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

2024-05-09 07:25杨少衡
北京文学 2024年4期
关键词:救援

杨少衡

一起医疗事故,一件敏感的贪污案,一个棘手的工程项目,一场意外的塌方,千丝万缕,熔于一炉,编织出了县委书记万秉章的四个不眠之夜。当一切尘埃落定,万秉章知道,已有生命无可挽回,也有事情难以弥补……

1

有传说称万秉章接连拒接了三次电话,该传说言过其实。据我们了解,当天黄昏确实有三个来历相同的电话挂到他手机上,前两次确实都被他直接拒接,最后一个他还是接了,只不过仅说一句便予挂断。

这个电话肯定不是骚扰电话,不是诈骗电话,也不是来历不明的人打来。三次的来电人都显示在手机屏幕上:万秉华。该名与万秉章仅差一字,一望而知二者必有瓜葛。此人女,三十七岁,她是万秉章的亲妹妹。

事后万秉章解释称,当时没法接电话,他正忙着,有重要事项。这当然只是托词。至少前两次拒接时,他绝对是百无聊赖,无所事事。那时他坐在车后排座位,黑着一张脸,一声不吭。司机坐在前排驾驶位上。他们的车停在一个露天停车场边缘,面前是一座办公大楼,时为黄昏,楼上的窗户接连亮起灯。万秉章盯着那楼,目不转睛,像是在默数该楼有多少楼层,每层有多少窗户,又有多少窗户亮灯。这时电话来了,他看了一眼屏幕,直接按了拒接键。十几分钟后电话再来,他也没有丝毫犹豫,再次拒接。他不知道“万秉华”是谁吗?当然知道。他们兄妹俩有仇吗?没有。那时候他的心情应当比较急切,我们很清楚,可以理解。另外他也确实有点事情,并非真的在那里数窗户和电灯。

拒接第二个电话后,大约再过十分钟,手机又响了。

这次不是万秉华,是卓政琪。

“你在哪里?”卓问。

万秉章报告,他就在大楼外停车场等着。

“辛苦了。来吧。”

万秉章放下电话,命司机:“快。”

等的就是这个电话,它很重要。以当时情况看,万秉章应当是担心跟万秉华在手机里一讲,这个电话一时挂不进来,耽误了事情,所以接连拒接。

轿车冲出停车场。两分钟后,他们的车绕过楼前弯道,停到办公大楼门厅外。万秉章抓著他的公文包下车,匆匆从门厅走进去,直扑电梯间。他在电梯里接到万秉华的第三个电话。这个电话他接了,没等妹妹开口,他说了一句:“有事。等会儿我给你挂过去。”不等对方回应便把手机直接关闭。

万秉华一而再、再而三来电话,不会是吃撑了拿手机玩儿,肯定有些事情,甚至可能是大事急事,但是跟卓政琪一比,她的事情再怎么大都只能嫌小。此刻必须区别轻重缓急,重要的先顾,次要的暂时丢在一边。

其后万秉章在卓政琪办公室里待了近一个小时。卓办在这座大楼里不太起眼,但是不断地人来人往,即便在下班后掌灯时分。卓是省政府副秘书长,在本大楼只算中层,但是他不仅是他,其重要性在于身后有一个大人物,那是黄瑞中,常务副省长。

谈话毕,万秉章离开卓办,下到大楼门厅打电话叫车。差不多也就两分钟,他的车停到了门厅外。万秉章上车时还在打电话,是找县长欧栋。欧正在高速公路上往省城这边赶。万秉章告诉他,已经与卓政琪沟通过了,卓很支持。原拟的那份汇报材料可能要做比较大的修改,主要突出目前困难,强调导流洞是眼下最急迫的控制性工程,如果因为资金问题错过时机,不能在枯水期前完工,会直接拖延水库大坝施工,最坏的结果是工程全面停顿,洪水再淹县城。

“领导看了不生气吗?”欧栋担心,“骂咱们恐吓上级?”

“事到如今,宁可言重。”

听筒突然没声了,那边断线。万秉章对着话筒连叫:“喂喂……”对方悄无声息。万只得按键挂断,然后再拨打,电话很快接通,对方却是忙音。万再次把电话挂断,用力甩了两下手机,挺生气。然后欧栋再挂了过来。

“刚才怎么回事?”万秉章追问。

欧称通话时另有一个电话挂进来,不知怎么就把通话打断了。

“把你那个破手机扔了。别让它再耽误事!”万秉章批评。

欧栋“嘿嘿”:“行,行,听书记的。”

万秉章继续发布指令,一边打电话,一边拉开车门坐上车,上车后继续说,一刻不停。司机没吭声,即发动车子开出停车场。轿车驶离省政府大楼,从机关大院出去,驶上了出城通道。万秉章跟欧栋通完电话,收起手机时看了一眼窗外夜色,突然大声一喝:“搞什么鬼!小郑!”

小郑就是驾驶员。刚才万秉章忙着打电话,没注意司机往哪里开。等到手机一放才发觉不对:按照原定安排,当晚万秉章要在省城住下来,酒店已经预订好了。酒店那边还有五六个人待命,今晚万秉章将与他们碰头开会,包括正在赶来的县长欧栋。明天一早起,本县党政两巨头万、欧将带全队人马前往省里几大部门汇报相关工作,计划于两天后返回。司机小郑知道当晚住哪个酒店,他却不把车往那边开,竟然自作主张,驶上了出城的快速通道。

“张主任有交代,”小郑忙解释,“请书记赶紧跟家里联系一下。”

万秉章眉头一皱,这才想起自己拒接的几个电话。

于是他挂了万秉华的手机。几乎在响铃的同时对方即接通,迫不及待。

“大哥!”

“怎么啦?”

万秉华竟在手机里放声大哭。

“哭什么!”万秉章喝道。

“爸爸,老爸……”

他们的父亲于一小时前突然死亡。

“怎么会!”万秉章大惊,难以置信。

“在医院里……直挺挺……”

“不是还好好的!”

“突然,哇……”

“别慌。”万秉章说,“我马上回去。”

轿车冲上夜幕中的三环路,明亮的路灯下车流如梭。万秉章黑着脸一声不吭,看着外边的车流和灯光。实际上他什么都没看进去,满脑子全是震惊,没有其他。万秉章的父亲今年才七十二岁,原本身体很好,与万母生活在老家县城,跟女儿女婿也就是万秉章的妹妹一家住在同一个小区同一幢楼里,两家对门。一星期前万秉章还与妻子一起回去看过二老,老两口没病没灾,笑口常开,哪想到突然就走了一个。

直到出城,上了高速公路,万秉章才缓过劲来,那已经是半小时后。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找的还是欧栋。欧接听,第一句就是:“万书记节哀。”

欧刚刚得知消息。

万秉章交代急迫事项:他因故无法率队,省里汇报只能委托欧栋全权负责,按既定方针办。如遇特殊情况,可迅速电话沟通。

“我尽量不打扰。”欧表示,“需要办什么,书记尽管交代。”

然后万秉章靠在后座靠背上,一声不出,听任轿车高速飞驰。一路上,驾驶员小郑一边飙车,一边借助窗外不时闪过的照明灯光,通过后视镜密切注意后座情况,因为“张主任有交代”。万秉章始终一言不发有如一尊木雕,没有特别举动,只是脸朝后仰,双眼紧闭,脸上水淋淋一片,有如幻影。

据说他整整哭了一路。所谓“如丧考妣”,死爹死娘,作为儿子自当悲痛万分,像他这么哭似也没必要,特别是在基本无人注意之际。通常情况下,这种时候唯当众放声大哭比较有用,可表现此子确实有孝心。身高体壮七尺男儿偷偷在那里自己哭个不停算个啥呢?当然我们也能理解,毕竟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到达老家县城,轿车直扑医院,万秉章进了位于住院大楼底部地下停尸房,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太平间。这里分内外,里侧空间有数台特种冰柜,供死者使用;外侧有几个房间和一个门厅,供生者活动。万秉华及几位亲友在这里已等候多时。万秉章到达后被领到里侧,与从冰柜里请出来的父亲见了一面。万父双眼紧闭,脸容痛苦,与一周前那位满面带笑的老者判若两人,却可以肯定为老爹本人,非他人假冒。

万秉章表情凝重,没有当众落泪,该掉的眼泪像是已经一路掉光。

“怎么会这样?”回到外边大厅,他即追问。

今天傍晚万秉华下班时,刚进小区门就接到母親告急电话,称父亲突然腹痛,情况凶险。万大惊,没进自家门,直接先去看父亲。一看果然不好,老人姿势古怪,蜷成一团蹲在客厅沙发前,满头大汗,呻吟不止。万秉华试图把父亲扶到沙发上躺一躺,不料一动就大叫,称剧痛无比,蹲着反倒好些。万秉华当机立断打了120。救护车到来之前,父亲的情况似有缓解,可以起身坐到沙发上,万秉华一问母亲,才知道近几天父亲偶有腹部不适,部位主要在左上腹,时有时无,有时突然来一下像针扎一样,随即消失。父亲没太当回事,以为是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肠胃消化不了,让母亲给他几片酵母片,还让她别告诉女儿。今天一整天情况正常,父亲以为肠胃已经调过来,没啥事了。当晚母亲做了地瓜粥,父亲就爱这一口,比平时多喝了一碗。老两口一向早吃早睡,下午五点来钟吃完晚餐,母亲在厨房洗碗筷,听到外边有椅子倒地声响,还有一声叫唤:“嗨!”声音大得吓人。她诧异,赶紧到厅里,发觉父亲蹲在地上喘气、呻吟,连叫肚子痛。母亲一时慌了手脚,赶紧给女儿打电话。

120急救车二十分钟后赶到,下班高峰,二十分钟可算及时。急救人员用担架把老人抬下楼时,老人感觉疼痛加剧,在担架上不住地叫唤,蜷成一团才好一点。当时万秉华的女儿刚放学到家,万让女儿过来陪伴外婆,自己与丈夫随救护车一起,把老人送到医院急诊室。有个年轻值班医生在老人腹部摸了摸,向万秉华问了情况,即开出一张单子,让万秉华夫妇带老人去交钱,做检查。老人疼痛难耐,呻吟不停,万秉华非常不忍,问医生可否先给老人做点治疗,减轻一点疼痛。值班医生不耐烦,称没有交钱没有检查,怎么可以治疗?万秉华问能吃个止痛片吗?医生即喝斥:“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吃错药算你的还是算我的?”万秉华忍气吞声,与丈夫一起用轮椅推父亲去交费,做检查。医生开的检查有血常规,有生化,还有腹部彩超,得在楼上楼下跑来跑去。当时医生多已下班,有的地方有值班的,有的地方得排队叫号,有的地方连医生都找不到,得请值班人员打电话叫。万秉华怕耽误了,当时就给万秉章挂电话,想让大哥帮助想办法,不料万秉章接连拒接。万秉华心知大哥有事,此刻指望不了,只能死心塌地推着病人满医院转,折腾了近一个小时,父亲一边接受检查一边不住叫唤,直到抬上彩超室的床上才比较消停。那里的医生刚在病人肚子上抹油,还没动机器,突然叫一声:“哎呀,恐怕不行了!”就这样,人死在那张彩超检查床上。

万秉章听得脸色铁青。

“这就是个医疗事故啊。”万秉华哭诉,“大哥!老爸太惨了!”

彩超医生发现病人不行了,紧急通知抢救。实际上人已经死了,抢救只是个意思。有两个护工推一辆推车跑过来,把浑身软不啦唧的病人抬到车上推回急诊室,直接送入手术室。负责施救的还是那位值班医生。手术室不让家属进去,护士让万秉华在一张通知单上签字。万秉华注意到单子上写的是“急性胰腺炎”。她听说过这种病,知道病人很痛苦,也很怕耽误,耽误就可能死人。结果万父在手术室里折腾了半个来小时,一点用都没有。那位值班医生从手术室出来,说,迟了,救不活了,送太平间吧。万秉华当场放声大哭,大喊医生害人,病人让他耽误了,称自己要去投诉。那医生就像没听见似的,理都不理,甩手走开。

万秉章大怒:“这家伙是谁?什么名字?”

妹夫心细,他看了值班医生胸前的牌子,名叫魏涛,职称是副主任医师。

万秉章咬牙切齿,愤怒而愧疚。

这样的死亡本不该发生。如果万秉华打电话报信时,万秉章没有拒接,便能及时得知情况并赶紧想办法,结果可能会是两样。老话说“远水不解近渴”,如今南水可以北调,通信可以秒至。万秉章虽然管不了老家医院的事情,却认识此地不少县领导,紧急时给对方县委书记打个电话,烦请过问,对方必马上交代,那还会遇上害人医生拖延救治吗?可惜现在迟了,后悔已经来不及,病人早就没了,探讨那些可能性已经没有意义。无论父亲之死是否归为医疗事故,此刻迫在眉睫的事项是治丧,投诉调查追究只在日后。时下死者亲属对医疗处置严重质疑,双方争议,较极端的手段是拒不发丧,把尸体当作“人质”,直到讨一个说法和一个较满意的解决方案。这接近于“医闹”,以万秉章的身份当然不方便干,治丧便属当务之急。按照本地习俗,家里得布置灵堂以供亲友悼念和接待前来吊唁者,万秉章的妹夫已经早早回去安排,万秉华亦联系了一家丧事“一条龙”服务机构,约定到家里商量。这种事万秉华自己不能拿主意,必须问母亲,还需要等万秉章到,他是长子、大哥,得最后拍板。

万秉章说:“抓紧吧。”

他们匆匆离开医院,返回小区。半道上,万秉章接到了韩文生一个电话。

“我刚听到消息。”韩声音平稳,“节哀顺变。”

“不好意思,惊动领导了。”

韩明日的日程都排满了,没办法抽空前去探望,只能打个电话问候。他已经交代人上门替他表达一点心意,万秉章不要客气。

万秉章感觉诧异,嘴上说:“让领导挂心了。”

“我听到一些情况。你注意把握好。”

“啊……”

韩把电话挂断。

韩文生是本市常务副市长,万秉章的顶头上司之一,以往工作交集很多,却基本没有个人来往。以双方的地位与交往,韩根本不需要对万的不幸丧父过多关注,最多日后见面时,从领导角度问候几句即可,无须这么迅速打来电话,做这么一番表示,这个电话必有特殊原因。

回到家里,万秉章先看母亲。母亲被噩耗击倒,躺在床上,双眼茫然,泪水流淌,一言不发。万秉章让大家不要打扰她,让她慢慢缓过来。这时卧室外客厅里突然传出喊声:“不要!不需要!你们走!”

是万秉华,喊声里透着怒气。

“万书记在吗?我们跟他说。”

万秉章心知有事,起身走了出去。

厅里有两个陌生来客,一个中年人,另一个看上去还年轻,脸上表情都比较尴尬。万秉华指着那年轻客人说:“就是他!害人医生。”

另一位忙跟万秉章解释:“没能把万书记的父亲抢救过来,我们都很痛心。我和魏主任特地上门来表示慰问。”

万秉华大叫:“不需要!”

万秉章即发话:“冷静。”

万秉华不说话了。

按照本地吊唁习俗,两位来客向死者遗像三鞠躬。而后那位年长者使个眼色,“害人医生”悄然退出,从大门离开。留下的这位从包里掏出一个大信封放在茶几上。

“干什么?”万秉章问。

“一点小意思,韩文生副市长特别交代,一定要把他的心意送到。”

“你是什么人?”

他姓陈,本县医院院长。退出的魏涛医生是本院急诊科副主任,是韩文生的外甥。魏在治疗中还是按照本院规定做的,抢救中也尽了全力,可惜这种急性胰腺炎特别凶险,有些病人发作会特别猛烈,医生也回天无力。魏不知道这个病人是万秉章的父亲,如果知道,肯定会抓紧时间尽快处理。

“确定是胰腺炎?”

