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英译中的读者意识
——以宇文所安英译本为例

2024-05-10 14:25胡作友
关键词:所安宇文文心雕龙

胡作友,曹 馨

(合肥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读者意识是指以读者视角审视自己作品的意识。罗兰·巴尔特(Roland Barthes)曾经抱怨评论家只关注作家,而不关注读者[1]51。作品一经诞生,就离不开读者的关怀。没有读者,作品就失去了生命力。翻译也是如此,读者延续了译作的生命,读者的关注是译作艺术生命的保证,读者也成为翻译研究关注的焦点。姚斯(Jauss)的“期待视野”[2]29和伊瑟尔(Iser)的“隐含读者”[3]34是翻译学研究的核心概念。西塞罗(Cicero)非常重视读者的作用,认为译作唯有保留原作语言的总体风格和力量才能满足读者的需要[4]9。玄奘的翻译标准“既须求真,又须喻俗”,也是着眼于读者的需求。尤金·奈达(Eugene A.Nida)的“动态对等”[5]159[6]12,首先考虑的是读者的反应。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也视读者为翻译的重要一环[7]13。译者的读者意识一直存在,只是以前未受重视,直到上世纪末期,中国译界才开始真正研究读者意识。杨武能率先将读者接受美学与翻译联系起来[8]3。孙会军和赵小江也曾论述作者、译者和读者的三元关系[9]35。我们发现,译界非常重视对读者的研究,但鲜有文献从译者的角度探讨读者意识。因此,本文拟以《文心雕龙》英译为例,探讨宇文所安(Stephen Owen)的读者意识,以便分享其成功的经验,供典籍英译参考。

读者意识的生成,有其复杂的原因,离不开译者的教育背景、学术兴趣、翻译环境和文化身份。宇文所安是美国汉学家,哈佛大学教授,其《文心雕龙》英译本,正是该校比较文学系的翻译教材,可见翻译的最初目的是满足教学需要,为大学生教授比较文学理论与知识。着眼于学生,服务于教学,这是宇文所安读者意识的出发点。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美国的中国研究强调以“中国为中心”,美国对于中国古典文学的认识依然是一片空白。宇文所安的翻译,正好切合了国家和社会的需要,又满足了时代的需求[10]122。满足读者的期待视野,是宇文所安全力以赴的目标,是其执着追求的动力源泉。笔者认为,译者的读者意识是译者的翻译能力之一,是译者以读者视角观照翻译、使翻译行为围绕读者中心逐步向前推进的心理机制,是译者把读者作为自己内心倾诉的对象而意图通过文本与之进行交流的一种心理状态,体现为译者的一种内在情感,即在内容选择、沟通途径、主流诗学和读者创造性等方面设身处地为读者着想替读者服务的心理动机。

一、内容导向:材料选择的贴近意识

译者对所译内容负有主体责任,所以读者意识首先表现为译者在选择翻译材料时要有贴近读者的意识。材料的选择标志翻译活动的开始,材料的甄别考察译者的眼光、兴趣、口味,最重要的是它反映了读者在译者心目中的定位。从选材开始,译者时刻以读者为念,读者的喜好影响着译者的选择和判断。材料的选择,从宏观到微观,大到时代的风云巨变,小到个人的喜怒哀乐,都需要译者与读者的默契配合。译者的翻译活动如果从一开始就无法与读者心灵契合,那双方最终只会分道扬镳。宇文所安选取《文心雕龙》十八篇译成英文,因为这些内容与西方文论有着契合与共振之处,是西方读者所喜欢或感兴趣的内容。西方读者喜欢,是因为所选内容适宜阅读,有他们熟悉的味道;西方读者感兴趣,是因为中国文论具有东方的异质性,散发着陌生的文化气息。而这种判断,来自于译者对中西文论的总体掌握和对读者欣赏口味的深刻理解,没有对读者的贴近意识是做不到的。

