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君飞
父亲教我们植树。
父亲握着尖锹,用力一铲,尖锹迅速没入泥土,他再弯腰一压柄端,一大块泥土就被撬了出来,堆放在树坑边沿。
一锹接一锹,父亲的动作既有力又流畅,树坑越来越深,完全可以栽一株玉兰树了。然而父亲并没有停止,仍旧握着尖锹,将树坑边沿凸凹不平的泥土处理干净,落入坑底的泥土又被他小心地弄出来,丢到一旁。树坑越来越光滑、越来越圆。这样的坑,不但我们喜欢,连夜晚的圆月也会喜欢吧,住进去肯定不会硌到。
我好奇地问父亲:“挖得再好的树坑,小树苗栽进去,最后还是要掩埋住的,谁也看不到,你为什么要这样细心费力地挖呢?”
父亲微笑着,一边欣赏着自己的“作品”,一边回答:“你把树坑想象成小树的房子,它们肯定想舒舒服服地住进去。一个舒服漂亮的树坑,最后人们看不到,可是小树感受得到,它们愿意在这样的房子里住一辈子,高高兴兴地生长成大树。”
父亲这样一说,我就听懂了。
父亲和母亲也是这样为我们盖新房子的。黑夜来临后,我们睡在柔软舒服的床铺上,即使看不到房屋里的一切,也能感到安心幸福。
我还想到,冬天的雪花也是这样做的,落在最底下的那一些雪花,谁也看不见,但是它们照样一身雪白,承担着上层的积雪,一直沉默着。
父亲原来是抱着给小树盖房子的心思来挖树坑的,当终于挖好了一个既舒服又漂亮的树坑,他自己看着也是满足的。
我和弟弟像搀扶老人那样把一株玉兰树放进树坑,让它站得端正,所有的根须都在坑底舒展开来,然后由父亲一下一下地铲进湿润细腻的泥土。掩埋得差不多的时候,父亲又在坑上踩了踩,即使现在刮来一阵风,小树也不会歪斜。最后浇上一桶水,就算大功告成了。
这一次,我们栽种了十株玉兰树,每一株都成活了,生长得一年比一年高大,直到枝繁叶茂、树荫满地。
树木看似生长得十分缓慢,其实不知不觉间它们早已高过家里的每一个人,连父亲也能够依靠着树干想一些心事。
我離开家乡到外地上学,毕业后在异乡参加工作、成家,接着有了自己的孩子。在许多年里,我再也没有栽过一棵树,只在自家的阳台上养几盆花,还都是比较容易养活的品种,所以我常能够欣赏到色彩或鲜艳或素雅的花朵,只是没有连片的绿荫和可以仰望的树冠。
想念大树的时候,我会带孩子回老家,看一看亲手栽种的玉兰树、银杏树、合欢树……我能够告诉孩子,哪些树木是爷爷参与种植的,却很难告诉他,当初的树坑是什么样子。多少年过去了,对一棵大树来说,当初的树坑早已变得浅而狭小,如果大树愿意,只要轻轻一跳,就能够跳出树坑,跋山涉水去往更美的地方。但是大树没有这样做,它紧紧地拥抱着树坑,连带着自己,已经完全深入地融进了大地,即使掘地三尺,也寻找不到当初的树坑。树坑已经成为记忆。
硕大的玉兰花好似白雪,并且散发出令人陶醉的幽香,人们抬头就能够望见。秋冬时,如果心情不好,低着头沉思自己的人生,头上的银杏树叶已经由青转黄,风一吹,轻盈无声地来到脚边,看上去竟然比阳光还要金灿……
如果这些树木都是自己栽种和陪伴过的,我就想学着小鸟那样,让心情从地面一直飞到树枝上去,为自己和世界唱一首熟悉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