他们已经找了院里几位医生,根据死者病历和检查记录会诊,认定是这种病急性发作。当然这只属间接认定。如果需要确切病因和死因,那就得交法医解剖。如果家属有这方面要求的话。

万秉章直截了当:“算了。”

“谢谢万书记理解。”

万秉章拿起茶几上的信封塞还给陈。

“韩市长的心意你带到了,这个你拿回去。”他说。

“不行不行,我跟韩市长没法交代。”

“我会跟他解释。”

陈不听,硬是把那个信封丢在茶几上,匆匆走人。

万秉章交代妹夫:“你登记,清点,回头处理。”

万秉章到达之前,已经有吊唁者陆续到来,主要是闻讯而至的亲友,以及万秉章的下属官员。此地与万秉章任职的县彼此相邻,县城间也就半个来小时车程,方便大家连夜前来踊跃吊唁。这些人怎么会这么快得知消息?怪万秉章自己。傍晚其父出事后,万秉华告急接连被拒,急切中只好给张弛打电话。张是县委办主任,总在万秉章身边跟前跟后,万秉华认识他,有他的电话。张弛断定万秉章是忙不开,赶紧介入处理,他直接打电话拜托对方一位县领导帮助,不料万父已经不治。張迅速作安排,命驾驶员小郑在万秉章向卓政琪汇报完后,不要送万去酒店,直接把万往回拉,并请万与家人联系。张弛也把情况报告给县长欧栋,同时安排县委办副主任代表本办包括他本人跨县吊唁慰问。于是消息迅速传开。

妹夫当即清点,陈院长等两位来客留下的信封里有两沓人民币,足足两万元。比之本地人情往来惯例,这笔钱可算相当厚重。如果与一条生命相比,则微不足道。

妹夫问:“大哥,这个记在谁名下,韩市长?”

“记陈院长。”

事实上韩文生不会也不需要如此慰问,这笔钱当然不姓韩。通常情况下,这两万元应当出自“害人医生”的腰包。无论怎么辩称诊疗符合规定,此人在病人入院之初未能及时采取救治措施,其责任无可推卸。出于对病人亲属追究责任的担心,当事医生主动上门吊唁,拿钱慰问以求化解,也是某种弥补。但是本案或属例外。如医院院长所说,魏是韩的外甥。身为急诊值班医生,竟然看不出病人病情危急不能拖延,所表现出来的医术水准和业务能力相当低劣,却已经当上急诊科副主任且还是副主任医师,他凭什么?可以联想其背后那棵大树,所谓外甥打灯笼——照舅(旧)。有的人会因此有恃无恐,视普通病人及其亲属如同草芥,如果不是碰巧治死了一个现任县委书记的老爹,别指望他能屈尊上门吊唁慰问。此刻他来了,肯定是其舅舅的要求,这已经很够意思,不会再贴上自己的钱。因此这笔钱只能姓陈,但是它也不会是陈院长个人破费,最大可能是出自公款,为该医院防止医患纠纷的“公关”开支。万秉华在医院里怒喊,以投诉要挟,医院不需要太当回事,因为万只是幼儿园老师,其夫在县邮政局开邮车,一对儿绑在一起也就那个分量。却不料受张弛紧急拜托的县领导打电话来了解情况,原来病人后边还有个万秉章!尽管不是现管,大小也是县官。于是韩文生被惊动。他让外甥上门,命院长以其名义送慰问金,自己还亲自出面给万秉章打电话,要万“注意把握”,其意思很清楚:这件事不能闹得沸沸扬扬,只能控制在内部,到此为止。

万秉章能怎么办?

万秉章交代妹夫,这两万元要优先处理,不要拖到丧事后。明天,找一个可靠的亲友把钱送到医院,直接退还给陈院长,就以万秉章的名义,同时表示感谢。

妹妹说:“大哥,老爸可不能白死。”

“什么叫白死?”

“不能放过他们。”

“咱们怎么好?收钱,或者让他们把老爸抬去解剖?”

妹妹不吭声,眼泪又掉了下来。万秉章让她冷静,这个事牵扯比较多,万秉华不要管,由他来处理。眼下要做的就是先办完丧事。

万秉华却还嘴硬:“大哥,你不能只顾自己。”

“什么话?!”

这种话也只有妹妹敢当面跟他说。

万秉章的妹夫忙打圆场:“秉华,听大哥的。”

万秉华不吭气了。

这时有一个特殊客人赶到,是王东鹏,县纪委书记,戴一副无框眼镜。

“这么晚了,怎么你也来了?”万秉章一眯眼,满脸狐疑。

王东鹏顶顶眼镜,拍拍手,表示自己两手空空。毕竟是纪委领导,不能在口袋里塞一沓钱来面见书记。王先吊唁死者,三鞠躬,聊表心意。再跟万秉华夫妇握手,以示慰问,然后便跟万秉章进了一旁书房,两人关门密谈。

他有事汇报,必须尽快,不嫌夜晚,且电话不宜。

近段时间,县纪委正在办一起案件,本县有几个中下层官员涉案,其中三人已被执行“留置”措施,为主者是县交通局长,案件涉及工程招投标作假,非法牟利,索贿受贿,数额相当大,于县级范围可算大案。涉案局长曾在政法部门工作过,有反侦查经验,被“留置”后避重就轻,拒不坦白,直到这两天才有所突破,开始交代。此人不说则已,一说惊人,除了讲自己的事,他还举报了几条线索,以求立功,有一条竟涉及县里重要领导。王东鹏感觉事关重大,需要尽快向万秉章直接报告。

这条线索案值九万多元,接近十万,涉及领导是邵乾,县委副书记。

“现金吗?”万秉章眉头一紧。

没拿现金,拿了物品。该局长交代称,由于邵乾兼任北一库区大通道建设领导小组组长,工程正式开工后,该局长私下给邵送了十万元,称是施工单位安排的“劳务费”。这笔钱送到邵在省城的家中,邵没拿,直接退回。随后却让该局长找人给他报一笔账,称那是相关工作中的特殊开支。局长让施工单位包工头去邵指定的省城一家贸易公司,花了九万多元,拿回一张发票,收款项目是“冬虫夏草”。

万秉章听罢即抬手指着王东鹏批评:“看看,该不该把那眼镜从窗户扔出去?”

这当然是开玩笑。王东鹏“嘿嘿”。

“我这里办丧事,你雪上加霜。”

“我能不赶紧报告吗?”

“有多少人知道这个事?”

目前除了几个具体办案人员,只有管办案的县纪委副书记和王东鹏知道。

“让他们把嘴管紧点,一个字也不许说。”

“会的。”

这个事情有点棘手。从已知情况看,可信度与可查性似都较高,牵涉的金额不是特别巨大,也已经很成问题,其性质虽不算索贿受贿,却难说仅此而已。如果事发并追查下去,会搞成什么样子实不得而知。事情的复杂性还在于干部管理权限,按照目前分级管理规则,县级官员如果涉案,须由市纪委查,不归县纪委办。县里办案中如果发现涉及县级官员的问题,必须报告市纪委,交由上级掌握。邵乾虽为本县副书记,实际上与万秉章、王东鹏这些纯粹地方官员有所不同,邵乾是挂职干部,下来挂职前是省政府办公厅一位处长。办案办到这个人,牵扯就大了。

“邵自己好像有点感觉。”王东鹏报告。

县交通局长涉案曾在县委班子里通过气,邵乾心里有数。他本人没有特别表现,从未私下里找王东鹏打听。但是就在昨天,王东鹏接到一位熟人从省里打来的电话,问起县里近期办的案子,让王东鹏“注意把握”。王感觉可能有所指,想来想去,只有邵乾这个事有可能惊动到那边。

“万书记有什么意见?”王东鹏请示。

“按规定办。”万秉章说,“不要急。目前到此为止。”

“明白。”

“按規定办”是必须讲的,重点却在后边。所谓“不要急”可以理解为不必急着把线索往上报告,目前到万秉章这里为止。王东鹏之所以匆匆连夜赶来,主要原因在于此事有如一颗烫手山芋,匆忙报上去可能有大的影响。仅凭一个涉案人交代,未经任何调查核实就捅上去合适吗?而县里并没有对邵乾进行调查核实的权力。这种情况下,向万秉章报告也是一种选择,至少表明王东鹏向上汇报了,没有擅自隐匿。接下来怎么办即交由万秉章把握,万秉章官大,他不可能真去把王东鹏的眼镜摘下来从窗子扔出去,这种烫手山芋却只能接到手里。

此刻万家治丧,不宜多打扰,王东鹏匆匆告辞离开。客人一走,万秉章即让妹夫查登记本,看看此前前来吊唁的人员里,可有一个邵乾。

居然有!记在第一页,厅里灵堂还在布置时,他就上门来了。妹夫不记得那个名字,却记得人,中等个儿,白面书生,自报家门是万秉章的同事,县委副书记。

“拿钱了吗?”

妹夫记不清了。

按照万秉章交代,凡前来吊唁慰问的,都请他们留下名字、单位。凡拿出信封、红包者,一律感谢、拒收。如果碰到实在没法当场退的,那就清点、登记,丧事过后如数退还。这几条是他在高速公路上挥泪赶路时,通过手机向妹妹口述的。当时万秉华说了句:“都这样吗?”万秉章斩钉截铁,一锤定音:“就这样,一刀切。”万秉华没再吱声。实际上万秉华有所不服。大哥是当官的,怕这种钱惹麻烦;万秉华夫妇没当官,他们不需要害怕。这些年人情往来,亲戚朋友同事同学,谁家里有个婚丧嫁娶,哪个不得万秉华夫妇“按例”放血?尽管每一笔都是小钱,加起来于一个普通人家也算巨款。现在自己丧父了,轮到人家来“按例”奉还,这很正常,收了才公平,却得陪着万秉章拒收,这算什么事呀?当大哥的可以这样只顾自己吗?但是这种事还只能听大哥的,万秉华最多就发点牢骚,不敢不照办。

现在的问题是妹夫不记得邵乾吊唁的具体情况,只记得对方在死者遗像前三鞠躬时,门口又进来客人,妹夫赶过去应付。过会儿邵乾从后边拍拍他的背,让他代问候万秉章,说完即告辞走人,没注意走之前是不是放了某个信封。当时灵堂初设,比较忙乱,待到有亲友加进来当帮手才渐渐有序,负责清点的亲友发现了几个吊唁者丢下的信封,有的写了名字,有的没写。登记本上有邵乾的名字,但是没有金额。他有可能跟王东鹏一样,空着两手拿一张嘴巴连夜跑来,聊表亲切慰问亦不扔几块钱给万秉章找麻烦,但是妹夫不敢完全确定。

万秉章批评:“这个要怪你。拿钱。”

他从妹夫处取了五千元现金,用一个信封装好,放进自己的公文包里。

当晚万秉章在医院太平间外待了一夜,按照本地习俗为亡父守灵,这种事必须由儿子干,除非没有儿子。有个年轻亲戚给他当临时秘书,帮助倒水、泡茶、接待,彻夜服务。那一夜万秉章在太平间外接待了若干来客,还接了许多电话,问候来自四面八方。他也往外边打了几个电话,其中一个是打给邵乾。

“他们告诉我,邵副特地赶来慰问,谢谢。”万秉章说。

万对邵显得格外客气,不像一张嘴让欧栋把手机扔了,或者威胁王东鹏的眼镜。毕竟那两位跟他关系深,而这位邵乾来历有别。

“不客气,应该。”邵乾问,“万书记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老人死了,只能自家哭丧,不能劳烦别人,但是眼下确实有件急事需要邵乾出动,是工作上的事。万秉章说,黄瑞中副省长初定于下周带几位重要部门领导到本县视察,现场办公,重点是北一水库及导流洞施工。这次视察事关重大,工程的几大困难、特别是资金困难有望由此得到解决。为了确保视察成功,本县需要做好各种准备。万原拟于近日亲自带队到工地现场做一次检查,看看存在什么问题,如何安排整改。不料父亲突然病故,暂时没法脱身,县长欧栋又在省里办事,几天后才能回来。万感觉检查不能拖,越快越好,越早发现问题越主动。因此只能托付给邵乾,没问题吧?

“我知道这个事。没问题。”

邵乾消息灵通,其中一大原因是他虽然在本县挂职,原职务却还保留,仍然是省政府办公厅秘书一处在册的副处长,正处级。他那个处管农林水诸方面事务,其上對应的分管领导是卓政琪,再往上正是黄瑞中。

“我已经交代张弛安排明天检查,他会跟你联络。”万秉章交代。

“好的。”

万秉章还抽空给韩文生发了一条短信。通常情况下,作为下属,万秉章应当给韩回个电话,鉴于时间已晚,担心影响领导休息,亦不妨发条短信,总之必须有个回音,宜在把慰问金退还医院院长之前。万在短信里表示,陈院长和魏主任已经把韩市长的问候带到了,他和家人非常感谢,等等。最后落款是“职万秉章”,谦恭备至。

这什么意思?无须明说。

几分钟后韩回了四个字:“节哀顺变。”

万秉章的眼泪差点落下来。并非感动。

用万秉华的说法:大哥只顾自己,老爸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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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秉章以“脸黑嘴臭”闻名于世。这是外边贬损他的说法,以我们看虽带贬意亦有参考价值。万秉章的肤色天生较深,但是只看肤色无疑过于肤浅,“脸黑”其实更多的是指表情,此人动不动板起一张脸,如本地土话“黑脸神”,横眉竖眼,令人望而生畏。所谓“嘴臭”其实与气味无关,纯指语言风格。此人会骂人,骂起来毫不客气。他自己当然不称“骂”而称“批评”,甚至轻描淡写为“说”,谁要是有毛病被他逮住,他会拉下脸“说”,有时说得人无地自容。据说有一次他去县城大会堂洗手间,看到两个本县中层官员在外边抽烟聊天,出来时一看两位还在那里“哈哈”,眼睛一瞪便“说”:“干吗?吃太饱了?”吓得两位屁滚尿流,屎尿都憋了回去。万秉章是瘦高个儿,比一般人高出半个头,其威慑力主要不因为海拔而在于职位,第一把手大权在握,管生管死,不怕不行。当然万秉章“脸黑嘴臭”只针对属下官员,没办法拿出来让上级领导欣赏,例如碰上韩文生能怎么着?“职万秉章”而已。本县流传一则笑谈,称万秉章骂县宾馆总经理“缺脑子”,总把座位搞错。这里的“座位”指的不是主席台,而是接待客人时的餐桌位。这种接待总是难免,无论是宴会餐还是工作餐,都需要排座次。总经理感到特别委屈,因为他的排位没有错,完全按照通行惯例,主人坐中为主位,第一号客人坐主人右手边为主客,另一边是第二主客。万秉章偏要扭过来,把主客放在左手边。为什么呢?为了方便他这个主人给重要客人夹菜,以示热情。夹菜就夹菜吧,通常主客坐右也就是为了方便主人服务,为什么该万秉章夹菜时非要把位子也夹过来?原来人家万书记是个左撇子。本地人对左撇子有一种俗称,直截了当就叫作“左手”。

这类笑话有可能确有出处,也有可能出自编派。如万秉章这种性子的领导,免不了要招惹一些不满,大家嘴上不敢说,就在背地里编派、调侃。拿“洗手间”“左手位”编派调侃不算太敏感,还有更敏感的,恰与万秉章的亲妹妹所抱怨的一模一样,就是贬损他“顾自己”,或者“只顾自己”。