《文心雕龙》讲述“文学成功的秘密”[11]227,相比较其他零散又不成体系的古代文论,《文心雕龙》条理井然,体系完备。当时,《文心雕龙》在美国的身份具有两个特点,即中国性与世界性。《文心雕龙》具有中国性,是因为它是位处边缘的民族文学;具有世界性,是因为它拥有能够成为世界文学的特质。在宇文所安的视域内,中西文论在本体论、创作论和批评论上颇有相通之处,如文道论与理念论、神思论与想象论等。宇文所安舍弃的内容,都与他的选择标准相反,既无趣,读者也不熟悉[12]189[13]61。例如,《声律》探讨语言的声调和韵律。该章所提及的乐器和音乐术语专业性较强,对读者的审美要求较高,所以不适合翻译。出于相同的理由,文体论的大部分内容都被舍弃了。

宇文所安选择翻译的内容,既有东方文论的异质性,又有西方文论的相似性,因为他针对的读者,是西方汉学家和初学中国古代文学的学生。这些内容既不会让其束手无策,也不会令其心生无趣。相隔万里之遥的东方文论与西方文论竟有相通之处,这是西方读者不胜惊喜的,也是他们乐于接受的,当然成为翻译的选材。《神思》所阐述的“神思”与西方的艺术想象都是创作过程中的重要环节,体现了中西文学对创造性的共同追求。这些容易引起读者共鸣的内容,宇文所安尽量采用异化翻译,以忠实传递原作的思想。而有些内容,如果以西方文论话语为中心进行阐释,不能很好地呈现出中国古代文论的异域特色,宇文所安希望能够以一种新的方式赋予其活力,尽可能地将这些深植于中国大地的文论原原本本地带给读者。《风骨》探讨文章的风格,宇文所安认为[14]117,“风”指感染力,“骨”指力量,“风骨”是一切文学的特性,一种“有感染力的直接性”,“诗歌史上的一个时代性标志”[12]225,而这与西方“崇高论”相似[15]235的文论,自然被纳入宇文所安的视野。他如何翻译“风骨”呢?

例1:捶字坚而难移,结响凝而不滞,此风骨之力也。(《文心雕龙·风骨》)

译文:In the first case,the words have been pounded so firmly that they cannot be moved; in the second case,the resonance will be knit fixedly and not get bogged down-this is the force of wind and bone.[16]221

施友忠认为,“风骨”体现了刘勰的有机整体观[17]3,只不过英国汉学家霍克斯并不认同施友忠的翻译[18]332。宇文所安将“风骨”译为“wind and bone”,与施友忠的翻译相同。宇文所安以自己的实际行动支持施友忠的翻译,说明二人对刘勰的“风骨”观持有类似的观点。又如《体性》,主要探讨作家的才性气质,这也是西方文论的关注点。宇文所安认为[12]216,“体性”关注作家的内在独特性和规范类型的地位,与西方的文论相似。中国文学传统把文本风格等同于作家的气质,西方文学同样如此[12]66。丹纳(Dana)指出,文学作品的风格即作家的气质和态度[19]342。类似的观点不一而足,宇文所安对所选内容大都采用异化翻译,让读者感触异域文论的风味。《文心雕龙》的“中国性”[20]48身份,与其内容一样是宇文所安极为珍视的,因为它树立了中国文学批评的典范。在信奉多元文化的美国,维护民族文学的身份同追求世界文学的身份一样可贵,民族文学因其民族性而凸显世界性,失去了民族性,则世界性也荡然无存。《文心雕龙》的价值就在于它兼具中国性和世界性,宇文所安精心选择富含中国性和世界性的文论内容,并在翻译中刻意保留中国性,使中国性与世界性完美结合融为一体,贴近读者的口味,这正是译者悉心照顾读者感受的表现。

二、沟通途径:思想交流的贴心意识

在翻译中,译者在前文和源文的互识、互通、互融中完成意义的整合,在与作者和读者共同参与的多重对话中实现语言和文化的转换与重组。译者的理智与情感与作者和读者合作互动,互通互融,共同创造了源文在异域文化的新生命。对话首先“在译者与作者之间展开,再从译者到读者,进而推动读者与作者通过译文展开对话”[21]520。译者为推动读者与作者的对话,在翻译活动时需要考虑到读者的需求,并通过译文创建读者与作者之间的沟通途径。这种途径打破了原本存在于作者和译入语读者之间的重重障碍,使得二者有了更加直接的沟通方式。读者通过译者创建的途径与身处不同时空的原作者亲密交谈,从而能够更加深刻地领会作者的意图。因此,译者在翻译活动时为读者所做的任何努力,都可视为拓宽作者与读者的沟通之举。沟通伴随翻译活动的开始而开始,从未停止,一直到翻译活动的终结。宇文所安对《文心雕龙》的翻译,是按照一种结构展开的,即以总述—译文—解说—评述的线性结构向前发展。这种结构提供了一种沟通机制,使翻译在译者与作者和读者的多重对话中完成。对话是为了准确地理解和忠实地翻译,对话体现了译者的立场,不歪曲作者原意,不强逼读者接受。对话是为了倾听作者的声音和读者的呼声,使三方朝着一个正确的方向前进,这体现了译者与读者在思想交流上的贴心意识。

