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刍(组诗)

2024-05-10 07:00周鱼
扬子江 2024年3期
关键词:寺院痛苦

周鱼

更大的世界

我关上一扇门,

将一朵从失乐园采撷回来的花朵

放在桌上。

我走进那朵小花,

走进花心,也就走进了花海,

无数朵花、无数扇门向我打开。

抚慰

清晨,窗外

一个老人,站在那儿。

一个老人,站在那儿,

沐浴在金灿灿的晨光中,

或者说晨光

找到了他,也或者说

是他打开了它。

一个老人。

一个我们的老人。

没有笑,也没有哭,

一副老骨头,沒有倒下,

伤痕累累,白色的麻布衣,站在那儿。

一个过往,站在那儿,

在金光中。

十个、百个、千个不同的绝望和一个希望

站着。

迎接这一天。

迷宫中的线索

找到对方:

两个相似的破碎的词,

两簇疼痛的火苗和在此之后两堆灰烬,

和灰烬上两缕微风,

和同一条隧道尽头传来的回音。

又见黑鸟

我的桌上摊开着

一张奇形怪状的布。

“人生”——我的剪子盯着它,

预备着再一次一意孤行的转音。

我的母亲推开窗,

那些翅膀震颤带来乐曲中的雨声,

它们停在电线杆上。

“黑鸟”,“一群”,

“它们太不吉利”,

母亲嗔怪着她无法理解的礼物。

我的布剪成了我母亲反感的边角料,

剪成了我喜欢的心脏。

而那些鸟,我的嘴角一抹微笑,

这么多年了,只有我秘密地知道

这些黑色,是多么甜蜜。

就在昨晚,它们又在我的体内

旺盛而潮湿,电钻与火苗,引动

我的喷泉,花园的中心,让我透明。

而现在,就是我母亲看到的这些,

是我将它们从我静默的布上释放出去。

开春

铁铲敲碎冰封的冻土。

春天的溪流融化了干渴。

自你肥沃的躯干,

洋水仙手指般穿透并探索变暖变湿的空气。

在深渊的皮肤上,描画一朵朵月季,

它们的花瓣被风的旋涡推开。

火,从冬天醒来的玫瑰丛,

燃烧在爱你的彻夜失眠的巷子里。

爱情

她在山顶种植了一片红枫,一地三叶草,

安置了一把长椅,一只她重复修理了十次的路灯。

她精心地让它们存在,只是为了搭配那座她独居的房子,

像一只蚌一样安静地闭合着的圆形的房子。直到

某一天,事情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她外出回来时,无名指上受了点小伤,一个

小小的红色的血点,可能被一只蜂蜇过。

她将这个指头放进嘴里,含着。

她将惯于束起的头发解开,黑色发丝间,让微风和

难以描述的细小物种从中穿过,做它们的旅行。

夜晚睡觉前,她试着把阁楼天窗的窗帘拉开,让光

透进来,她给房间制造了一个缺口,一只眼睛:

用来凝视一轮晕眩的大月亮,以及月亮所带来的。

守密者

他们聚在这个小面馆:

侏儒、哑巴与脑瘫者。

一些不起眼的混彩和

一首无词的歌,轻轻摇动着。

刚刚我经过忽然敞开铁门的

一处荒地,看到牛蒡

鬼针草、野狗,闻到粪便的味道。

而荒地上空的星辰明亮得奇异。

我想,他们也许就是

知道星空的秘密的一群。

他们的面庞全都安静而满足,

正在和老板娘道别,

像是在这里坐了很久,

却又说散就散,

一阵风携带着他们的“再见”

隐入夜温柔的深沉。

隐入虚空中明净的长方形的

简易之门。

没有太多言辞,没有判断,

没有艺术与典礼,也没有

抬头解释星空,

无论他们自身知不知道:

他们知道一些秘密,且从不显露。

孤独是一位大慈善家

孤独是一位超级富有的慈善家,

他的口袋里揣着

数不清的世界名画、名曲。

他的肚腹

装着大剧院,

上演无数震撼人心的舞蹈

与戏剧。

得到他的资助的条件是,

要能拥有与他对话的能力。

凡·高与他一宿宿地彻夜倾谈过,

他为凡·高花费了许多颜料与幻象。

巴赫坐在野外观看落日的

木椅旁,一定常常备着另一张给他。

他欢迎狄金森和茨维塔耶娃

轮流敲他的门,

她们离开时带走许多诗句。

还有皮娜·鲍什,她用尽

她全部的气力与悲伤

让他们之间悬浮的语言

碎裂、弥合、碎裂又弥合……

孤独听得着迷,对她说:

“这些舞姿,这些墙与椅子,你全拿去。”

死亡咖啡馆

八月的这个夜晚,成熟而远视的

月亮,在枝头监察着我们。

我们一群人围坐成一个圆,

我们有事要做,要把死亡聊一聊。

我们煞有介事地将它

放在圆舞台中央

反复折叠,又反复摊开。

我们的舌头在翻花绳。

我们将石头缝里的什么

揪出来,将纸团揉皱,将草茎

从泥土里拔出来。而越来越多的

困惑,像孩子的涂鸦。

一束光,始终在我们身边旁听,

它看起来尤其冷静,除了

保持恒定的目光,一言不发。

但直至尾声时,它也忍不住了,

忽然地熄灭——就在这样的漆黑里,

是恐惧?还是宁静?是无常的,

还是最平凡的?……一匹黑马

窜出,它完成了今晚的最佳发言。

一声呵斥

一声呵斥,从窗外

飞起来。不晓得由来,

飞去了哪儿,也无从得知。

一声呵斥,擦过我们的耳朵,

贴着我们的脑壳飞过。

掀起白色桌布。

把这个清晨的瓶盖

撬飞。

什么破了。

那本是确信怎样也不会破的,

破了。一瞬间

我们害怕而欢喜。

甚至想趁此给自己一个巴掌

才算圆满。

一声呵斥,

你想要抓住它,

但不可能,

它比预感更快,

比讣告更晚。

像雷声一样惊奇。

像钟声一样宁静。

令人羡慕

白昼的余温终于被最后一个客人

携带出门,又近午夜十二点,

桌椅归位,在关灯前

最后一件事是将捕鼠器开启,

它尖细、敏感的声音,接近于惊吓,却

又长着女人的脚,立即散发磁场,溜进每个沉睡的角落,

它开始接管此处——一个我们没见过的新构造、新领地,

开始不可思议的清醒,直到

次日本地老练世故的阳光鱼贯而入。

反刍

旅游宣传里远方的胜景不足以吸走

我的魂魄,这里的颜色与沸点已够多。

活在这条你来过的

河流中。它的一次苏醒似永恒。

光的鳞片,在与夜晚签署的

身体上,依然念念有词。

一千只工蜂回到紫色的蜂巢。

我撫摸自己。

触到一个个陌生的张嘴的颗粒,它们

吮吸着。鱼群的歌。

深深的瓮瓶里,装满了

你的信。你的火种。指纹。

寺院的雨

寺院里落满寂静,

像落满一只只鸽子。

寺院里落满寂静,但非

布满安逸,安逸没有影子。

寺院落满男人和女人的苦楚,落满

倾诉、哀哭、忏悔,

落满经文的慈悲,

落满僧侣的唱诵,从

他们的一只碗倒入

另一只碗里,从他们的勺子里,

从他们的眼睛里垂直而下,

从昨晚枕头上睡眠无声的

空缺里深深落下去。

寺院里落满雨,

洗这一切,和一切在一起。

寺院里落满雨点打在

一只锡盆和一把铲子上的声音。

寺院里落满的雨是寂静。

关于痛苦

痛苦分哪几种色彩?

青蓝色的痛苦比橙黄色的痛苦高贵,

祖母绿的痛苦比珍珠白的痛苦持久,

黑色的痛苦比棕红色的痛苦难咬。

更多颜色的痛苦不可赘言。但要提及

一种透明的痛苦,它的历史最悠远。

痛苦在哪些音符上跑步?

“do”上的痛苦未必比“re”上的痛苦柔弱,

“fa”上的痛苦最为平稳,

“si”上的痛苦颤颤巍巍,桌角的瓷器,

在边界上要付出最大代价。

痛苦分哪几种层级?

割伤、撞伤、灼伤、殴打、地震、爆炸、集中营。

但我最为担忧的是层级最弱的那一种,

像小虫子在咬的痛楚,漫不经心,

无休无止,介于活与不活之间,

它的杀伤力与它的层级相悖。

痛苦分几个方向?

朝向东西南北,上下左右,

向前向后,

向着他人,以及

最后一种,向着自己,我最常选择它,所以我常写诗。

里面,有个柜子,也有扇门。

痛苦有气味吗?

药味和煤油味的痛苦最常见,

雪松味的痛苦让痛苦像一场睡眠,

尤加利味的痛苦是冬雪中漫步,

如果可以,好心的,

给我一剂青柠味的痛苦,让我

浸泡在痛苦也可以制造的甜蜜幻觉中。

在所有痛苦中,我只爱其中的一些,不爱另一些。

无关色泽与音调,

我只爱那从爱中涌出的痛楚。我只爱这种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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