万秉章履历可谓丰富,曾在市区当过副区长,而后到市水利局当局长,然后被派到本县当书记。万秉章到任之前,本县出了一件大事:有一个强台风在本市沿海正面登陆,本县惨遭祸害,大半个县城被泡在洪水里。本县位于山区,一寸海岸线都没有,受灾却比其他沿海县严重十倍,主要原因是降雨。根据气象专家说法,携带大量水分的气流沿山势快速上升,会导致大量降雨。短时间的大量山区降水,山洪、泥石流大暴发不可避免。千沟百壑洪水奔涌,浩浩荡荡汇集而下,位于下游盆地间的县城便遭逢大难。虽然台风到来前有预警,各级官员使出吃奶之力疏散人员,预防灾难,还是不抵天灾严酷,最终除不计其数的设施、财产损失,还有十二人于洪水中罹难。事后追究责任,时任书记、县长双双被罢免。灾害之后,市、县两级痛定思痛,“北一水库”项目被提上了议事日程。

所谓“北一水库”也就是“北江一号水库”,命名于20世纪90年代省水利部门编制的本省中远期水利建设规划。北江是本县主要水系,其上游山区集水面积广阔,亦有合适库容区域,具备修筑水库的自然条件,水利工程规划人员早在北江上游规划了三座水库,分别命名为北一、北二和北三,三水库形成梯级,其中北一库容、效益最大。北江水库群的功能以防洪为主,兼顾发电,建成之后将有效缓解本县县城防洪压力。同时也能提供大量电力产出,虽无法与三峡工程比拟,在本省本市已算了得,对当地的能源发展和綠色能源转型也意义重大。在水库规划后数十年间,北二、北三相继建成,产生效益,唯北一水库尚未建设,主要原因在于这个水库的移民量、工程量和建设困难均最大。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地球变暖,“厄尔尼诺”“拉尼娜”来来去去,气候紊乱,这里暴雨成灾,那里赤地千里。近十几年间,本县气候灾害以干旱为主,曾经旱得全县水库几乎全数见底,水电站无事可干,员工们在山上开荒种地瓜。这种情况下建水库比较缺乏紧迫感。直到大旱变成大涝,突如其来的大洪水冲击县城,十几万人受灾,大家才意识到水患实比旱灾更为凶险恐怖,北一水库就此再次被提上议事日程。

这时候需要有个人来主办这件事,万秉章脱颖而出。这个人不是学水利的,却有这方面的从业经历。他当副区长时干过一项硬活,负责主持改建市区防洪堤工程,将防洪标准提升到百年一遇。这个项目做得挺出彩,市领导很满意,把他提拔到市水利局当局长。上任不久,台风大洪水扫荡全市,本县县城淹了,市区防洪堤则稳如泰山。于是就是他了,万秉章给派下来当了县委书记,给他的任务中有一项特别硬,就是要千方百计,在北一水库项目上实现突破,以排除本县县城洪涝威胁,也为下游市区防洪拉起一条安全线。

现在过去四年有余,万秉章不负期待,在该项目上确实实现了突破。他到任时那座水库还在纸上,此刻山间工地已经人来车往,紧张繁忙有如一个巨大蚁窝。尽管目前八字刚有半撇,开创却是最难,拿下开局才有望后续。眼下工地上正在全力以赴开挖隧洞,该隧洞是北一水库大坝开建前的一大控制性工程,它被称为“导流洞”,主要功能是在一座拦水围堰的辅助下,把河水引向下游,让原本淹没于水下的河底大坝施工场地出露成为旱地,以便挖坑打桩建基筑坝。水库施工导流有明渠和暗洞两种方式,北一水库受地形所限,只能采用隧洞导流,需要在山体中挖出一条长六百余米,具有合适坡度的洞,必须足够宽足够高,可以引走整整一条河水,还需要留下足够空间,保证雨季洪水尽数通过,避免大水漫堰冲击大坝施工现场。导流洞工期要求严格,如期建成才能保证水库大坝于预定的枯水期开建。导流洞在山体里施工,地质情况复杂,技术要求高,安全威胁多,是水库工程一大难点,其攻坚克难要依靠施工部门,对甲方也就是本县而言,最大的问题还是资金的筹措与到位。

北一水库被列为省重点水利工程,争取到了一大笔国家专项资金,按规定省、市、县亦需要分别提供相应配套资金,组成资金拼盘。万秉章到任后首先争取该水库立项,从那时起资金筹措就是一大任务,直到几年后导流洞全速开掘,依然还在四处跑钱。这是因为拼盘资金难以一步到位,特别是本市财政比较困难,捉襟见肘,而需要开支的项目与日俱增,所承担市一级水库建设配套资金一直未能及时足额拨付。施工所需的原材料、劳务等费用持续上涨也产生巨大压力,缺口需要更多的钱才能弥补。本县作为重点项目承建单位,既需要到上边“挖金子”,千方百计反复争取资金支持,也需要举全县之力,在自家地盘掘地三尺,挖掘潜能,如儿歌所唱:“在小小的花园里挖呀挖呀挖”,哪怕只能挖出些破铜烂铁,也好拿去卖两个钱。

于是大家便有意见了,这个意见很现实。本县小花园里让万秉章挖出来拿去扔在洞里的可不尽是破铜烂铁,也有真金白银,仅举其中一例便肉痛可感:眼下本地机关事业单位干部职工的薪金构成包括工资和生活补贴两大块,工资是死的,一刀切,该多少就多少,拖欠就是问题。生活补贴则比较活,财政好的地方可以多发,不好的则少发甚至不发。本县属于后者,近年间除勉强保证工资准时发放,生活补贴一律停发,少了一大块,因为县财政拿不出钱。县里的钱都让谁拿走了?让万秉章拿去扔进水里,填坑了。那不是什么“导流洞”,完全就是坑人洞嘛。

可见北一水库这种事确实不好干,如果好干早就有人干了,我们可以坐享其成,不必来说万秉章。万秉章干这种事,想取得突破、迅速推进,只能“脸黑嘴臭”有如战场督战队,而且要付出代价。让人家编派其“左首位”“洗手间”只算小幽默,“只顾自己”伤害力就更大一点。有人背后攻击他竭力挖洞修水库,是一心谋求政绩,用大家的生活补贴铺自己的台阶,踩着大家让自己往上爬。还有人拿万氏书法说事。万秉章似乎并没有练过书法,看不出是柳体颜体什么体,属于自创,特点鲜明:比例偏长,一个个字都长得格外瘦高,跟他本人一模一样。有传闻称他一旦有空就在办公室里练书法,最常练的是七个字:“北一水库导流洞”。有一些水库的导流洞是一次性筷子,水库建成后就被废弃,也有一些会保留下来,北一水库这个洞属于后者,水库大坝建成后,保留为泄洪道,这就能长久存在,有如载入史册。万秉章清楚再怎么折腾也无法比肩治水大禹或都江堰李冰,不能指望给自己修座庙立个碑,只能退而求其次。据说他准备挑出一张自己最得意的书法作品刻于洞口:“北一水库导流洞,秉章左书。”秉章用左手写的。左手就能写得如此瘦长,书法水准了得。其实他就是左撇子,让他换成“右书”肯定惨不忍睹。

这个“秉章左书”段子有出处吗?以我们感觉还是编派,小幽默,但是有伤害力,暗指万秉章只顾自己留名声,宁可大家少拿钱。

前些时候,省委巡视组巡视本市,收到了若干匿名举报信,其中有一封信指控本县财务管理混乱,违规挪用专项资金,还提供了若干查证线索,显系知情人所为。该信虽没有指名道姓举报谁,实际目标就是万秉章。巡视组派人一查,举报属实,涉及的一些项目中,最大一笔上百万,是省里下发的林业专项资金,本应在年初发放,却被一直拖到当年九月才到位。这笔钱是直接给挪用了:当时到了发工资的点,县里没有足够的钱,于是剜肉补疮,使个花招偷偷先挪用。这个事是谁干的?县长欧栋首当其冲,他管钱,没他签字那笔钱转不出来。但是板子只打在县长屁股上确实冤枉,所谓冤有主债有头,本县为什么弄得如此困窘?还不是因为万秉章“挖呀挖呀挖”,把能挖到的都填到洞里扔进水里吗?万秉章是第一把手、第一责任人,挪用专项资金当然脱不了责任。事实上这么大的事没有万秉章点头,欧栋自己也不敢擅自做主。调查中,两人对各自问题都认了,最终书记、县长一起吃处分,一个都不能少。应当说上级对两位下手没太重,毕竟他俩在那个地方主持挖那个洞、修那个水库不容易,亦没发现他们把公款或民脂民膏挪入自己腰包。挪用专项资金必须处分,帽子却还让他们戴着,以观后效。

于是我们发现了一个基本事实:万秉章就此过气了。如果说以往他只顾自己,把大家的一大块拿去搞政绩为自己铺台阶,现在已经瘸腿,爬不上去,台阶白铺了。处分是有追究期的,按照规定追究期内无望提拔,而万秉章已经在本县当了四年多老大,一届将满,到了必须离开的时候了。眼下干部动得频繁,能干满一届的县委书记并不太多,比较起来万秉章已经做得太“老”了,当是因为需要他突破北一水库建设的缘故,这一突破已告实现,阶段性成果有目共睹,他也就该“拜拜”了。通常情况下他应当于近期县区换届之际提拔走人,也许能当个副市长,至少会是市政协副主席。不幸的是一个处分下来,不可能了,继续留任怕也困难,接下来北一水库该是别人的事情了,万秉章继续卖力挖洞已经没啥意思,别以为“秉章左书”真可以刻在那洞口。说来也是运气,他的几届前任没干什么大事,时候到了基本都上,除了因洪水被免职的那位。轮到万秉章一门心思“左书”,到头来啥都没有。因此又有段子笑他:“‘左手顾自己把自己顾没了。”

这时有一个人崭露头角,令人注目,他就是邵乾。邵可不仅是白面书生,除了肤色好,人也长得帅,像个专演主角的电影演员。邵乾当年从省政府办公厅来到本县,万秉章是“始作俑者”。万以重点工程需要上级特殊支持为由,请求省领导派得力干部下来挂职,帮助推动本县建设北一水库。领导颇认可,经相关部门物色,把邵乾派了下来。邵到任后,万秉章让他主要跑上,特别是跑省里各部门,争取各种经费支持。万秉章对别人“脸黑嘴臭”,对邵却总是笑脸相向。邵也曾利用其关系帮助解决了涉及省上部门的若干问题,不过也没给万秉章拿到多大惊喜,该万秉章去争取的,万还得自己跑,特别是钱。按照规定,下派挂职一般两年为期,邵乾已经干满两年,却没有卸任离开,继续留在县里。这时便有传闻,称上级有意让邵接替万。省里大机关下来挂职的干部,到期后从挂职转为任职,这种事时有所见,只要工作需要,本人愿意,省、市两级相关部门经沟通意见一致,那就是一张纸的事。本县这里恰有工作需要,北一水库导流洞还在掘进,接下来筑坝建站任务还很重,以邵乾的背景,接手万秉章干这个事很有利。通常情况下,书记离任往往是县长接任,偏偏欧栋跟万秉章一样吃了处分,追究期内无望上升,邵乾便有机会接,还不算提拔,人家本来就是正处级。就邵本人而言,留下来干县长未必愿意,当书记就不一样,毕竟大权在握。邵这样的省直部门官员要想进一步上升,有一段基层主官的经历可以加分许多。从种种迹象看,所谓“彼可取而代之”,邵取代万似已板上钉钉,这让不少人感觉兴奋。邵来自省城,所见尽是大人物大世面,加上自己长得好,年纪不大已经城府很深,讲话有分寸,处事很圆熟,笑口常开,与万秉章“脸黑嘴臭”正成对照。一段时间以来,县里流传笑谈:“送走黑脸神,换来白面仙”,说的就是这个事。一些对万秉章“挖呀挖呀挖”特别有看法的人对“白面仙”很期待,认为此人的上层背景有助于搞钱,以往邵在这方面没有突出表现是留一手,他何必为“秉章左书”卖大气力?他自己来干肯定就不一样。以其过硬的上层关系,大家的生活补贴应当有着落,不会一块不剩全落到那个洞里。

但是万秉章似乎有所不甘,我们都看得出他岌岌可危,可能不久于其位,他自己当然更清楚,却依然每日“左书”不止,孜孜不倦在本县的小花园里继续挖掘。近日里他全力推动一件事,就是争取黄瑞中副省长带省里几大重要部门领导来本县视察重点项目,做一次现场办公。这种现场办公通常很解决问题,几大部门厅长们跟着省领导来到现场,知道领导对本项目高度重视,本部门自当全力支持,拿出足够的干货,让省领导满意,不虚此行。省里有行动,市里当然也不能只拿口水,目前还拖欠着的市级配套资金有望迅速拨付。对缓解本项目面临的资金困难,本次省领导现场办公无疑意义重大。对万秉章本人是否也属意义重大?万会不会依然希望留在其位继续“左书”,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来达到目的?可能性存在。总之经过其不懈努力,在卓政琪的有力支持下,现场办公基本确定。耐人寻味的是,整个争取过程中,万秉章紧紧拉着欧栋,却没让邵乾介入,邵原本就是从省政府办公大楼里下来的,让他回去帮着联络找人顺理成章,万秉章却不,他肯定知道“彼可取而代之”,似乎有所防备。直到万秉章父亲意外病亡,邵乾被涉案人牵扯,万才突然给邵打电话,请邵出山。

那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万秉章悄悄出现在北一水库导流洞工地。

工地现场经理叫杜贵生,是中标施工单位派驻于此的负责人,其所在的工程集团总部在重庆,有丰富的复杂山区地质条件中开挖隧道的经验。杜见到万秉章时吃了一惊,他并不知道万家逢丧事,吃惊主要是因为万单枪匹马这么早进山。

“张主任怎么没说呀?”杜问。

张弛于昨晚通知杜,今天一早邵乾副书记将率队到工地现场检查,张本人也参加,大约在九点左右到。张没有提到万秉章也将亲自到达且独自赶个大早。

万秉章说:“他们检查他们的,我看我的。”

杜表示欢迎。

万秉章提出需要进洞看看。杜说:“万书记上星期剛去看过嘛。”

“那就不让再看了?”