斯坦纳“翻译即理解”[22]1的观点为译者提供了一种明晰的方向,对后来的翻译活动及研究有着深刻的影响。阐释翻译观的核心是译者主体性,译者主体性是一柄双刃剑,掌控不好容易使译文倾向拥有更多话语权的文化,形成一种单向阐释。这种单向阐释会忽视处于弱势地位的文化,从而造成读者的误解甚至不解。宇文所安并没有陷入这种单向阐释的误区,他对文化秉持尊敬的态度,忠实准确地传递异域文化,这种态度充分体现在他所采用的线性结构中。宇文所安以美国汉学家的身份和他者的视野,站在中西文化的交汇点,客观地审视中国古代文论,用中国古人的思想诠释中国的传统文化,为西方读者奉献1500年前的东方文学理论。他树立文本中心的思想,以不偏不倚的态度考察东方文人的匠心,将文本与作品放在相同的维度内评价,在文本的平常之处抓住不平常的思想,用文本阐释的方法,解释异域他乡的洞见。这种双向阐释是与读者开展的多重对话,不仅使读者对源文有更多的了解,生发更多的思考,也使译文有效地规避单向输入,成为沟通双方文化的桥梁。例如,宇文所安将《文心雕龙》的修辞分析和亚里士多德的解说程序进行了对比,认为二者是具有相似性的[12]188。亚里士多德(Aristotle)的解说程序对身处西方话语中的读者来说并不陌生,这样的对比能够使他们更加直观地面对《文心雕龙》的修辞分析,最终通过中英文论的相似性来熟悉文中内容,进而认识到二者的不同之处。

例2: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矣。(《文心雕龙·章句》)

译文:When a person sets down language,periods (chü) are produced out of written characters (tzu); the accumulation of periods makes a paragraph (chang); the accumulation of paragraphs forms a whole work.The brilliance of the whole work lies in the flawlessness of the paragraphs; the luminosity of the paragraph resides in the lack of imperfections in the periods; the clarity of the periods lies in the lack of falseness in the words (tzu,the “characters”).From a stirring of the root,the branch tips follow suit; if one thing is known,all is encompassed.[16]252-253

原文探讨谋篇布局以及整体与局部的关系。宇文所安认为“字”是基本要素,字上有句,句上有篇,由此强调良好开端的重要性。他接着又谈到西方的戏剧诗和现代概要,以此说明西方传统重视从一般到具体的过程,而中国后世作品和《文心雕龙》的其他篇章也是如此。但上文显然不符合从一般到具体的传统,而是看重真理和精确语言的统一[12]262。如此详细的阐释与引申、类比与对比,不仅有助于读者对“字句篇”的理解,而且富于启发性,引发读者对中西文学传统的思考。宇文所安的双向阐释开启了与读者的互动交流,“一方面以开放的姿态认知他者文学;另一方面,又从中获得自省的能力,借用他者的眼光来反观自身,在中西文学的交流和碰撞中,促进各自文学的发展和壮大”[23]166。事实上,“总述—译文—解说—评述”是继刘若愚、魏世德和余宝琳三人提供的方法之后的新方法,是宇文所安所创造的“通过文本来讲述思想”的一条新路,希望能够对名家典籍做一些补充[12]11-12。尽管选择这样的方法给宇文所安带来了大量繁杂的工作,但对读者来说却是极大的方便,他们能够通过阐释管窥中国古典文学的面貌。

