生于新疆,其实是一位四川姑娘,有携笔从戎、就职军校的经历,后来定居海南。南疆戈壁、蜀中山水、海角天涯,无意中为她画下一幅屐痕处处、纵横万里的地图。而诗,可能是藏着这样一幅地图的那册笔记本。她写下《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笔记本》这样的一首诗,诗里的笔记本是写实的,又不仅仅是,它还可以是装载亲情的记忆,人到中年的更深层的体验,以及人生中或被精心规划的、或规划了又潦草完成的以及无法被规划而只能经历的那些部分。这种感觉,在《什么》里体现得也很明显。表面上看,这首诗写的是我们“80后”童年记忆里一种很经典的“打水漂”游戏,实际上,它写的是人生的依赖与惯性——为了缓释某种令人不安的东西,总要抓住点什么、扔出去点什么,至于具体是什么,好像有些无关紧要了,“丢失的究竟是什么”对于进入人生中途的这代人来说已然不是那么关键,关键的是,还有一个使得“我们像机械手臂那样重复”的动力——它可以是什么呢?自童年至今依然未曾消失的游戏心和好奇心?生活的惯性以及因它而来的势能?它是匀速的还是加速度的,或者正在漫长的磨损中日渐趋于疲惫、倦怠和惰性?艾蔻用她的诗抛出了一串问题,好像没有打算用说理的方式来给予解答:相比于给一个无用的结论,诗人的天职更在于制造恍惚与困惑,或者说,事物的秘密并不一定在于外部的解答,真相往往内嵌于事物自身,甚至完全显明,却又让你“睫在眼前长不见”(杜牧诗句),就像她在《我的孩子》结尾道出的那样:“暗藏刀锋的冰/仍埋伏于自身透明的内部”;又像她在《触摸化石》里说的那样,人类触摸化石的冲动可能并非基于习得一种朝向外部的知识,而只是源于“对自身的好奇”。
三
就在刚开始写这篇文章的前几天,我收到了胡桑发来的一条微信。他问我还有没有留存民刊《辋川》的合订本(合订本即《中国80后诗全集》),他的一时找不见了,请我拍给他一份目录。《辋川》是我们故去多年的友人辛酉在2010年创办的,一共就出了三期。按照原来的规划,这份刊物是“80后”办的,内容也聚焦于“80后”,辛酉本人编了第一期“中国80后诗选长三角专号”,邀请胡桑编了第二期“中国80后诗选实力派专号”,又邀请我编了第三期“中国80后诗选实力派专号(二)”,还邀请王东东编第四期“理论、批评专号”。随着辛酉30岁上意外离世,一切成空,第四期也就没了下文。三册诗选印出来后,辛酉制作了一批数量极为有限的合订本,另外套了个“中国80后诗全集”的偌大名头。实际上,2010年的时候,“80后”里至少半代人都来不及有足够时间在诗歌上亮相,而且我们几个编者的眼界、趣味和倾向自有局限,如何能将同代人中的佼佼者短时间内一网打尽,又哪称得上“全集”呢?这当然出自辛酉的做法,但我们当年并没有反对,现在想来好笑又有趣,倒也颇符合那时网络诗歌圈子里弥漫的带点浮夸、带点激情、不知天高地厚又对未来有着无限畅想的时代风气。我翻开多年未曾打开的合订本,发现黎衡出现在第二期(胡桑编的),蒙晦出现在第三期(我编的),而由于视野所限,那时候我們还不知道艾蔻、周鱼和曾鹏程。
当然,这三期《辋川》远不是最早聚焦“80后”的民刊。详细脉络我就不列了,2012年某期《诗探索》上发表过赵卫峰的文章《大事记或十年脉象:中国80后诗歌进行时》,有过详细的回溯,或可参看。作为当代诗歌场域内的一种重要的传播载体和物质形式,民刊在几十年间对诗坛生态起到了重要的调适作用,时移世易,如今已然式微,淡出普通读者视野有年了。“80后”诗人的出场,和民刊、和网络诗歌论坛关系甚巨,或者干脆可以说“性命攸关”,而正统文学期刊后来编的各类专栏、专号,其实是一种迟来的确认和总结。如今《扬子江诗刊》期待看到“80后”们“重整旗鼓”,算是抛出了一份期待,以我的理解,既期待看到大家的“中年变法”,也期待我们能不负诗心、归来仍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