“哪里哪里。”

万秉章是开玩笑,并没有拉下脸,因为杜贵生并不是他管辖的本县官员,而是“乙方”人员。人家是来帮助本县挖洞的,万秉章得客气点。万跟杜说明情况:黄瑞中作风深入,他带着一众重要官员风尘仆仆从省城来到山区工地,打算用力扔钱挖这个洞,走到洞口肯定要进去看看,不让看便会成为问题,让看就得特别做好准备。省领导检查不比县委书记进洞,那是要记录在案的。

那天万秉章光临工地,没看其他,就是进洞检查。这种施工现场不是可以随便进的。工人们需持证上岗,进出洞都要在洞口值班室登记,无关人员不得进出。需要进洞的外来参观人员要有专人陪同,还需要各种防护。从开掘以来,万秉章进这个洞可称不计其数,每到工地必至,见证了该洞从0米到几百米整个掘进过程,对里边的情形了如指掌。这个洞从两边挖掘,分别称为“出口端”和“进口端”,两端隔着一个山岭,修成之后,河水从山后进口端流入隧洞,从山前出口端排入下游河道。出口端一侧交通和地形较有利,成为掘进的主方向,目前已经打进近四百米;进口端那边技术和施工力量相对弱一点,也已经进深近二百米。根据测算,两端掌子面相距也就只剩二十来米,凿通这段岩层,全洞便可贯通。目前隧洞两侧施工都紧锣密鼓,工人们轮班作业,务必尽快打通,拿下水库开建以来首个重大战果。

根据交通条件,拟安排黄瑞中副省长一行在导流洞出口端一侧下车,检查,包括进洞。因而万秉章不到进口端,只在出口端看,来来回回,竟在那段隧洞里连走三遍。第一个来回是测定时间,他手持一个秒表,一边模仿省领导一行进洞情景,时走时停,看东看西,问这问那,一边按秒表计时。一个来回走下来,心里有数了,可初步判断需要用时多少。第二个来回则是具体检查,哪个部位有什么情况,需要做哪些改善,一一确定。这条隧洞穿越的山体地质情况多样,有大段洞体为坚硬的花岗岩,特别难打,但是稳定可靠,洞体结实,地面也好走。问题主要存在于花岗岩体之间的砂性土和碎石土层,它们断断续续分布于整个隧洞穿越地带,挖洞时碰上了,常常又是泥又是水一大摊塌得到处是,施工中得邊打边做防护。这些地段需要重点检查,因为洞顶护板可能往下滴水,而下边地面泥泞,需要铺厚模板供人员通行,隐患较多。万秉章检查得很细致,边走边查,指出了若干问题。杜贵生带着一个助手陪万检查,命助手把万的要求一一记录下来,以便整改。一行人在洞里的第三个来回是补漏,看看上一趟检查中是否漏掉了什么问题,万秉章果然又发现了几处。来来回回之际,隧洞里施工持续不绝。本导流洞掘进采取爆破、出碴作业方式,各工序衔接,万秉章检查之际,当班工人进行打眼作业,整个隧道充满钻机凿岩的轰鸣声。万秉章要求杜贵生,省领导参观时暂停施工,当班工人必须在场,省领导有可能会在洞里跟他们说说话。

“没问题。”

第三轮检查还在进行中,杜贵生的对讲机响了,是张弛。邵乾和张弛率领的检查组已经到达工地,张听说万秉章来了,与杜一起进了隧道,很吃惊,赶紧挂万的手机核实,却打不通,可能因为隧道深处信号过不去。于是便用工地对讲机呼叫杜,恰好当时洞里的作业稍停,轰鸣声稍息,可容对话。

万秉章接过对讲机:“我在这儿呢。没事。”

“书记怎么会……”

“我这就出去。外边说。”

万秉章匆匆结束检查,与杜贵生及其助手往洞口走。经过一段泥泞路面时,万秉章用力踩踩模板,模板下边发出“噗噗”水声,万又抬头看了看上方。

“这里感觉不踏实。”他指着脚下模板说。

“已经加固了。”杜贵生表示。

这是一片泥沙质土层,含水量很高,开掘时做过多重处理才稳定住。后来又用支架进行加固。目前漏水问题还在处理中,通行不会有问题,稳定性也没问题。

万秉章交代杜务必随时留意,绝对不能出事。要是省长等一行进洞检查之际,这里“哗啦”塌下来,那就不得了,杜贵生和万秉章顷刻间闻名全省。

说得杜贵生发笑:“万书记放心。”

他们出了洞。

邵乾见面时也表示惊讶:“万书记,你父亲的事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人死不能复生。家人商定于死者过世后第三天,也就是明天出殡。今天在准备,一些远在外地的亲友也在往回赶。万秉章交代妹妹、妹夫为主处理,有他们操办就可以,无须万秉章自己来。因此临时决定抽空上山看看洞,抄了条山区近路,也就一个来小时车程。

“万书记昨晚守夜了吧?”张弛问。

老规矩守到鸡叫。万秉章在医院太平间外一直待到凌晨五点,家人要他去补会儿觉。他觉得在车上躺着跟在床上躺着也差不多,因此上车出发,一路睡到洞口。

“那么请万书记带队检查?”

万秉章眼睛一瞪:“张主任算计万书记吗?”

张弛“嘿嘿”。

“你们按计划进行,我还得回太平间去。”万秉章说。

他拍拍邵乾的肩膀,示意邵留步。

“我跟邵副书记有件重要事情要研究。”万秉章宣布,“张主任先带队检查吧。”

事实上,他之所以鸡叫出门,从医院太平间跨县直奔山洞,除了想亲自检查洞里的情况,就是为了这件“重要事情”。昨晚他在守夜中抽空给邵乾打电话,是为此提前布局,以带队检查之名把邵乾弄到山上。具体的踩点检查有张弛足矣,作为县委办主任,接待领导视察,事先到位查验,确保万无一失是他的一大业务,这方面张弛肯定比邵乾在行。如果不是万秉章需要尽快跟邵乾谈谈,让邵上山纯属多余。

杜贵生给他们安排了一个房间,是个小会议室,有一个长条会议桌,位于临时搭建的工地指挥部一侧,比较安静,方便不受干扰地谈话,“研究重要事情”。

此刻万与邵的关系还比较含糊,说不准。除了一个是书记一个是副书记,他们还是一个似走未走不太想走,一个似接未接比较想接。如果该走的走了,该接的接了,那么这就是前后两任县委书记在山洞边接洽、密谈,其内容当然会比较敏感。

首先的敏感事项是现金。万秉章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推到邵乾面前:“感谢邵副。这个只能奉还了。”

邵乾看着信封面露惊讶:“这啥?”

“五千元,你可以点一点。”

“怎么回事?”邵乾还是显得吃惊。

万秉章说明,其父亲过世后,本县有不少人专程赶去吊唁。邵乾第一时间就到了万宅,那时万秉章自己还在奔丧赶路。对此万秉章很感激,记在心里。出于担心影响,他给家人定了一条:不收任何慰问礼金。邵乾特别讲情谊,出手大方干脆,一下子丢下这么多,掂起来感觉特别重。但是心意领了,钱必须奉还,完璧归邵。

邵乾一拍手,“哈”一声笑了:“万书记!错了。”

这钱不是他的。他去吊唁并没有带钱,因为清楚万的为人处世方式,知道万肯定不收。与其现场推来推去,日后退来退去,不如干脆两手空空,彼此轻松。

我们相信邵乾说的是真话,虽然他不是纪委书记,上门吊唁时确实也跟王东鹏一样只拿一个嘴巴,此刻他的表情不像是装的。我们都能看明白,何况万秉章?万秉章妹夫的登记本上只有邵乾之名,并无其送钱之数,只是因为当时忙乱,感觉不确定,没有足够把握,而现场确有几笔来历尚待查核的慰问礼金,万秉章只是先假定其中有一笔来自邵乾。万秉章让妹夫拿五千元现金给他,无中生有确定邵乾送的不多不少就这些,这靠谱吗?乌龙得很,调侃而言有如给人家邵乾栽赃。此刻邵乾自己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万秉章竟然不予认可,视而不见,依然要把这笔钱算到邵乾身上。

“邵副别跟我客气,拿去吧。”

邵乾不含糊,称自己并非客气,这笔钱确实不是他的,他不能拿。书记办丧事,副书记来发笔小财,这可以吗?

“邵副要是不收,我只能交到纪委去。”万秉章说。

“真不是我的。”

那么只能上交。万秉章说,上交纪委不能是一笔糊涂账,还必须说明出处。他会说明疑似邵乾相赠,曾直接退本人,邵否认。由于找不到出处,所以上交。

“有必要这样吗?”

“邵副知道,我就是这样的人。”

邵乾一摊手,回答得很洒脱:“我说得很清楚:不是我的。至于该怎么处理,书记认为怎么合适就怎么办。”

万秉章真的会把这五千乌龙交到纪委去吗?我们知道他肯定会,他那么说并非威胁,只是明白告之。如果因为某些原因,一些需要退的钱无法退到位,安全之策就是上交。上交时并不是非要扯上邵乾,但是万秉章肯定会扯上,如他向邵表示的那样,为什么呢?表明一种切割。显然万秉章认为有必要这么干,是邵的钱就退,不是也要硬安给他,一交了之并做说明,于万也属自保。哪怕自费五千,万还出得起。

当着邵乾的面,万秉章把那个信封放回公文包。重要事情至此“研究”完了吗?没有。刚刚开始,五千元只是一个引子。

万秉章直截了当,建议邵乾于近期结束挂职返回省城大机关。邵乾在本县挂职这段时间做了大量工作,在本县的重点工程建设中起了重要作用,有重大贡献,县里会为邵做一个全面鉴定,充分肯定。由于邵乾的挂职已经期满,只要邵本人要求返回,一切顺理成章。万秉章说明:两年前是他到省领导那里要求,这才有机会与邵乾共事、合作。前些时候也是他向上级建议让邵乾在下边再留一段时间,因为县里重点工作非常需要。这些情况想必邵乾都清楚。為什么此刻万突然提出结束?因为有一些新情况。邵乾心里可能也有点数。

“万书记可以说得明白点吗?”

万秉章却不点明,只表示自己很担心,怕出事。他不希望班子里任何人出事,特别是邵乾,无论如何不能出事。邵是万去要来的、留下来的,邵从省里大机关下来支持本县做重点项目,如果他在这里出了事,万秉章怎么跟上边部门和领导交代?以后本县还能争取到项目吗?万自己还能好吗?其后果比自己被查还要严重。坦率而言,万秉章干过些啥万自己清楚,他不怕查,却怕邵乾出事,但是这不由他个人意愿所决定。所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如果踩过红线,就可能一而再再而三,被发现只在早晚,发现了就可能面临调查。一旦被查肯定会一挖再挖,最终全都给挖出来。

邵乾大睁两眼,很吃惊:“万书记不是开玩笑吧?”

“我像开玩笑吗?”

万秉章从没跟邵乾这么说过话。他告诉邵,有些事他早有感觉,也曾想跟邵谈谈,却又把握不定。现在看来不谈不行,且已经到了需要尽快处置的时候,晚了可能不及。他父亲刚刚去世,明天出殡,因为感觉急迫,他才在这种时候抽空上山跟邵谈。虽然从重点项目工作考虑,他不希望邵离开,但是如果有出事风险,那就不如让邵尽快打道回府。地方上不可能去调查、核实及处理上级机关官员。通常情况下,未经核实的案情线索也不会贸然上报,因此它们会被先挂起来。这不解决根本,充其量就是为邵争取一点时间,要想根本解决只能靠邵乾自己,在哪里踩过红线,就在哪里补救。好比万秉章公文包里这五千元,该退便退,退不了就交,邵乾或可借鉴。归根到底,自己的事情自己清楚,自己得知道厉害,也只有自己能收拾,叫作“自己的屁股自己擦”,别人可以提醒,却帮不上多少忙。

“万书记还是可以帮忙的,比如说得明白点。”

“你想知道哪一笔?天上的还是地下的?”

邵乾眯眼看着万秉章,忽然嘴角一拉,笑了:“万书记听说过‘秉章左书吧?”

他显得很沉着,胸有成竹,云淡风轻。

万秉章一皱眉:“我实在不愿意跟你说这些。”

“不就是吓唬我?吓走我就能继续‘左书吗?”

“秉章左书”不就是骂他只顾自己吗?万秉章承认,他在这里挖隧道、修水库是顾自己,因为他是县委书记,任务在身。跟邵乾谈话也一样,如果邵乾在本县出事被查,作为县委书记他有责任,于他也好比“如丧考妣”,没法交代。他承认这也是顾自己。有问题吗?

“记住我劝过你了。”万秉章说。

邵乾没吭声。万秉章站起身走出了房间。

3

第二夜,也就是出殡前夜依然需要儿子守夜,万秉章在太平间外又待了一宿,那里有一条长沙发。本地习俗,守夜人需要为亡者持续点香,万秉章很认真,不待香炉里上一轮香烧尽,就拿出下一炷香点上。

这就能告慰亡父,弥补歉疚吗?实也未必。

与儿子万秉章比较,万父是个非常普通的人。万父出身农家,年轻时成为本县一乡村邮政所职工,每天骑辆自行车在乡间道路上穿梭,送信间认识了一位村长的女儿,入赘当了上门女婿,然后才有了万秉章、万秉华兄妹。一如普通的农村父子,万父于万秉章一向严厉有加,万秉章从小生活于父亲的呵斥与拳脚之下,从干农活干家务到读书写字,万秉章没少被父亲揍过。其父于儿子称得上“脸黑嘴臭”,与日后的万秉章如出一辙。相比之下,万秉华幸福得多,从小得父亲之宠,因为是女孩,也因为远比嘴硬性倔的万秉章乖巧。十多年前万父于乡邮所退休后,即与万母搬到县城,投奔女儿女婿,而不是远赴市区投奔儿子儿媳。万秉华与父母一起生活,感情尤深,因此丧父特别让她悲愤,唯恐“老爸白死了”。万秉章对父亲其实也很上心,他是在成年之后才感觉渐渐与父亲靠近,毕竟血浓于水,遗传基因错不到哪儿去。万秉章最忘不了的是高中毕业那年,他没考上大学,父亲七请八托,好不容易给他找来一个乡邮政所临时工职位。万秉章不从,决意复读再考。万父说不通儿子,举掌怒打,儿子愤起反抗,抓住老爸的手臂把他用力推开,甩手走出家门,在镇外野地里游荡,万念俱灰,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远走高飞,或者干脆抬腿跳进水里。傍晚时母亲在一个池塘边找到他,往他手上塞了几张百元钞票,竟是父亲回心转意,给钱让他去交复读费,允许他再考一次。接下来的一年时间里万秉章发愤图强,第二年高考上榜,排名全县第三,命运为之一改。大学毕业后他考上公务员进了市机关,有幸几度适逢机遇,步步往上,直到成为县委书记。万秉章出人头地,无疑让父亲感觉荣耀,但是老父几乎从不给儿子找事提要求,始终没有放下“严父”身段。万秉章忙于公务之余,亦经常打电话问候父母,得便也会回家看看二老,大体保持“孝子”形象。不料顷刻之间,父亲躺进了冰棺,把儿子留在外头,从此天人两隔。这种时候总是最磨人情感,万秉章一路哭归,也属真情偶现。到了见到父亲遗体,听说了发病过程,意识到自己几次拒接电话真是耽误大事,简直可以说是他与“害人医生”联手把父亲送上了不归路。尽管确实因为工作,事出有因,却不能不自责。万秉章满心懊恼,对父亲满腔歉疚,可惜已经不及,只剩下守夜点香,入土为安可做。

时下县城治丧与旧日乡间有别,程序简化了许多,不需要太兴师动众。万秉章身份比较特殊,他为父亲治丧只能简上加简,以免招人耳目。万秉华不平,说老爸死得可怜,走得无声无息,明显还是在抱怨万秉章只顾自己,却也只能听从。母亲虽是长辈,却早把决定权交给儿子,让儿子“行其是”。父亲走之前,这个家还有老子。父亲一走,孝子回家也当起了书记。

不料万秉章注定当不成孝子。

凌晨五时许,一个紧急电话跟着鸡叫声一起到达。

是张弛。这种时候,办公室主任来电话肯定没有好事。

“书记!万书记!出事了!”

“慌什么。”万秉章呵斥,“又是谁死了?”

竟是北一水庫导流洞工地出了大事。大约凌晨四点来钟,洞内发生大塌方,目前知道有五位正在里边施工作业的工人被埋在洞里,生死未卜。

万秉章一时呆若木鸡。

“万书记,万书记……”

“说。”

事故发生后,张弛在第一时间接到杜贵生报信,即赶到县委办应急处置。按照规定,事故消息已经紧急向市里报告。张弛也打电话给县长欧栋,欧已经率队从省城赶返本县。这种事本来第一个就要向县委书记报告,只是因为万秉章回家奔丧,张也知道万父将于今天上午出殡,也就是几个小时后的事,这时好惊动吗?几经犹豫,张还是给万挂了电话,因为出了大事故,五条人命在里边,不迅速报告第一把手哪里可以。

万秉章怒骂:“该死!”

“书记,我是……”

“不是骂你。”万秉章叫道,“赶紧赶紧!”

这个事故真该死。这边县委书记刚死了老父,那边洞里“哗啦”一下子又埋了五人,这还让人怎么活?昨天上午,万秉章刚在那个洞里走了三个来回,他记得走过一个地段,上边顶板滴水,下边模板踩上去“噗噗”有声。他指着脚下问杜贵生是否安全,担心到时候把省长一行给埋在洞里。不料竟然一语成谶,只是还没等到领导进洞,它就迫不及待塌下来了。

万秉章没有其他选择,只能立刻赶往工地。他不可以拖几个小时,待父亲出殡毕再去吗?不行。出殡只算私事,事故处置却是公事。这边要送的只是一位死者,那边一家伙埋了五个,生死不明。虽然待出殡者是他父亲,那边五人与他素昧平生,他却只能拼命往那边去,否则必成大问题。无论事故最终结果如何,仅未能及时到位一项便会打得他倒地不起。此刻没有人会问县委书记的老爸埋好了没有,只会问他在哪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故,他干吗呢?