宇文所安独一无二的翻译方法和他深刻的读者意识密不可分。“总述—译文—解说—评述”结构的运行,方便了译者与读者的对话。借助这种线性结构,读者可以清晰地把握译者的翻译思想,领会作者的写作意图;即便有疑惑不解的地方,也可以通过双向阐释,和译者对话,自觉地找到问题的答案。借助文本,宇文所安把历史、文化和文学紧密联系起来,通过多元互补的文化阐释,建构了简单有效的沟通途径,保证双方交流有条不紊地进行,既展示了中国古代文论的东方魅力,又显示了西方文论强大的解释力,他的贴心意识力透纸背。

三、主流诗学:表达习惯的贴合意识

翻译的本质是跨文化交流,而交流最终是通过语言来实现的。意识形态和主流诗学都会对翻译产生影响,前者通过赞助力量施加影响,后者则通过读者的接受[24]12。译者在进行翻译活动时,需要考虑译文的可接受性,只有符合译入语主流诗学的接受标准才能获得读者的认可。译者应求同存异,以异促同,以实现“同则相亲,异则相敬”[25]99。20世纪末,西方文论在整个文学世界占据主导地位,来自中国的文论属于他者,处于弱势地位,因此对中国文论的译介按理应该以归化翻译的策略来迎合西方读者的口味。但是研究发现,宇文所安采用了“陌生化”的翻译策略,其主要手段是异域化和混杂化[26]135。为何出现与主流诗学背道而驰的局面呢?这主要是译者的读者意识使然,译者既遵从主流诗学,但又不囿于主流诗学,而是超越了主流诗学。

宇文所安英译本的读者类型有两种:预设读者和非预设读者,前者指专业读者,后者指普通读者,其共同点是都对中国文论感兴趣[27]113,但前者有较好的汉学功底,对中国文学与文化有一定的了解,后者则没有汉学功底,仅有对东方文化的热爱和兴趣。宇文所安翻译的初衷是针对预设读者,非预设读者则基本排除在其考虑之外。所以,宇文所安的翻译策略是针对预设读者的口味设计的,他们渴望了解具有异域风味的文论,归化的翻译显然不符合他们的审美标准,唯有异化的翻译才有可能带来东方的声音。宇文所安采用陌生化的翻译,使语言形式变得模糊,增加感觉的难度,延长感受的时间[28]7,恰恰满足了预设读者对新奇感的追求,获得了等同源语文化读者的审美感受。

例3:夫隐之为体,义主文外,秘响傍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故互体变爻,而化成四象;珠玉潜水,而澜表方圆。(《文心雕龙·隐秀》)

译文:When the latent is a normative form (ti)[in itself],a truth (yi) is dominant beyond the text (wen-wai); mysterious resonances get through (tung) all around,and hidden coloration (tsai) emerges from the sunkenness.One may compare it to the way in which the lines and images in a hexagram mutate to form another hexagram,or how rivers may contain pearls and jade.Thus when the individual lines mutate in the form of a hexagram,they transform into the Four Images[the four component digrams].Pearls or jade sunken under the water will form round or square ripples.[16]264

原文探讨隐秀的意义及其基本特征,采用了多个文论术语,如“体”“义”等。宇文所安采用混杂化翻译的方法再现源文的内容与形式,如“体”译为“a normative form (ti)[in itself]”,“义”译为“a truth (yi)”,既给出其音又说明其意,音义结合,让读者对术语的内涵有个初步的了解。“爻象”“互体”来源于《易经》的卦象运作,它以一套符号系统来描述状态的变易。此类术语比较偏僻,非常难懂,宇文所安既没有采取回避的策略,也没有详细阐释,而是简略地翻译出这些术语所涉及的卦(hexagram)的变化(卦象由“lines”和“images”组成),让其保持一份神秘感,以便留有空间让感兴趣的读者进一步研究。预设读者不由自主会用自己知识库里的文论概念加以对比、鉴别,从而获取中西文论术语的异同点;非预设读者获此信息也没有坏处,也算接受了一次中国文化知识的扫盲。只是这样的翻译方法,对预设读者的作用大于非预设读者的作用,但符合宇文所安的初衷。这种混杂化的翻译方法确实能让预设读者眼前一亮,在获得新奇感的同时也掌握了新知识。

综上所述,宇文所安在翻译时充分考虑了读者的欣赏心理和表达习惯,只是其读者并非普通读者,而是心目中的预设读者。他尽量满足预设读者的学习需要和研究需要,而非普通读者的阅读需要。如果说宇文所安的翻译用语不像文学语言那样具有文学性的话,那么它绝对是具有专业性的。专业性是第一性的,文学性则是第二性的;在确保专业性的前提下也追求文学性,文学性要服从和服务于专业性,这充分体现了宇文所安对读者表达习惯的贴合意识:既然无法以文学性取胜,那就在专业性上精益求精,这是他翻译的制胜之道。

