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辛
27岁这年夏天,我将自己的姓氏改为随母亲。
对改名换姓这种事来说,27岁可谓高龄。但这像一次自我清洁与精简,将原来的三个字名字砍掉第一个字,而第二个字恰好是我母亲的姓,故而改名也换姓。
这个时代,父姓改母姓的案例已不少见,但带来了麻烦:有过去的人想找到现在的我,也许会失败;电话卡、银行卡、护照通行证等信息需要一遍遍去更新,抹去曾经的自己,在社会上重新塑造一个;还有我母亲最担忧的毕业证,那种人生前20年唯一的虚荣证明,没法改名字,只能维持“曾用名”。
如果要问我真正的原因,大概,我想通过这一“多余的举动”告诉我母亲:人有权利决定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姓名。
我原本的姓氏,来自我至今连口音都听不太懂的父亲。上一次见到他似乎是在疫情前,记不得具体哪一年,也许大学期间的某一个春节,不知是否为了躲债,他竟罕见回家。也许更早,在高考附近的一些日子。那年夏天,一切无关紧要的细节和恍惚错过的面孔,往往都让人记忆深刻。
“缺席的父亲”是见怪不怪的东亚特产,不是非得找一个情感上的原因。多少孩子和我一样,自幼习惯了父母名存实亡的婚姻,习惯了有的人对我们的生命有所参与,却在生活中平静地做陌生人。而私以为,伴随自己一生的姓名,相比起“我是谁的孩子”,更与“我是谁”有关系。
可是今天,我们不谈他;只谈谈我现在的姓氏,我的母亲。
我母亲成为母亲是个意外—不仅在生理上是意外,心理上也是意外。稀里糊涂地做了母亲,然后再花上几年去接受和练习这个身份。即便是在计划生育年代,这样的意外也其实不少。但大多数女性没有反悔的机会和决心,成为母亲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相较于父亲,母亲更没得选。她们必须亲自走过这一遭。
我出生那个夜晚,我母亲独自挨过了十几个小时的难产。她的父母连夜从两百公里外的老家坐几个小时火车,站着赶过来,麻布袋里的鸡蛋在车厢洗手间旁碎了一地。而我父亲,从始至终未曾露面。
他不在别的地方,就在几公里外的家中,召集了一些酒肉朋友,打麻将,睡大觉。后来,面对我外婆的质问,他茫茫然:“你们不是来了吗?”
他和我母亲那时都年轻,但岁月并没有让他变得更像一个为人父者。有一种人是这样—不是道德责任与人生规划的问题,他们就是很难成为谁的父母,他们天生不具备那样的特质和能力。
因此,他轻而易举地逃避了从一开始就没有背负在身上的“父职”,但我母亲没有办法避免。在经历过数小时的难产后,她再也回不去曾经的自己。她诚惶诚恐地披上了母亲这层外衣,并旋即为此感到惶惑。
于是,她将我扔给她自己的母亲,将她的女儿抛去距离自己两百公里外的县城。
我的童年与少年,没有父亲的痕迹,却仿佛有两个母亲。
于是,作为我童年时代最亲近的女性,外婆成为我事实上的第一个“妈妈”。我跟随她学步和学语、长大,学会生存的基本技能,在她那里构筑起人生的第一套语汇,对世界的第一套解释法。
我的童年与少年,没有父亲的痕迹,却仿佛有两个母亲。
一年半载,外婆偶尔带我坐4个小时汽车(那时候还没修好高速)到省城,去见我真正的妈妈。那几年,她总是换地方工作,有一段时间,她在全城最大的公园门口一家“柯达”胶卷店里做销售员,靠着脸熟嘻嘻哈哈地将我塞进公园,免票,然后揽着我在溪边的人工石上拍照。她的个子非常小,胆子却很大,往水流边上使劲儿靠,我却心惊胆战,随时觉得自己要掉进水里。
很多年内,我一直记不住她的长相,我总觉得她处在某种危险边缘。
直到上小学的年龄,为了更好的教育,终于稳定下来的母亲将我接回省城。不知是否到了30岁忽然意识到自己体内的某种母性觉醒,她渐渐有了点当妈的样子—开始更拼命地工作,送我去最好的学校,从书店买回来那个年龄适合的课外书。還有一段时间,她学着别人家的家长,在早起和出门上学之间的时段,用磁带机播放英语单词和课文,熏陶我也熏陶她。
那是一段混乱的时光,主要因为她也得赶着出门上班,可她每天早上都有一道不可省略的程序,即雷打不动地占据厕所20分钟。在这期间,我利落地完成了自己的所有事项,然后等着她从厕所出来,兵荒马乱地完成她自己的。
为了缓和这种混乱,外婆请缨来帮她分担母职。三代母女同堂于是构成了我学生时代度过不少年头的家庭模式。
上了一定年纪后,外婆的人生宗旨变成“以和为贵”。在我和我母亲这对需要磨合的母女之间,她常常扮演和事佬的角色。但凡我们母女之间产生什么矛盾,她总会扯着嗓子抛出她的撒手锏,指着我说:“你们也看到了,她爸是哪个鬼样子,都少说两句!”