一小时后他赶到现场,工地上已经沸沸扬扬。

杜贵生跑前跑后,喊声不绝,嗓音嘶哑。张弛带着县应急、公安等相关部门领导已经赶到了现场,比万秉章稍早一点到达。

张弛报告说:“他们都在路上了。”

事故发生至此两个来小时,消息已经经由县、市、省,传递到国家安全生产应急救援中心,此刻各路救援人员正从四面八方赶来。隧洞施工单位所属集团调派的本集团一支专业救援队预计将在半小时后到达,这支救援队近期恰在附近一个工地驻扎,被紧急调来,但是其拥有的救援设备比较普通。本县紧急动员消防、卫生、电力、通信及其他应急力量,已经陆续进入工地救援现场。市里因书记在外,由市长率队赶来现场指挥救援,此刻市长和几大部门领导、专家、市属救援队伍已从市区动身。省里由应急管理厅厅长带省里的先遣队伍也在准备出发。已确定成立救援指挥部,由省应急管理厅厅长为总指挥,本市领导为副总指挥,专家组也已成立。北京那边,国家应急救援中心一位副主任已经赶到值班室指挥调度,拟派遣工作组立刻赶赴现场协调指导救援。根据施工单位报告的塌方情况,专家组判断塌方位置与掌子面距离较近,洞内空间较小,于被困人员的生存非常不利。五名被困者即便在塌方中幸存,也将面临狭小空间里因空气耗尽窒息丧生危险。尽管如此,依然不能放弃一线希望。专家组已经提出紧急救援方案,拟从导流洞出口与进口两端同时展开救援,进口端由先行到达的施工集团专业救援队打水平探孔,为被困人员的联络及生存保障创造条件。主要的救援力量则要依托国家救援中心紧急调派的隧道救援专业队及大口径水平钻机,此刻调度指令已经下达。专家们认为事故与前阶段降雨有关,山体土层大量储水,施工洞内地质复杂地段防护有漏洞是两个主要原因。这只是初步判断,结论需要待日后事故调查。

这些救援信息万秉章一路上已经大体掌握,此刻最揪心的是洞里那五个人究竟怎么样,偏偏就是这个最重要的信息基本空白。除了施工单位提供的五个工人的姓名、年龄、籍贯,没有更多情况。按照施工相关规定,工人们不能把手机带进洞里,因而塌方发生后他们即便还活着也无法联络。即使有谁把手机带进去了,此刻同样无法联络,因为塌方足以隔阻任何通信信号。救援队伍和各级领导从四面八方赶来,为的就是这五个人,如果五位已经在塌方中不幸罹难,这般声势浩大的救援只能以五具尸体收官,这对参与救援的所有人是莫大遗憾,对五位遇难者的家人则如晴天霹雳,于万秉章也是毁灭性的打击。尽管事故的直接责任在于具体施工单位,地方领导也有责任监管辖区内的生产安全,发生重大事故也要受追究。万秉章本人特别重视这个洞,曾多次涉足其中,还试图把省领导请到洞里现场办公,塌方前一天他在洞里来回检查三趟,竟然连一点事故征兆都没有发现。如果本次塌方发生在省领导视察之际,那就如地动山摇,后果不堪设想。如果本次事故的五个受困者成为五具尸体,他们也会变成五根钉子把万秉章钉死在耻辱柱上。即便他们侥幸存活并被救出来,万秉章同样难逃追究。他原本已经岌岌可危,此刻再无悬念。

但是他还得从太平间直接狂奔塌方处,把父亲的葬礼置于脑后。用万秉华的抱怨“大哥只顾自己”,说来也是。

此时救援行动全面展开,总体救援方案由专家组制定,其批准及救援队伍指挥调度由高层掌握。基层地方官员在行动中只处于辅助位置,却也得承担大量配合保障事务。万秉章到达工地后即下令控制交通,保证救援队伍与设备畅通。电力部门紧急安排临时供电线路,为大型救援设备提供足够电力。通信单位则迅速调来装备,以便与国家救援中心建立可视联络专线,沟通情况及接受指挥。万秉章还需要调度县里党政两套班子成员分兵把口。他直接给欧栋打电话,命欧返回后不必上山,就坐镇于县城,根据山上救援需要组织力量支援。

欧栋说:“书记走吧,我去替你。你家里……”

万秉章苦笑,称老爸正在上路,管不着了。

张弛偷偷给万秉章报告了一个情况:“邵副联系不上。”

万秉章眼睛一瞪:“怎么回事?”

今天凌晨,张弛得到事故消息后第一个电话就打给邵乾。当时书记县长均不在县里,邵乾是在家领导中职位最高者,所以必须先报告他。不料邵的手机怎么也挂不通,宿舍座机也无人接听。张弛连挂数次,才忽然想起邵有可能还没回县城。问题是无论邵在哪里,手机应当总是开着的。作为地方官员,这属于ABC必定范围。在随后应急处置中,张弛一边奉万秉章和省、市各方传来的指令调兵遣将,安排救援准备,一边还抽空给邵乾挂了几次电话,无一挂通,邵乾失联。这个情况极其异常,通常情况下,邵乾不开手机不接电话,此刻也该上班露面了,可是他彻底消失,没有谁知道他在哪里。张弛百思不解,曾怀疑邵乾是不是还在工地这里。

“不对!”万秉章立刻追查,“昨天你们不在一起吗?”

昨天邵乾与张弛率队到北一水库工地检查,除了万秉章把邵乾叫到小会议室谈“重要事情”那段时间,邵、张两人一直在一起。万秉章与邵乾谈话毕,离开工地,邵参加了后半段检查,并主持在会议室与杜贵生他们座谈,研究若干整改事项,而后在工地吃了工作餐。饭后邵命张带队回县城,他还要在工地再看看。张弛暗暗吃惊,又不好打听太多。由于他们上山时坐的是一辆中巴车,如果邵乾留在山上,那就有一个用车问题。张弛询问是否需要给邵派一辆车来,邵称不必,他自己安排。而后张弛带队回县城,邵则留在山上。

“难道他还在工地这里?”万秉章大惊。

“已经离开了。”

作为办公室主任,张需要掌握班子成员们的基本动态,以免书记查问时一问三不知。今天凌晨工地发生事故后,张发现邵乾失联,猜想邵可能还在山上并参与处置事故,失联可能是因事故突发处置忙碌无暇通信。张立刻打电话向杜贵生了解,杜忙得焦头烂额,顾不上其他,命他的后勤助理与张联系。不一会儿那位助理来电话告诉张,邵昨晚就离开了,具体去哪里不清楚。张弛顿时感觉紧张。待到带应急队伍上山,张抓住那位助理,详细了解具体情况。助理说,张率检查组离开后,邵提出要去看导流洞进口端工地,杜贵生和助理一起陪他去了。看完那边洞口后,他们还顺小路沿河岸走了一段,看未来的水库库区。当晚邵在工地吃晚饭,大家喝了酒,茅台,是邵乾的一个朋友从车后座里拿出来的。邵的这个朋友开着一辆奔驰车,专程上山来看邵乾,邵管他叫“吴老板”。吃饭时邵说,他和吴老板今晚住工地,明天一早离开。杜贵生让助理给他们安排了两间客房,限于工地条件,客房比较简陋,两位只能将就。可能因为条件太差,客人不习惯,不好睡,夜里他们开着那辆奔驰车离开工地下山去了。有人看见那车离开,大约在晚上十点半。客人走的时候没有跟杜贵生告辞,因为当晚杜喝多了。杜酒量差,两杯就倒。客人有可能是打算待天亮后杜酒醒再联络。不料没到天亮洞里就塌方了。

现在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塌方不是邵乾制造的。邵副书记虽留在山上吃晚饭并拟过夜,最终还是拍屁股走人,在事故之前逃离现场,如有先见之明。问题是他为什么要关闭手机,就此失联?

“昨天上午万书记跟他谈话时,他是不是有什么异常?”张弛了解。

他问得比较委婉,却显然有所疑问。昨天万秉章上山与邵乾密谈,明摆着有些奇怪,特别是万秉章家逢大悲,有什么“重要事情”不能往后推一推,非得匆匆上山与邵乾一谈?谈过之后,不到二十四个小时,邵乾就不见了,难免令人猜想。事实上万秉章自己也在怀疑,邵乾突然消失会不会真与昨日谈话相关?会不会是邵乾嘴硬,作无所谓状,实听进去了,害怕了,赶紧去想办法?万秉章在谈话中明确要求邵设法打道回府,难道他“拟在工地住一夜”只是虚晃一枪,实准备连夜坐吴老板的奔驰车回省城运作去?如果那样,他不可能关闭手机失联。万秉章在谈话时还要求邵“该退要退,该交要交”,同样地,邵如果是听从劝告赶紧去退去交,也无须制造失联。会不会是万秉章一番敲打,邵感觉到巨大危险,其涉案除了冬虫夏草,还有其他大额事项,无法退也无法交。为了自保,三十六计走为上,一跑了之甚至潜逃境外?那样的话事情就大了。鉴于谈话的内容非常敏感,在情况明朗之前,万秉章什么都不能说。重大事故紧张救援之际偏又出这种事,雪上加霜,万秉章不能不管,却也无暇去管。

“昨天你把他丢在这里,现在还是你,赶紧去把他找回来。”万秉章给张弛下令。

这么说当然是气话,张只是县委常委,邵是副书记,邵想干什么张管不着。邵失联情况比较异常,需要请警察介入,但是还得不露形迹。万秉章命张弛悄悄协调安排,从那辆奔驰车找起。查吴老板是谁。需要了解该车的主要特征,调用工地附近道路交通监控记录,从特定时间里经过的车辆中找到它,这于警察没有太大困难。务必严格保密,不要提到邵乾,找的就是吴老板,就说因为工地发生重大事故,此前吴老板恰在工地,需要向他了解一些情况。找到吴老板后再设法了解邵乾去向。

“我马上办。”

张弛领命下山。此刻事故救援急如星火,邵乾不开手机算个啥呀?也许眨眼间该“白面仙”不慌不忙就冒将出来,让万秉章、张弛一番紧张皆成笑话。万秉章却不敢心存侥幸,毕竟邵身份特殊,有涉案之嫌且万秉章刚找他谈过话。如果邵不像所传那样离开,却是因故滞留工地甚至是丧生于本次隧道事故,那还不是最坏结果,邵可算因公牺牲,无论冬虫夏草十万百万一笔勾销,万秉章也无须说明事前自己与他谈到什么敏感事项。如果邵竟是负案而逃,跑得不知去向,那就是重大事件,必须以最快速度掌握其动态并采取相应措施。否则万秉章自己便被牵扯上了:他与邵在工地小会议室究竟谈些啥?万是否泄露案情通风报信或者竟是订立攻守同盟,促使邵潜逃?无论于公于私,都必须尽快找到人。萬秉章自己分身无术,事情只能交给张弛。

这时施工集团的专业救援队到达现场。按照救援方案,该救援队的设备和人员直接拉到山后进口端,队员们紧张卸下装备,队长、工程师争分夺秒,快步进洞看点,确定具体钻孔位置。万秉章安排一位副县长先过去配合该救援队,自己则留在山前出口端洞口等候。几分钟后市长一行到达,万秉章领着他们匆匆进洞视察,几乎走到了塌方处。途经昨日那个关注点时,万秉章注意到该点顶部依然有水滴,脚下模板踩上去“噗噗”有声,却安然无恙,倒是更里边万秉章没注意到的地方“哗啦”塌了下来,且塌方量巨大,专家估计长度在二十米以上。这个塌方位置就是主救援位置,时间紧迫不能用常规掘进加固方式打通塌方,必须依靠国家专业救援队伍和他们的大口径水平钻机。此刻主救援队和设备还在赶路中,人们正在为其到位做紧张准备,洞里洞外无不异常繁忙。

十几分钟后,又一位市领导匆匆赶到,却是韩文生,他是来接替市长的。市长要带一队人马去北京中央部委汇报相关项目情况,今天下午就要出发,无法待在现场指挥救援,正在下边县里调研的常务副市长韩文生被紧急调到工地坐镇,作为救援指挥部副总指挥,与担任总指挥的省应急管理厅厅长一起,负责本次事故救援工作。

韩文生跟万秉章握手时眯了下眼睛。

“家里怎么样?”他问。

“谢谢市长关心。”万秉章回答,“办完了。”

两人对话有如暗语,问什么答什么只有彼此清楚。市里来的其他大小官员都不知道万秉章是从太平间跑过来的,如果不是因为出了个“害人医生”,韩文生原本也无须知道无须询问。韩文生与万秉章握手的这个时候,差不多就是万父预定送到火葬场火化的点。万秉章对韩文生报称“办完了”并不准确,其父遗体可能还在炉子里烧呢。万秉章只是不想多说,因为没有意义。

然后山后进口端那边传来消息:救援探孔开始钻进。

布设于山后的这支救援队不是本次救援主力,却也非常專业,动作足够麻利。他们马不停蹄从百余公里外赶来,几乎是直接进入施工作业,没有一丝喘息。洞里那五个人命悬一线,支撑不了多久,而不知不觉间已经几个小时过去,此刻必须争分夺秒。问题是如果人已经丧生,再争分夺秒也已回天无力。

二十分钟后,省里大队人马到达,率队的正是常务副省长黄瑞中。黄原拟于下周到本工地现场办公,结果提前于今日到达。可惜此刻前来内容已大不一样。

卓政琪跟万秉章握手,说了一句:“不急。现在不是时候。”

“听秘书长的。”万秉章回答。

这什么意思?黄瑞中原拟到工地现场办公,解决资金问题是重要一项。卓让万秉章准备一份《提请省领导关心帮助的几个突出问题》,要求提前给卓,由卓交黄参阅。此刻来到现场,卓政琪只能交代万“不急”。很显然,在出了这种事故之后,黄瑞中到工地只能是部署救援,原拟现场办公只好暂缓。尽管安全事故处置完毕后,导流洞还要继续施工,其工期会更显紧张,资金缺口会更为突出,却只能到时候再说了。

黄瑞中得知山后那边的救援水平探孔已经开钻,决定马上到现场视察。一行人匆匆乘车翻过山坡,到达导流洞进口端,穿戴必要安全装备,从洞口步行直抵工作面。狭小的洞体充满持续不绝的轰鸣声,救援队钻孔作业正全力以赴。

这边钻孔是一场硬仗。与主救援方向不同,这里面对的不是塌方,而是尚未开掘的岩层。从这边掌子面到那边掌子面,中间隔着二十余米厚的结实山体,救援钻孔要凿通两端,在两侧掌子面间建立第一条救援通道,也就是通风管道。它不可能把被困者弄出来,却能让他们活下去,只要他们还活着。第一个探孔口径较小,钻头坚硬无比,钻机动力强劲,救援队员们汗如雨下,钻进速度一如计划。

黄瑞中连说两字:“尽快,尽快。”

此刻这个水平探孔好比抛向溺水者的救生索,必须采取最便捷完成的方案,以最快的速度钻通,迟到一分钟便意味着前功尽弃,一切皆属无用劳作。

黄瑞中一行视察完现场,匆匆返回出口端一侧。经请示韩文生同意,万秉章留在进口端这边,以示“加强领导”。事实上地方领导待在这里没啥用,万秉章不会操纵钻机,更无从指挥如何钻进,这里只听队长以及工程师指令,他们都不归万秉章管辖。万秉章只能盯着看,对跟随他的小李发号施令,小李是县委办副主任,配合万工作。

张弛以最快速度落实了万秉章的要求,撒开大网追踪吴老板,极其神速。他给万秉章报来的最新消息极具震撼力:邵乾昨夜似未离开工地!