四、读者接受:服务读者的体贴意识

还有个问题与读者意识有关,即读者接受。读者从来不是被动地接受,而是主动地建构意义。译者如果考虑不到这一点,不留空白,将所有的话说全说透,译文也就淡而无味了。读者创造性与期待视野有关,对读者而言,文本的未定性与意义空白既是挑战又是诱惑,是连接创造与接受的桥梁[29]43。读者在文本接受中起着决定性作用,但却无法决定翻译活动的走向[30]10。成功的译者善于调动读者的创造性,激发读者调动想象力去挖掘译文的潜在意义,解读隐藏在文本表面背后的密码。

宇文所安在翻译时充分考虑到读者的创造性,并未随意占用文本的空白与未定性,给读者想象与探索的空间。文本空白需要读者基于现有知识发挥想象力去填补,而未定性更能激发读者的好奇,促使他们展开追问与思索,而不是不劳而获。空白和未定性的处理需要译者对读者有透彻的了解,还需要译者有炉火纯青的翻译能力,因为比起对译文的解读,激发读者的创造力更加困难。译者巧妙运用空白可以激发读者的想象力与领悟力,从而出奇制胜。

例4:是以模经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效骚命篇者,必归艳逸之华。(《文心雕龙·定势》)

译文:Whoever takes the Classics as his model will naturally come into the excellence of the decorous and dignified mode.Whoever decides that his work should imitate the Li Sao will always come to the splendor of a sensuous and unrestrained mode (yen-yi).[16]233

经书是中国古代的一种典雅文体,而《离骚》是战国诗人屈原的作品,以辞藻华丽著称。刘勰在此处用古代典籍向读者解释文势之自然,但宇文所安在解说和评述里却用了“似乎”一词,话显然没有说透,耐人寻味之处需要读者体会。下一句他指出“物极必反”,精于写作的人,也善于掌控文章体势。回头来看,宇文所安的“似乎”与后文是有联系的,但这种联系的有无,这种不确定性到底是在给读者暗示什么,需要读者在阅读中思考才能找到答案。

读者的创造性体现在对空白的填补与未定性的具体化。但读者创造性只限于文本的理解与接受层面,而未及表达与创作层面[30]12,所以,读者的创造性不是无止境的,而是有限度的。当文本有太多的空白与未定性时,读者的创造性会遭到扼杀。这时,译者就要及时介入,以阐释者的身份给读者释疑解惑,以免读者误入歧途,避免误解与误读。宇文所安的双向阐释在这方面发挥着巨大作用,它在不需要时自动回避,但在需要时总能紧急救场,帮助读者填补意义的空白,这就是服务读者的体贴意识。

例5:三极彝训,其书曰“经”。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文心雕龙·宗经》)

译文:There are unalterable teachings regarding the Three Ultimates[Heaven,Earth,and Human beings],which,written down,are known as the Classics.The Classics are the perfection of the Way,permanent and enduring,the grandest form of instruction and one that is never eradicated.They are works that take their image from Heaven and Earth,investigate the[realm of]the spirit and gods,give consideration to the order of things (wu).[16]194-195

原文涉及许多古代典籍,如《三坟》《五典》。这些内容非常庞杂,恐怕只有文史学家才能知道其中的关系。这些内容,都是文本中的空白点和未定性,然而译者并没有一一加以介绍,而是留下众多空白,留待读者自己去填补。但有的空白,纵然读者穷经皓首恐怕也力有未逮,这时就需要译者出场了。宇文所安以“Three Ultimates”翻译“三极”,并增加“[Heaven,Earth,and Human beings]”进一步廓清其意义,又把中文的“经”比作西方的“道”(the Way),让读者明白“经”在中国的重要性类似于“道”在西方的重要性。纵观译文,译者对空白的处理张弛有道,既没有放任不管,也没有处处代管,而是抓大放小,以点带面,对于全局性的知识加以解释,对于局部性的知识,留给读者自己处理,这样既履行了译者的责任,又给读者留下了发挥的空间,体现了强烈的读者意识。