这句话让所有道理和情感的争执都遁入真空黑洞,我们的热烈争吵一下子偃旗息鼓了。一个不在现场的男人被一次次当作灭火器。
我决定改名的那个夏天,逢外婆的80岁生日。我回到度过童年的县城,大舅在酒店办了好几桌,来者却大多属外公的姓氏,那边亲戚多。夜晚,在熟悉的老房子里,外婆第一次得知我改了姓。她坐在足有30年岁数的竹沙发上,对我母亲的担忧颇为不满:“你意思是她改了还不好喽?”她翻翻眼皮,嘴上是欣悦的笑,为我摒去父亲的痕迹而更多一步感到欢欣。
在我们母女三人之间,她再次下意识地、熟练地扮演了调和与折中的角色,隐藏了自己的想法。很久以后,我才委婉地知道外婆的真实态度:她也觉得没必要改。她仍然与她女儿站在统一战线上。
从7岁到27岁,我始终无法摆脱被这对母女的“战线”排挤在外的孤独感。多年的独立生活亦使我安心,我不想依附于任何一个母亲。
我是个女孩—从出生就是—这是没办法改变的事实。可我始终不能习惯在母亲面前自如地做一个女儿,我更希望,或者说,我更觉得自己是个男孩。
自有记忆后,我从未和母亲在一张床上睡过觉。我们从不会像其他母女那样拥抱、牵手,仿佛中间隔着的不仅是7岁以前的生疏,简直仿佛是性别之差。我们同彼此说话的时候,很少看着对方的眼睛,好像那些话语只是被随意掷在我们不得不共同生活的空间内。那种有意识的隔离是相互的、天然的,或者借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论,0—3岁没有肌肤之亲的家人,长大后大概也很难亲密。
我是如何度过青春期的,在生理和心理上何时发生了何种变化,母亲也几乎一无所知。我抗拒与她谈论共同的性别体验,她也没有要同我交流的意思。我们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这些令人尴尬的东西。卫生巾的使用方法是表姐教给我的。母亲则像曾经默认我会自己长大那样,默认了我可以无师自通地成为一个女性。
在她面前,我希望自己只有两种形态:外形永远长不大的小孩,或是另一种性别。我感谢自己不够女性化的身材,有机会贪恋学生时代去性别化的穿着。
但终究是母女,因此,我们之间当然存在过战争。战争爆发是在我念初中时,我开始减肥,一学期内掉了20多斤。想不起为什么当时坚持想要更瘦一些,大概为自己的发育感到恼怒。潜意识里,我害怕自己变得和母亲越来越像,害怕成为这个家里的第三个“女人”。我希望做这个家里特殊一点的那个人。不要有生理期,不要有明显的女性身体特征,话少一些,可以随时离家而不告知。
我为她的乞怜与低姿态感到厌恶。长大后,我在恋爱关系里最痛恨的行为,就是对一个沉默的人索求情绪价值。决绝走开的姿态,被我内化为对母亲的一次纠正。
母亲和我一样没有处理母女矛盾的经验。最激烈的时候,我们在家里爆发争吵,砸碗、哭嚎,于事无补,我对食物的厌恶更烈,对她的躲避更明显。
在那些小说或别人的故事里,一个女孩变成女人的过程,母亲通常是最重要参与者。但我从未想将她作为“变成女性”的榜樣。相反,在她面前,我时常感受到一种对女性共同生命体的羞耻。
不仅对于她,长大后,对同龄的女性伙伴,我也天然抗拒与她们谈论生理期、性与女性气质。在好友身边,我总是希望自己扮演类似“可靠的男性朋友”那样的角色。我抗拒太过亲密无间的朋友,讨厌“闺蜜”这个词,总觉得它把女性共同的生命经验浓缩进了狭窄的小女生世界。
待我比我母亲高,她偶尔会在外面揽住我的手臂,像小姑娘那样做出依偎状。虽然我们一起走在街上的时候并不多,但这依然令我不自在。我感到沮丧,因为我不该不自在,她是我最亲的人。
离开家多年后,如梦初醒地回头看,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对母亲身上“女性气质”的抗拒,也许来源于她在婚姻里的角色。
自我认识她以来,她就没有呈现过作为一个“妻子”的角色。她表现出对婚姻的零需求,却总在努力维系着一个隐形的三口之家。她在国企单位工作20年,年年业绩列榜首,一点点攒出了我的学费、我父亲的手术费。她为自己惊人的养家能力自豪,但不妙的是,她幻想着自己不仅能从身体上也能从精神上挽救一个男人。
终究她是成长于七八十年代的人。我听见过那样的电话,她打给我父亲,心急火燎地质问他的踪迹,然后用半哄半骗的语气向后者要钱—即使她根本不需要那点钱。但她需要一点证明,证明这个家是正常的三口之家。
我为她的乞怜与低姿态感到厌恶。长大后,我在恋爱关系里最痛恨的行为,就是对一个沉默的人索求情绪价值。决绝走开的姿态,被我内化为对母亲的一次纠正。