吴老板的奔驰车挂的是省城车牌,他是省城一家“生态公司”的老板,公司做得很大,主业是承接城市绿化工程。吴老板与邵乾在省城时便相识,关系不一般。吴近期在本市市区做一个项目,昨日下午,邵乾给吴打电话,让吴上山一聚,两人相约当晚一块儿在山沟里放松,项目是夜钓,邵、吴两位有此雅好,在省城曾一起钓过鱼。据说这个季节里,午夜子时,深水潭里的大鱼会上浮觅食,时机大好。昨晚两人与杜贵生他们吃饭喝酒,尽兴后回客房喝茶,拟晚一点再悄悄上山,邵乾不想让人知道他留在山上是想钓鱼。邵当天下午已经以检查工作之名,在山后未来库区一角转了一圈,认清了路线,看准了地点。那里有一片深水区,肯定有大鱼,是那种纯天然长成于高山深涧,钓起来特别有成就感的大鱼。不料出发垂钓之前,吴老板突然接到告急电话:家里出事了。吴老板在省城有一个家,在本市也偷偷安了一个,金屋藏娇,养了个小三。其妻不知道哪里听到风声,突然率几人于当晚从省城奔袭“扫黄”,冲击金屋,暴打小三,命吴老板立刻前来认罪。吴接到电话后急如星火,赶紧动身下山。他问邵乾是否一起走,钓鱼另约?邵却不想放弃。吴老板把专程送上山的钓具留下一副,是从日本进口的高档碳素钓具,放在一个专用钓具包里,里边还有鱼饵、手电筒等夜钓必要装备。吴老板离开前问邵明日怎么下山,要不要另外叫个人开辆车上来接?邵让吴别管了,他要叫个车还不容易?邵、吴两人就此分手。吴不知道其后邵是不是去夜钓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下山的。

“不会还在床上躺着吧?”万秉章追问。

他命速与工地助理联系,要求赶紧查一下昨晚两位客人住的客房,看看客人是否落下了什么?或是有谁喝醉了还在不省人事?十几分钟后对方回了话,客房已经检查,确认无误,客房里没有人,客人也没落下任何东西。

如果吴老板所说可靠,至少昨晚十点来钟吴离开时,邵乾还留在山上。当然这也可能是假话,吴这么说是要掩盖邵的真正行迹。此刻只能先按真话核实而又同时存疑。如果吴老板离开时邵真的还在山上,可以肯定的是此刻他已经不在客房,那个房间里除了他的脚印和指纹,已经没有他的个人物品。而房间里至少曾有他的一个钓具包,还有里边的高档钓具,东西不在房间表明他已经离开。他会去哪里呢?如果像万秉章原先猜想,他因某种原因居然跑进那个洞并给塌方砸在里边,钓具包应当还在房间。当然还有一种可能,竟是突发事故让他灵机一动,利用时间、空间巧合制造失联假象,让人们觉得他出事了,自己则借着天赐之机跑得无影无踪?那样的话他需要有辆车。另外还有一种可能比较缺乏戏剧性:他不是想去钓一条大鱼吗?也许直到现在他还在鱼窝上边等大鱼上钩,尽管红日高升早已不算夜钓,而他的手机因某种原因例如停电而不再工作。当然也不能排除进一步可能:他钓到了一条特别大的鱼,这种鱼其实很难对付,要有足够的体力和耐心与之周旋,不断地放松再拉紧,慢慢地消耗鱼的体能,直到它筋疲力尽只能任人摆布,这时才可以伺机把它拖上岸来。漆黑的午夜,邵乾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独自与一条拼死拼活的大鱼周旋,一不小心就可能出事,被鱼拖下水去,那就不是人钓鱼,是鱼钓人了。如果发生这样的意外,钓者与手机一起溺水,其失联便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虽不属因公牺牲,却也不似负案潜逃那般压力山大。

万秉章立刻调用现场警力。此刻现场执勤的基本都是本县警察,有一位副局长负责指挥,维持救援秩序。由于是本地警力,万秉章有动用之便。万命那位副局长到山后进口端这边见他,交代了两件事。一是根据工地监控探头,查核昨晚工地进出车辆,看看是否有车从客房那边接走一个人。只须查晚间十点之后的动态,这个时段还在树上打哈欠的鸟都不剩几只,工地上跑来跑去的车肯定少,查起来不困难。第二件事就是安排几个人从进口端洞口沿河巡查,看看是否有人在钓鱼,或者有昨晚夜钓的现场,是否有遗留在现场的钓具包,周边水域是否存在异常,说白了,看看是否有人溺水。

万秉章没有提到邵乾,只说是工地安全事故中的一条线索必须跟进。副局长心知其中必有缘故,却也不多问,查下去自然明白。

副局长领命离开,隧洞里忽然传出一片喊声。万秉章吃了一惊,快步往洞里冲,身后小李紧随,片刻间两人跑到掌子面,这里还是喊声不绝。

却是好事:第一根水平探孔钻通了。救援队员们兴高采烈,敲打石壁,击掌相庆。

从开钻到钻通,耗去近两个小时。钻通可算初战告捷,却也可能就是竹篮打水,此刻皆不可知。救援队长指挥队员们迅速将高压气管塞进探孔内,开始往被困人员所在区域输送空气。如果那些人还活着,从现在起他们将不再受到氧气耗尽窒息的威胁。此刻最重要的事项是确定是否有人幸存。救援队长命一位队员敲击探孔钢管,这是目前唯一可与被困人员联络的方式。

这种敲击有其规则。救援队工程师告诉万秉章,一组要敲五声,每声间隔约一秒,每组间隔约30秒。这个信号被称为“寻求联络信号”。对方如果听到了,会回复敲击三声,表示“收到”。

没有收到回复。救援队员通过探孔一遍一遍敲击信号,敲完一组的间隔中,所有人屏息静气倾听,没有听到任何回复。

万秉章要求:“再敲,一直敲,不要停。”

但是有现实问题:按照计划,专业救援队还需要进行第二次钻孔,形成另一条救援通道,它被称为“生命通道”。钻机一开,任何敲击和回复都将被压制,根本无从听到。在没有确定是否还有生存人员之前,是不是按计划继续打孔,钻开生命通道?

万秉章说:“必须打,抓紧时间。同时必须持续联络。”

人们面面相觑。

“恐怕……”

万秉章突然举起一个指头:“安静。”

他听到了一个轻微声响。

“敲击声!”

所有人精神为之一振。大家侧耳倾听,前头几个救援队员把耳朵贴在探孔边的岩石上,闭起眼睛细听。

没有。再敲击五声传过去,然后倾听,还是没有回复。刚才肯定是幻听。

工程师分析有几种可能:受困人员没听到救援方联络信号。也可能听到了,但是无法回复。有可能他们刚刚恢复正常呼吸,体力还不足以支撑身子寻找探孔。塌方后洞里没有光线,漆黑一团。他们可以通过气流和呼吸改善感觉到探孔存在,但是他们看不见它在哪里,在找到探孔之前,他们无法敲击回应,也无法主动发出联络信号。

他刻意回避最现实的一种可能:这五个人都已丧生。如果是这样,此刻无尽的敲击声就好比乡间葬礼中持续的叫魂。

这时对讲机铃响,有人呼叫万秉章。

“万书记,韩市长请您马上过来指挥部开会。”

萬秉章只能遗憾离开。小李跟随万走出隧洞,在洞口万秉章停住脚。

“你留在这里配合。”万秉章下令,“需要有个人在这里。”

万秉章让小李寸步不离,就待在工作面,协助救援队寻找受困人员。要让他们不停地发出敲击信息,同时倾听回应。如果救援队员敲累了,需要休息,那么小李就要接过来,继续敲,就当作是在替万书记敲击传呼。如果第二根探孔开钻,也要在钻机工作的间歇持续发出信号,特别是注意里边的回复,不要放过任何一点迹象,也不要有任何疏忽。疏忽很可能就是生命的丧失,这方面的教训非常惨痛。

他竟然提到自己的父亲。小李作为县委办副主任属于知情者之一,李知道万秉章刚刚丧父,也知道是万的妹妹给张弛打的电话。万秉章告诉李,当时如果他能及时接通手机,也许会是另一种结果。所以此刻他特别倚重小李。如果被困人员发出信号了,必须得有人听到。即便别人听不到,小李必须得听到。必须让受困人员回传的信号得到确认并投入进一步救援,不要让他们的家人如他一样经受亲人突然丧失之痛。

“书记放心。”

万秉章离开进口端,匆匆赶往设在山前出口端的救援指挥部。

黄瑞中已经离开,会议由正副总指挥两位召集,根据国家救援中心领导及省领导要求,对救援作紧急部署。韩文生强调情况严峻,必须全力以赴救命,只要有一线希望,再小的可能也要当作最大。他在会上宣布指挥部下设机构组成,其中“后勤组”组长为本县县委副书记邵乾。县委书记万秉章另有任务。

万秉章感觉非常意外。

恰在这时,县公安局副局长匆匆赶来报告情况。紧急会议还在开,万秉章抽不出身,副局长草草写了张纸条递给他。

导流洞进口端河岸约七百米处,发现一夜钓现场。岸边石头有人坐过的痕迹,周边泥地脚印清晰。钓者已离开,没有遗留物品。下边有一深潭,水面及水下均未见异常。工地监控记录,晚十点至事故发生止,有三车进入,两车开出,均为载重货车。

如果没有另外的夜钓者,那么在泥地上留下脚印的应当就是邵乾,他果真独自前去山间深潭钓鱼,足见大鱼与之有仇。在万秉章跟他做“重要谈话”,暗示其有涉案风险之时,他的表现云淡风轻,似乎自有把握,没当回事。但是显然不是那么胸有成竹,所以需要独自留在山上,招呼吴老板上山喝酒,应当还进行了私下密谈,作为上午那场“重要谈话”的余兴节目。在吴老板离开后他独自前去钓鱼,估计他难以入睡,主要不是客房条件不好,而是思东想西,这时夜钓反倒适合于放松,也适合于紧张思考对策。他应当没钓到大鱼,但是有可能从深潭里钓出一些想法,他带着这些想法离开河岸钓鱼处。这个时间应当不至于太晚,因为据说夜钓只能在子时,时辰一过鱼就没有咬钩的兴趣,无论大鱼小鱼。离开钓鱼处他会去哪儿?通常情况下应当回到客房补睡一觉,折腾了半宿,他应当会感觉疲倦,这时不需要安眠药,也可以不计较客房条件,倒头便睡。但是显然他没有,客房里既没有他,也没有他的钓具。那么有两种可能,一是他钓鱼居然钓进隧洞并陷入事故里。二是他在夜钓之后迅速离开。比较起来第一种可能更少危害性,需要警惕的是第二种。问题是并没有发现第二辆奔驰车上山把他接走,难道他欣然改乘大货车?

在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众多谜团之际,他被缺席指定为救援指挥部后勤组组长。

紧急会议时间很短,正副总指挥宣布若干决定与要求,与会各方领导四散而去,分头落实,确保救援紧张有序运行。韩文生举手,示意万秉章留步。

“把邵乾叫上来,你去忙你的。”韩交代。

万秉章表示:“感谢韩市长关心。那件事已经办完了。”

“有那么简单吗?”

万秉章告诉他,家人已发来短信,父亲火化毕,骨灰正在送往公墓。

治丧并不是把骨灰盒往公墓里一埋就了了,事还很多。万秉章父亲死了,家里还有老母。老母失偶,儿子不该安抚陪伴吗?工地出了重大安全事故,万秉章作为县委书记,只能把老父老母先丢在一边,第一时间赶到现场,这是必须的。此刻救援已经展开,领导力量足够,不需要万秉章一直待在这里。韩文生命万赶紧回家看一看,快去快回,尽个儿子本分就是,毕竟事故救援还在进行中。万不需要急着上山,这里开钻机打洞救人靠专业队伍,韩文生干不了,万秉章也干不了。县里主要承担后勤保障事务,工作量非常大,必须联动响应,山上救援现场只管开单子要这要那,山下县城那边得调度指挥满足需要。因此万秉章不如去坐镇县城,这边交给邵乾就可以。

“明白,我让他们马上通知邵副。”万秉章说。

他没跟韩文生多话。此刻事故救援急如星火,千头万绪,比较起来,一个县委副书记夜钓后手机挂不通算什么事呢?不能拿来分散领导注意力,只能待有一定把握再行报告。万秉章只向韩文生表示,他还是暂时留在山上协助,待邵乾到位后再离开吧。

“干吗拖拖拉拉?快走。”韩却赶人。

万秉章只好含糊其词,称邵乾可能有些事,此刻不在县城,张弛他们正在找。恐怕不会那么快到位。

“那就让欧栋来。你走你的。”韩下令。

万秉章还是那句话:“感谢韩市长关心。眼下我还真是走不开。”

“哪里少了你不行?”

万秉章举起左手,称领导可能听说过,他是个“左手”,也就是左撇子。救援现场有韩市长坐镇,哪里都不缺一只左手,他只是心里过不去。韩可能听说过,有人骂他“脸黑嘴臭,只顾自己”,说来有一定道理,他不顾自己行吗?此刻待在这里也是在顾自己。他家里刚出了大事,全家无比悲伤。虽然其父是意外发病,不可抗力,谁也没办法,毕竟这只左手该到位时没有到位,当儿子的没能及时参加救治,感觉特别不好受。眼下万秉章最不想碰到的就是所负责的本县地方再有人遭遇意外不幸,再有家庭跟他一样蒙受悲痛。他非常希望能親手把洞里那五个人挖出来,一个一个全都活着。请韩市长理解。

韩文生竟一时无语。

以我们所见,万秉章自贬“顾自己”,打悲情牌,有如刚才他让小李替他敲击传呼,应当说其情真切,可以理解。父亲刚死,如果安全事故再死几个,实在让他难以承受。作为县委书记,丧父只算个人事务,没有谁会追究这位孝子拒接电话应负什么责任,安全事故死人却不一样,作为地方领导他必受追究,死得越多处置越重。无论出于对生命的担忧,或者对担责的担忧,万秉章都情愿留在现场,寸步不离,即便他在这里既无指挥权,也无法去操作钻机。问题是他必须让韩同意。万秉章对韩文生提出的请求似乎很得体、很恳切,其实有硬核。其父之死真的只是因为一只左手没能及时到位吗?别人不知道,当舅舅的比谁都清楚。万秉章没有一个字提到那位外甥,却可以理解为以此较劲,要韩收回成命,让万可以“自行其是”。

韩文生面露不悦:“自己把握吧。”

“谢谢韩市长关心。”

这时小李传来一个天大的消息:收到回复!有人活着!

韩文生大喝:“快!”

4

从第一个探孔钻透岩层,打到出口端掌子面开始,救援人员就不断敲击探孔钢管,发出联络信号,却一直没有听到回复,探孔那边的被困者如果不是尽数罹难,便是还在沉睡不醒。万秉章离开之后,小李按照万的要求寸步不离,甚至自己充当救援队临时队员下场敲击,试图唤醒探孔那头的生灵,一无所获。持续近三个小时,守在探孔边的救援队员们感觉疲惫,希望在大家心头一点一点丧失,似乎已经到了不得不接受现实,确定被困人员全部死亡的时候,有人听到了岩层后边传来微弱敲击声。

“好像有!”

众人屏息静听,没有。一如此前万秉章所听。

现场位于隧洞内,声响多而杂,即便在机器停止轰鸣的时候,人员匆匆来回,技工维护钻机,工程师商讨方案,各种声响难免。这种背景音响下,人们不时听到似有敲击回应,转瞬间基本上都予排除,若不是洞里洞外某个声音的延续,直接就是幻听。人的听觉在强烈期待中最为敏感,也最靠不住。

这个时候没有他法,只有持续不绝地敲击以求回应,其他救援操作依旧马不停蹄,紧张进行。上午十一点起,现场一再有人感觉听到回应,一再被排除,类似误听幻听频率似乎有所加快,像是救援人员的神经在接近绷紧极限。下午一时,指挥部紧急会议结束不久,进口端救援队停止一切洞内操作,队员们就地吃盒饭,补充体力。队长吃着吃着突然把筷子往地下一扔,大叫:“有动静!”