五、读者意识的作用与意义

首先,读者意识有利于译者妥善处理自己与作者和读者的关系。译者作为翻译行为的主体,承担着沟通与交流的责任。作为作者和读者的沟通媒介,译者只有处理好自己与作者、读者的关系,才能完美履行自己在翻译活动中的职责。译者的读者意识作为影响因素之一,会引导译者与作者进行充分沟通,准确理解,达到心意互通的高度契合。读者意识也会引导译者与读者对话、协商、沟通、交流,了解读者的关切,满足读者的需要,产出符合读者期待的译文,完成跨文化交流的使命。如果缺乏读者意识,译者恐怕难以履行自己的职责。

宇文所安作为译者,首先与作者展开对话,再从译者到读者,进而推动读者与作者通过译文展开对话。这种对话始终进行,从不停止,对话内容与深度逐步升级。译者处于对话的中心,肩负着完成译文的职责,使读者与作者相遇、相识、相知。译者的所有活动都凝结着作者、译者和读者的共鸣,他们合力促成译作的诞生[31]324。读者意识促使宇文所安在整个翻译过程中将读者放在中心地位,使翻译在不偏离原作的情况下稳步推进,直到最终完成,读者认可,译者满意,翻译成功,皆大欢喜。

其次,读者意识有利于促进《文心雕龙》在英语世界的接受。翻译研究中的读者意识,是译者为译文受众考虑,而以读者的视角审视自己的翻译活动。读者意识的存在,使译者将读者的需要放在心上,以满足读者的需求作为自己的任务,因而它也是译文能够得到读者接受的保证。宇文所安的目标受众是汉学家和大学生,其内容导向、沟通途径、主流诗学都为这样的预设读者精心打造。可以说,宇文所安的读者意识贯穿翻译活动的始终,为读者服务的精心、暖心、贴心之举,在译文中随处可见,其译文得到读者的认可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宇文所安的译文在英语世界得到广泛的传播和关注,使《文心雕龙》在异域他乡一步步走向经典,完成从民族文学到世界文学的转变,也使“龙学”研究在西方世界得到进一步发展。

最后,读者意识有利于在中国文论传播和美国文化建设之间取得平衡。当读者意识完美地发挥作用,读者如译者所愿接受了译文,原作就能够通过译文在译入语环境中迅速传播和发展,从而促进接受的广度与力度,形成一个良性循环。此外,译入语环境中的相关研究也能取长补短,获得更加长足的发展,最终达成双赢。《文心雕龙》的英译也是如此。

宇文所安曾经说过,翻译中国文论的目的是为了美国文化的建设[32]112,而在达成这一目的的同时,也使中国文论得到顺利传播。宇文所安《文心雕龙》英译本的成功,意味着《文心雕龙》在英语世界的胜利,有力地扩大了中国文论在西方世界的影响,为中国文论在西方世界争取了一席之地和一定的话语权。中国文论的加入,补充了西方文论的不足,客观上有利于西方文论的发展和美国文化的建设。中西文论最终能够取长补短,互利共赢,而其支点在于译者的读者意识。

读者不是译文的消极消费者,而是译文意义的能动建构者。读者意识是译者以读者视角观照翻译、使翻译行为围绕读者中心逐步向前推进的心理机制。读者意识的最终目的是完成高质量的译文,使译文得到读者的认可和接受,使原作在译入语文化语境重获新生,完成跨文化交流的使命。宇文所安的读者意识灌输于内容导向、沟通途径、主流诗学和读者创造性四个方面,表现为材料选择的贴近意识、思想交流的贴心意识、表达习惯的贴合意识、服务读者的体贴意识。读者意识有利于宇文所安妥善处理与作者和读者的关系,促进《文心雕龙》在英语世界的接受。

《文心雕龙》的价值在于其兼具中国性和世界性,宇文所安的翻译保留了这份中国性与世界性。宇文所安的成功有多方面的原因,读者意识是其中之一。中国文化要走向世界,拥有更多的话语权,必需拿出过硬的翻译作品。译作只有获得读者的认可才能走向世界。译者只有将读者的需求放在心上,以读者的视角审视自己的翻译,才能真正做到跨文化的传播。读者意识有助于译文走进读者的心灵世界,落地生根,开花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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