这些年,母亲的独身生活安逸且自在,但也会偶尔暴露出内在的需求。譬如,她会在十多个人的家庭大群里发任何琐碎的生活片刻,路边遇到的狗、市场买到的折扣菜、与同事的聊天记录……哪怕没有人回应。
多年来,她习惯了一个人对自己说话,习惯了没有回应,也习惯了用攒足大半生的乐观去处理生活中一切大小事务。
可我始终没办法摆脱童年时偶尔在家看到的那一幕:她瓮中捉鳖般逮住好不容易回家来一次的丈夫,在后者总是沉默的情况下喋喋不休。她对他毫无经济与情感依赖,只不过,以她的成长年代与生命经验,想不到“离婚”这个少数人的选项。
改名换姓,与其说是为了更靠近母亲,毋宁说,从内心深处,我希望用这样决绝的方式告诉她:大可以决然离开在我们生活里毫无存在感的那个男人,以任何戏谑或荒诞的方式。
认识母亲20年来,我始终在抗拒变成她。
离开家快十年,不在同一屋檐下生活,我和母亲的关系缓和不少。奔三的年龄,我渐渐察觉到一种力场的流转在我们之间发生:我变得更像“母亲”,她则越来越像个真正的女孩。我需要她健康和快乐,不要操心自己之外的人事物,包括我。她常向我炫耀她在工作上的成绩,期待得到赞扬与喝彩。20年前,在我们之间半推半就成立的关系,似乎被变相复刻了一遍。
当一个女性没有了育儿的负担与烦恼,也不再深陷婚姻窘困,她必然会越来越接近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孩”模样。我是说,无论什么年龄。
可我如何启齿,不论从心理还是生理上,我都半点没有成为一个母亲的欲望。
离开她的这十年来,我从未向她透露过自己在外面遇到的任何困境,不论是生理上、客观条件上还是心理上。她头脑里的天真,维系着对我一切都好的想象,坚信我的20岁比她的20岁丰富和精彩。
这些年,她与她自己的母亲生活在一起,两个年龄加起来快130岁的单身女人在全国各地旅游,外婆对女儿的安排照单全收,毫无异见。到了真正的晚年,外婆对人世间大部分事情都能真正平和,不再抱怨什么,也不再强求什么。
奇怪的是,只有在单独与我在一起的时候,外婆才会不厌其烦地一次次谈起那些她真正想抱怨的事。譬如接到找我父亲的人的电话,她气急败坏地回复对方“找错人了!”同一件事她可以在我三年内回家时分别讲述三遍,每一遍都绘声绘色,真情实意,她似乎坚信我没听过。
她的记忆开始衰退,越久远的事越清晰。我耐心听着,想听更多,可她旋即用力撇撇眼,“你妈来了,不讲了”。
在我真正脱离这个家庭后,我的外婆与母亲,成为彼此的诗人与英雄。
她们都在努力维持着平和的母女关系,这让我很受触动。高尔基写:“没有妇女也就没有爱,没有母亲,既不会有诗人,也不会有英雄。”在我真正脱离这个家庭后,我的外婆与母亲,成为彼此的诗人与英雄。
大概对我母亲而言,重新成为一个女儿的确是快乐的。虽然,我始终不确定她是否曾经享受过成为一个母亲,哪怕片刻间。
我想,自己能对母亲做出的唯一补偿,就是努力学着用她对待外婆的方式对待她。我希望她去自己所有想去的地方,希望她真正心无牵挂,相信“儿孙自有兒孙福”。
前几年,表姐的孩子出生。我母亲对婴儿的种种反应万分惊奇:他怎么无缘无故要蹬腿?他怎么不能自己睡觉?而全家人—包括我,都觉得她过分可爱。一个没有经历过孩童初期的母亲,一个50岁的女人,仍然能对婴孩感到好奇。
前不久我看了意大利匿名作家费兰特的新作《暗处的女儿》,在这本以一个母亲口吻建立的叙事里,48岁的母亲为了追求“自我”曾抛弃女儿,在与女儿分别的三年内,她完完全全放下甚至是放弃自己母亲的身份,最终是因愧疚感而重新做母亲。当女儿独立后,母亲独自去沙滩度假,再次感到新生焕发。
一个母亲是否只有与女儿分别才能感受到自我?而女儿难道真的是母亲们找到“自我”的阻碍吗?儿子会不会成为阻碍?
如同费兰特的故事,童年那段岁月,我和母亲完全真空于彼此的生活,即便偶尔过年时因为老人而重聚,也只像是两个远房亲戚的短暂相会。她不必急着了解我,我也不必急着认识她。我们生活在一起后,她的人生是否因为第二次成为母亲而更糟?
20年来,这份疑虑成为横亘在我和她之间的乌云。可如今,我们都渐渐没了拨得云开的欲望,如果东亚母女关系注定是一个死结,好歹,我们可以努力将它变成一个漂亮的结。
前不久,她给我寄来快递,收件人赫然写着我如今的两个字大名。她打来电话嘱咐我,有空回家把驾照名字也改一下,还有一张银行卡是不是忘了?
我真是天真,谁能向自己的母亲发起真正的战争宣言呢?在她面前,我姓甚名谁,是全世界最不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