所有人都应声振作,停止咀嚼。

这一次非常明显,所有人都听到了:“通!通!”很沉闷,很遥远,很真实。

救援指挥部正副总指挥及万秉章等人闻讯赶到时,联络还在进行中,虽断断续续、似有若无,却已经可以排除任何疑义,确切无误,对方在回应,有人活着!

当着几位领导的面,救援队长敲击探孔钢管联络。五声之后,对方传来三响,其意为“收到”。救援队长再次敲击,这一次是四下,意为“报数”。对方回了三声:“收到”。隔了约半分钟,对方的敲击声再次传来,一共五下,恰与寻求联络的敲击数相当,但是显然不是寻求联络而是回答此前问题:“有五人”。已知被困人员恰好是五位。救援队长即回敲三下,表示“收到”。

万秉章要求:“问他们,是不是只有五个?”

没人知道万为什么要核实这个,事实上万秉章的意思也无法通过简单敲击准确传递,救援队只能重复原来的询问,再次让对方“报数”。对方报来的还是五下。再次确认受困人员为五名,没有第六个。

总指挥下令:“赶紧钻!”

联络暂停,钻机再次轰鸣。现在钻进的是第二根水平探孔,这个探孔的钢管直径将近9厘米,比第一根探孔粗得多,可以为被困人员提供必要的补给。虽不足以让他们逃生,却可以为他们争取逃生的时间与体力,为其后的救援行动提供保障。第二根水平探孔钻进时间比第一根长,凿通之时已过黄昏。對于被困于黑暗中的那几位,以及隧道施工操作中始终需要依靠灯光照明的救援队员而言,白天黑夜的转换已经无法感知,此刻唯一有意义的就是掘进的进度。

万秉章一直守在掌子面上,号称“坐镇”,直到第二根水平探孔凿通。按照预定计划,探孔打通后,救援队开始输送物资,第一批物资是两个手电筒,两部对讲机,矿泉水、面包,纸和笔。它们被绑在钢筋上,通过探孔钢管推送进去。十几分钟后,对讲机呼叫接通,救援队与被困人员建立了直接联络。

“喂,喂!”

“嚓嚓,嚓嚓。”

信号极差,或因岩层隔阻,根本听不清楚。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被困者尚能发出声响,能够表达某种意思。

万秉章着急:“大点声,喊他们!”

救援队长在对讲机里喊:“用笔!用纸!笔!纸!”

或许他们听到了,或许根本无须提醒,笔和纸都绑在钢筋上,还有手电筒,被困人员知道那是做什么的。十几分钟后,钢筋慢慢抽回,果然有一张纸被缠在钢筋上。

“全班五人,都活着。伤员二,一伤头,一伤脚,不重。谢谢。”

洞中一片欢呼。万秉章即站起身,掉头走出隧洞。

现在要做的是最后一件,也是最困难的一件事:把他们从里边弄出来。他们不可能像孙悟空一样变成五只甲虫从救援探孔里飞出受困区域,必须有一条足够大的通道供他们逃离。这就要依靠国家安全生产救援中心紧急调来的大口径水平钻机,此刻该钻机及其配套设备,以及操控它们的专业救援队正在全速往工地赶。在接到调令后他们离开驻地,长途奔走十余小时,已经进入本县境内,开行于进山途中。沿途有本地交警疏导车流,确保救援队装备车队安全迅速通过。

万秉章在洞口用对讲机向韩文生报告了情况,得知被困人员已经获得补给并与救援队取得联络,韩很高兴。韩说,“大家伙”快到了,到了就动手。

他没再问起后勤组组长在哪里,万秉章也不提起。

此刻可以确定的是邵乾不在洞里,其失联的可疑与严重性顿时倍增,对万秉章的压力陡然加大。一小时前,张弛曾报来消息,根据从通信部门了解,邵乾使用的手机最后通话记录是昨晚午夜二时,当时手机的定位还在工地,是通过工地基站接通的。在这个电话之前,半小时内邵还分别接、打过几个电话,联络相当频繁,有几个电话耗时不短,应当是有比较重要的事情。这些电话有可能是在钓鱼地点打的,似乎与夜钓有矛盾,通常情况下夜钓要求安静,一旦受惊扰,大鱼就会潜到深水,很难咬食上钩。因此与其说他在夜钓,不如说是到山上去打电话。午夜两点后这部手机不再接打电话,三点来钟手机的定位信号从工地移动基站消失,此后不再出现。如果不是电量耗尽,有可能是关机,不想让人挂通这部手机。根据了解,从工地到交通主通道还有其他途径。山后出口端顺河岸走,有一条小路可翻过山岭,另一侧有一条机耕路通往山下县道,路况尚好,有四轮驱动功能的小车可以一直开到机耕路尽头。如果邵乾有意,他夜钓之后不需要回到客房,可以通过这条路,避开工地及附近所有监控探头,神不知鬼不觉离开。他当然需要车辆接应,与接应者需要联络,这都需要借助手机,关闭手机如何联络?合理的猜想是他还有另一部,或者有人例如昨天下午上山的吴老板给他送来备用手机。

“另外一种可能就是他在那個洞里。”张弛说。

万秉章告诉他,根据受困人员传出的信息,里边只有五个当班工人,没有第六个。

“是不是应当着手联系附近的动车站、机场协查?”张弛请示。

万秉章直截了当:“暂时不要。”

一旦惊动到那些地方就没有退路了,此刻有把握断定邵乾是在外逃吗?

“市里呢?是不是应当马上报告?”

万秉章再次否决:“暂时不要。”

通常情况下,县领导如此失联,确实需要及时报告给上级相关部门。一旦上报同样没了退路,如果到头来邵乾只是因为某种意外失联,县里匆匆忙忙上报便是捅了娄子,日后对邵乾本人不好交代,对他归属的省政府办公厅同样不好交代。

万秉章命张弛继续动员可使用的一切力量找人,直到有所把握。务必严格保密,不要搞得沸沸扬扬。此刻事故救援是头等大事,上级领导的注意力高度集中,与五个人的生命相比,邵乾失联不算太大的事。本县全力以赴于救援,在发现邵乾失联后无暇尽快核实,所以未能及时上报,到时候就这么说,可以理解。

张弛听命继续。

夜九时许,救援队已经通过第二根探孔向被困者输送了五批物资。五位被困者有吃有喝,受困空间有了照明电灯,也有了一部有线电话,语音联络得以建立。万秉章请救援队长通过电话再次核实人员情况,包括姓名、年龄、籍贯,等等。事实上这属于多此一举,万秉章手上有一份名单,早在救援之初,这份名单就被打印出来,送到指挥救援的各级领导手中。但是此刻万坚持要求核实。救援队长与被困人员通电话,一一询问,确认无误,与名单上的资料丝毫不差。

万秉章其实不尽是多此一举,他需要确定,主要因为邵乾,有必要从隧洞里得到确切的排除信息。但是从根本上说这还是多此一举,因为怀疑归怀疑,事实上邵乾无论如何不可能背着他的钓具到隧道里钓鱼,即便他有此雅兴,也会被隧洞口的值班人员记录在案。隧道施工洞口有监控,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无关人员不得进入,进入者进出都有记录。本次隧道事故时段的值班记录非常完整:被困于现场的就是那五个工人。这条记录与此刻洞里被困者传出的信息完全吻合,可以互证。

这时人们期待中的主救援队伍和大口径水平钻机终于到达。

被称为“大家伙”的这台大口径水平钻机有一张无比坚硬的大嘴,能在石头泥土中啃出一个大洞,把直径六十余厘米的钢管打进塌方处,一节一节延伸接龙,形成一条钢管通道,被困人员可以借之爬出被困区域获救。为了保证其正常工作,需要在洞口沿隧道前进三百余米,贴近塌方处搭建钻机工作平台并加固周边洞体。比之前一支救援队在山后进口端打出的两条救援探孔,出口端这边虽然不是在坚硬岩体上开凿,却由于坍塌体情况复杂,需要钻进的孔径有六七倍之大,其难度、强度、工作量随之倍增,对工作平台和操作条件要求较高,耗时也将更多。

“大家伙”到达时,万秉章赶到现场,指挥本县各路辅助队伍配合救援队进场,卸下装备,分别运进洞内。同前一支救援队一样,这支主力救援队也是马不停蹄,到位之后立刻投入工作,进洞进行坍体反压并搭建钻机作业平台,预计最快也要到凌晨才能进行机器调试。万秉章交代本县人员配合好,自己抽身又回到山后。

这是事故救援的第一个夜晚,对万秉章而言是第三个不眠之夜,前两夜他在医院太平间外守灵,今天却是在传说中的“秉章左书”隧洞里,在事故救援现场。前两夜是为死者尽意,这一夜是为生者,比守灵更为揪心。

五位受困者中有两人受伤,一人在头,一人在脚,都是塌方突然发生时躲避不及被落石砸伤的,按照最初传递的信息,均“不重”,似为皮肉伤而已。不料在补给经过救援通道进入之后,那位头部受伤者开始发病,倒在地上,头痛欲裂。救援现场一位医生通过电话了解情况,判断可能是脑震荡,事故之初因精神高度紧张症状被抑制,待感觉有救放松下来时才骤然发作。医生开出应急药物,通过传输管道送到受困区域。伤员服药后曾好受一点,随即又开始疼痛,叫唤,情况比之前还要严重。

万秉章在电话里听到受困区域伤员的呻吟,显得格外焦虑。他脸黑嘴臭“说”医生:“你的处方对吗?你的药行不?难道是假药?”

医生是个年轻人,本县医院人员,万秉章管得着。

医生坚持:“药没问题。起作用需要时间。”

伤员情况似在迅速恶化,此刻却只能任其困在洞里。如果他在救援中丧生,在万秉章感觉里可比其父突然死在彩超检查台上。幸而如医生所言,伤员情况渐渐平稳,症状渐渐缓解,慢慢入睡。

一小时后伤员再次发作。受困人员按医嘱给他服了药。这次发作似乎比上一次还要猛烈,然后又渐渐归于平稳。

万秉章守在洞里度过了那一夜,密切关注受困人员区域的任何动静,特别是一再反复的伤员状况。这让我们想起两天前其父在医院里的痛苦叫唤,有如此刻这位伤员。当时万秉章在数百公里外接连拒接电话,丧失了伸手救援之机。此刻他在这里为这位伤员和另几个受困者守夜,或许有助于弥补愧疚?虽然这几位于他都完全陌生。作为万家长子,他当然应当到太平间为刚去世的老爸守夜。作为本县“老大”,他有必要待在洞里亲自守这一夜吗?于别人并无必要,于他却似很必要,可视同“秉章左书”。

清晨时分,山前隧道出口端那边,大口径水平钻机平台搭建完毕,钻机安装调试结束,总指挥命令开钻,受困人员听到了塌方另一侧的打钻声,消息也通过对讲机传到万秉章这里。或许救援钻机声特别具有安定效果,伤员状态忽然趋向平稳。

万秉章出洞给张弛挂了个电话。张弛报告称,已经在相关交通要道口的监控记录里排查午夜时段来去车辆,发现一辆越野车有来而复往记录,有可能当夜在相关县道及机耕路活动。目前作为主要目标正在核实。

“万书记有什么指示?”张询问。

万秉章命张弛立刻回山上来,配合做好救援工作。“大家伙”已经开动,成败在此一举,眼下这个事最要紧,其他的先丢在一边,让下边那些人去查就是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他说。

“我马上动身。”

万秉章爬上洞外一辆越野车,这车为他在山前山后跑來跑去专用,有驾驶员值守。

驾驶员问:“万书记去山前吗?”

“不急。”

万秉章往车后座上一靠,竟然在下一秒钟就睡着了。

那天上午,从工地到市区到省城直至北京,在无数目光关注下,“大家伙”于隧洞里奋力钻进,屡屡受阻。开机掘进一个来小时之后,由于洞内通风散热条件不好,钻机高速运行导致温度上升过快,救援队长下令暂时停机,迅速降温。幸而此前已根据救援队提出的需要,在后勤组组长邵乾缺位情况下,被万秉章调上山的张弛主动补位,通知县相关部门紧急收购冷库冰块,抢运上山。钻机停机十几分钟后,运冰车到达洞口,立刻送进洞中。经降温,钻机重又启动挺进。一个多小时后挺进再次受阻,钻进发生异常,操作钻机的救援队员判断钻头遇到了工字钢。工字钢硬度高韧性强,很难对付,是钻进坍塌体常遇的拦路虎,通常需要改用切割的方式钻进。操作队员根据经验,大胆采用加大推力的方式将工字钢顶开,钻机再次平稳挺进。

万秉章是在事后才得知这些情况。他在越野车上昏昏沉沉竟睡了近三个小时,几乎整个上午,直到驾驶员把他推醒。

“张主任说,请您马上到指挥部去。”驾驶员报告。

张弛一上山就到了山后洞口,发现万秉章躺在车上几乎不省人事。张命驾驶员让万睡觉,别吵,需要时他会打电话给驾驶员。此刻到了需要叫醒的时候。

万秉章赶到救援指挥部,却是韩文生找。韩把他叫到指挥部会议室谈话,恰就是两天前万秉章与邵乾做“重要谈话”的那个地方。

“知道你没睡够。”韩说,“改天吧。”

韩从张弛那里知道万秉章倒在车里,特别交代不叫,直到此刻。此刻其实并无大事,“大家伙”还在拼命掘进,未再发现异常。按照这个速度,到今夜可能钻通,几个被困者有望救出。问题是此刻在工地上,也不仅“大家伙”算个事。

“你那个邵乾搞什么名堂?”韩文生追问。

他听到风声了吗?尽管万秉章严令保密,只找不说,没有足够把握不往上报,毕竟问东查西,难免风声外传。韩原本不需要多关心这个邵,只因为他把邵列名到救援指挥部,自会多注意。此刻韩问起,万怎么回答都比较棘手,一来邵的去向并无把握,二来邵牵扯的案子和万邵之间那场“重要谈话”都足够敏感,邵的失联是否与之相关也不可知,一旦报给上级便无退路。

万秉章还是那一套:轻描淡写,含糊其词。他表示事故发生后县委办找邵报告情况,才发觉找不到人,手机也联系不上。估计有可能是回省城办事去了,毕竟人家是省城大机关下来挂职的,总有些跟上边相关的事情,县里不好管得太多。说起来也就一两天的事,说不定眨眼间他就从哪里冒将出来。

“是吗?”韩忽然问,“这个人好像不怎么样?”

万秉章回答:“还不错啊。”

“哪里不错?”

万秉章略调侃,称邵乾长得不错,很受女干部欢迎。

韩文生问:“你生的是个女儿?”

万秉章与妻子有一个儿子,目前读高中,在省城。万子在本市长大、读书,中考发挥不好,只能去上职高。万妻的一个舅舅在省教育厅,帮助孩子以“寄读生”资格去省城一所高中交费就读。

“儿子就好。”韩文生说,“是女儿要小心,别找这种女婿。”

他也是调侃,称白面书生耐看,万人迷,但是中看不中用。就好比他外甥,长得不输邵乾,不省心也一样。他姐姐只有这个儿子,宝贝得不行,结果没调理好,眼下当个医生,业务不努力,牛气烘烘,没少惹麻烦,一惹麻烦其母就找舅舅,舅舅能不管吗?邵乾看起来也像个外甥,挺牛。敢这么玩失踪,找不到叫不来,是不是很经常?

“不会。”万秉章说,“这一次可能遇到了什么特殊情况。”

韩文生上山后也亲自给邵乾打过手机,一直打不通,所以恼火。韩坦率而言,把邵排到救援指挥部,也是想借机观察一下。邵不是想接吗?行不行啊?

万秉章没吭气。

“你呢?什么想法?”韩文生直接发问。

万秉章回答:“自己的事真不好说。”

“有想法尽管告诉我,可能的话我会帮助。”

韩把万秉章叫来谈话,实际上是抽空借机当面安抚,这种事当然是及时做比日后做有利。虽然“职万秉章”表现得很成熟,“只顾自己”,韩却清楚万心里梗着呢,父亲突然死亡这种事,于谁都难以接受,作为“害人医生”的舅舅,韩不能只打个电话了事,必须另有表示,让万不至于心里太过不去。因此韩要把自己的外甥抓到嘴上骂几句,让万出一口气,虽一言不提医疗事故,却也似含歉意,同时含蓄表达自己碍于亲情,诸多无奈,寻求万理解。他提及万目前面临的工作安排问题,了解万对接手者的意见,也属表达善意。

他强调万秉章已经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应当说干得不错,北一水库在万手上终于突破,即便发生了眼下这场事故,无论结果如何,人们也还得承认万的作为。万秉章脸黑嘴臭干大事,可称造福一方,别管谁说“只顾自己”,贡献明摆着。万有资格也有条件争取在离开后有一个好的安排,这方面韩也会向市委主要领导推荐建议。现在一个主要问题是让谁来接手。县里各方面工作都需要继续往前推,特别是导流洞突破后,北一水库其他工程必须迅速跟进,尽快建成,发挥效益。邵乾能行吗?

“从工作考虑,应当是欧栋。”万秉章说,“其他人也能向前挪一挪。”

“你也知道不可能。”

如果欧能接书记,后边的县领导有的可以接县长,有的可以接副书记或者常务副县长,张弛、王东鹏等等都有机会。问题是万秉章的如意算盘只属白算,欧跟万一样都在处分追究期内,大家都没戏。所以韩文生不问别人,只问邵乾。

万秉章说:“以邵的情况,争取资金和上级支持应当比较有利。”

“廉洁怎么样?”

万秉章表示,目前还没有收到这方面的重大举报。

“能力呢?”

“我看没问题。”万秉章说,“但是他可能想回省里大机关去。”

“不会吧?”

“最新情况。”

“我算是松了口气。”韩文生说。

他直言不讳,称省里有领导给他打过招呼,但是他对邵有看法。据他所知,邵未必能当个好书记,就好比他外甥不算个好医生。韩可以想办法让外甥另找一个不惹麻烦的地方待着,邵就不是他能管得着的。如果邵自己想走当然好,如果不是呢?邵的事万当然也管不着,但是来日市委主要领导肯定要听听万的意见,万该怎么说,说到什么程度要注意把握好。推荐一个不对的人,到头来也有责任,也是“只顾自己”。

“我一定注意。”万秉章说。

他自嘲已名声在外,说来也对。他只顾自己吗?当然是。脸黑嘴臭就是顾自己。作为县委书记,这个洞这个水库都是他的。县城十几万人受淹,隧道里五个人受困,还有邵乾不开手机也一样,都是他的事。班子里的人,欧栋、张弛、王东鹏等等都不能丢,个个得顾,顾他们就是顾自己。

“难得这几位对你都服气。”韩文生问,“邵乾能吗?”

这时隧洞内突然传来警报:大口径水平钻机停止工作。

韩文生立刻掐断谈话,带着万秉章快步赶到现场,到达洞口时,全体救援队员正从洞里匆匆撤出。

“怎么回事!”

隧道内一氧化碳严重超标,为保护救援人员安全,只能暂停,待加大通风将有害气体浓度降低到安全范围内才能继续钻进。

万秉章立刻给山后进口端打电话,命小李协调那边,赶紧将钻机情况通报给洞里受困人员。那些人命悬一线,神经紧绷,格外关注钻机动静,每次钻机稍停,都需要及时把情况告诉他们,进行安抚与心理辅导。

担任现场总指挥的省应急管理厅厅长也在洞口,韩文生与厅长商量救援安排,特意朝万秉章挥挥手,示意万可以走了,另找时间再谈。万秉章转身离开,上车,准备重返山后。上车时忽然一愣:车上坐着个人,戴一副眼镜,竟是王东鹏。

“你?怎么回事?”万秉章问。

王东鹏并不分管安全救援事务,此刻他出现在工地必有特殊情况。

王东鹏说:“有一个举报件,需要尽快请书记看一看。”

他们又回到了指挥部小会议室。此刻大家集中到洞口那边,恰提供了安静环境。

这个所谓“举报件”包括两个部分,一是文字,一是影像,被举报者不是别个,竟是万秉章本人。举报内容为:“县太爷大操大办为父送葬,借机敛财。”

来得真快!

王东鹏用一部平板,把举报影像放给万秉章看。直到这时万秉章才终于邂逅二十多小时前他错过的葬礼。他看到一支送葬队伍推着一辆推车,推车上是一具火化专用棺材。送葬人群跟随推车走出医院太平间的通道口,护送棺材上了外边的灵车。送葬队伍看上去有二三十人,不算浩大,没有吹鼓队,没有纸扎祭品,也没有成排花圈,所谓“大操大办”属标题党,指的应当是葬礼展现的特殊装备:走在队伍前边的死者至亲一律披麻戴孝。同样的场景还出现在火葬场:送葬人员排成队,哭号着送棺材进入火化排号等待室。万秉章在披麻戴孝人物中认出了万秉华和她丈夫,他们在第二排,前头另有两人,一男一女,同样浓墨重彩。举报者在这两人的头上叠印了两个感叹号,画面下边还有一条文字解说:“如此县委书记!”

这当然不是万秉章。昨日上午与出殡同一时间,万秉章在工地现场配合指挥救援,有不在场证据,许多人可以做证。但是在出殡现场这两个人头上叠印感叹号也没什么不对,因为他们分别是万秉章的妻子与儿子。

万妻在市疾控中心工作。儿子去省城寄读高中后,万妻频繁来去省城,一方面因单位业务需要,一方面也为照料并监督儿子学习。前些时候她到省疾控中心参加业务培训,为期一周,时间已经过半。万秉章父亲一去世,万即给妻子、儿子打电话,命母子俩赶回参加葬礼。万秉章在太平间为父亲守第二夜时,母子俩已经赶到县城,住进孩子姑姑也就是万秉华夫妇那里。第三天凌晨,因工地事故突发,万秉章匆匆结束守夜,从太平间直接趕往工地,那时已经预知无法参加父亲葬礼了,他用电话交代妻子和儿子,让他们代表自己送亡父最后一程,当时并未谈及披麻戴孝。

此前准备葬礼时,万秉华夫妇痛感于父亲突然死亡,都希望让他走得体面。万秉章的母亲出自农村,长期居住于乡间,母亲所理解的葬礼也是乡间那一套,没有哪个老人应当走得无声无息,万父虽然以极其普通终其一生,毕竟生养了一个儿子出人头地,怎么说也得让他走得风光一些。其实恰恰是儿子的身份让母亲这种意愿难以实现,对此万秉华也清楚,她向大哥提出一个设想:把葬礼分成两段,前边先“按公家的来”,大哥好出场。然后自家再按“乡下习惯”办。这个方案让万秉章直接拍死,因为不可能做到。万秉章是长子,作为孝子必须参加葬礼全过程,从太平间扶棺出发,到从火葬场捧骨灰盒往公墓下葬,哪个环节都少不了,没有哪个空当可容他掉头走开,让位给吹吹打打,道士和尚作法。因此整个葬礼只能参照“公家”方式。

但是万秉章“临阵脱逃”,缺席了葬礼,其妹妹、妹夫居然自行其是,来了“乡下习惯”一套,且一直瞒着万秉章。他们一定觉得不如此不足以表达对父亲突然离去的不平与痛惜,很大程度上也是考虑到母亲的心愿,毕竟母亲比大哥更是长辈。应当说他们也没做得太过,比较刺眼的不外就是那一身孝服,那些东西肯定是临时租用,由某个“一条龙”提供服务。此刻无论万秉章“不在场证据”有多充分,这数十件孝服已经一件不落全数穿到了他的身上,足够让他不堪其重,倒地窒息。

另外还有几张照片,拍摄点为万家灵堂。有宾客盈门,举香鞠躬,有几个客人正把信封放在茶几上。这就是“借机敛财”的实证。举报件最后还列出一个电话,称知情者可以打这个电话,提供更多情况。

万秉章浏览完举报内容,请王东鹏从头来,把出殡那段录像再放一遍。王东鹏遵命重播。播毕,万秉章没有吭声。王东鹏感觉有异,抬眼一看,万秉章举着他的左手掌按着额头,双眼紧闭。

他在哭泣吗?有如第一夜从省城赶回那一路?

“万书记……”

他睜开眼睛。没有眼泪,表情正常。

“应该的。”他说,“很好。”

他在表扬什么?他父亲应当享受亲人披麻戴孝待遇,或者旁人应该把它拿来举报?我们觉得应当是前者。他自己做不到,妹妹做到了。很好。毕竟没有老爸就没有他,他对老爸有所亏欠,这也算回报吧,如果是父母想要的。如此说来工地出了事故,他不得不匆匆离开倒是尽孝,否则大孝子坚守在出殡现场,就只能“按公家的来”,倒是委屈老爸了,身为长子不能只顾自己。

万秉章发现了一个问题,指着那部平板问:“这个,你怎么?”

王东鹏是纪委书记,怎么可以把举报件悄悄拿给被举报者本人欣赏?哪怕这个人是县委书记,那也是不应该的。

王东鹏表示:“这个不是举报件。”

平板上的资料是王东鹏从网络下载的。县纪委收到了同样内容的举报,估计省、市纪委也同样收到了。王东鹏不可以把举报件交给万秉章,把已经被举报者公开发表并在网络上疯传的资料下载并提交本人,这不存在问题,哪怕它们与举报件一模一样。

“万书记,来者不善。”王东鹏提醒。

万秉章面无表情:“谢谢。很好。”

万父的葬礼堪称风光无两,不到三十小时举世皆知。这段时间里万秉章在山间疲于奔命,所有心思都在困于洞中的那五个人,以及失去踪迹的邵乾身上,没有时间,也没有想到要去网上瞄一眼。这里的其他人也都差不多,没人注意到这个事,也没有谁就近密告。不经意间万秉章竟因为父亲葬礼而在外边暴得大名,“有图有真相”传遍远近。作为县委书记,他清楚这一举报的杀伤力在哪里,接下来他将遇到些什么,需要如何应对。但是此刻实顾不上,因为那五个人还困在里边,邵乾还无影无踪。

王东鹏专程上山还有个特殊情况:今天上午,县纪委值班室接到一个匿名电话,来电者为网络上“县太爷治丧”的拍摄者,自称为省城个体从业人员,为客户提供各种录像服务。前一天半夜,有一个陌生客户打电话,请此人连夜从省城赶到本县拍摄第二天上午的一场出殡。他原不想去,由于客户出价很高,遂答应了。那天拍完后,有人于现场跟他接头,如约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他只是按照客户要求拍一段场景素材,并不知道出殡那家人是谁,也不知道客户拿素材干什么,其编辑剪辑和挂到网上与他无关。忽然在网络上看到那条消息,他才知道事情弄大了,所以打电话报这条线索。如县里认为有问题,可通过网管部门从网络地址去查是谁干的,不要找他。此人是按照网上提供的举报号码打过来的,挂在网上的竟是县纪委值班室号码。纪委值班员把情况记录下来,赶紧向王东鹏汇报。恰巧王东鹏也接到一条相关信息,来自一个姓张的老板。张老板曾因涉及本县一起案件,被县纪委叫来配合办案过,因之认识了王东鹏。张老板是本县人,在市区开公司做绿化工程,他在网上看到消息,马上给王打电话,称事情可能与一个姓吴的老板有关系。该吴老板是省城人,有来头,曾从张手里抢走市区一个工程。这位吴老板当然不会无缘无故找万秉章麻烦,其中必有特殊原因,张应当是知道一点,只是电话里没有提及。由于他与吴是竞争对手,其所报也未必可信。王东鹏觉得情况特殊,有必要直接来向万秉章报告。

万秉章举起左手,往会议桌上用力拍了一下。

张弛查找邵乾时,曾找到一个吴老板,该人来自省城,做绿化工程,与王东鹏提到的这个吴似乎是一回事。根据张弛了解,该老板曾于事故前一天下午,应邵乾之召来到工地,当晚他们在工地喝茅台,准备上山夜钓。半夜间吴匆匆下山,据说是小三被擒,后院起火。或许那只是托词?其匆匆离开只是为了找一个人替万家丧事提供额外服务?如果那样,事情便牵扯到邵乾。难道是邵以攻为守?“县太爷治丧”疯传于网络,必惊动各级领导,足以让万秉章穷于应对,万本来就该走了,这事一出更会加速走人,无论真相如何。这以后即便未能“送走黑脸神,换来白面仙”,也有助于邵摆脱可能涉案的麻烦。如果邵真是主谋,可称相当恶劣。邵乾长得那么好,不至于如此下三烂吧?或许人家还是云淡风轻,只是吴老板得知情况,主动为邵两肋插刀?其实他们着急了点,人家父亲死了,何必往伤口上撒盐?完全可以少安毋躁,无须网络加持,突然发生的这场安全事故无论结果如何,都已经放响了为万秉章送行的鞭炮。

王东鹏请示:“是不是需要查一下?”

这件事具有极大可查性。吴老板的事情可以问张老板。通过调看现场监控记录,比对角度,可以锁定录像素材拍摄者并最终找到人。或许“录像服务从业人员”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主动匿名打电话提供线索,力图撇清干系,毕竟招惹的不是普通人物,有所后怕。只要网管部门下功夫,把消息发布到网上的人同样也可以查到。问题是作为当事人“县太爷”,万秉章可以下令查吗?让纪委去查合适吗?

“不查。”他骂了一句,“该死!”

这时工地上突然传出异常响动,外边有人大声喊叫,有金属被重重敲击的声响响成一片,“哐!哐!哐!”

万秉章大惊,立即起身快步走出小会议室。王东鹏在后边紧随。

是好事!大口径钻机钻通坍塌体。

夜幕已悄悄降临。从清晨开始,经历十几个小时的艰难掘进,几度遇阻几度重启,“大家伙”终于不负所望,在隧洞里打出了一条足以让受困者逃生的救援通道。

王东鹏匆匆告辞下山,万秉章赶进洞里,两位总指挥都已经到达钻机前。

随后的救援有条不紊,紧张进行。大口径水平钻机内钻杆全部撤出,优化外管伸出长度,形成救援通道,冰块降温。在焦虑与期待中,不知不觉间时间飞逝。两个多小时后,救援行动进入最后阶段:四个救援人员组成解救小组,带着应急救护工具逐一爬进钢管,通过救援通道前往被困区域。在与被困人员会合后,他们将察看周边情况,依次确认被困人员身体状况,为他们戴好护具,安抚被困人员情绪,安排出洞顺序。十分钟后,解救小组在里边发出信号,解救行动正式开始。

第一个出洞的是头部负伤者,他躺在特制带轮救生担架上,被一条绳索拉到救援管道口。担架从管道口抬下时,隧洞里一片欢呼,还有掌声。

万秉章站在一旁,没有鼓掌,也没有发声。他只是静静看着,如释重负。

十五分钟后,最后一个受困者获救,救援行动全面收官,大功告成。

万秉章随两位总指挥撤出隧洞。刚走出隧洞口,他的手机响了。

是张弛,声音急切。

“万书记!万书记!”

“慌什么!”万秉章瞪眼睛,“慢慢说。”

“据说有一个记者……”

此刻张弛在一辆救护车上,正行驶于出山通道。半小时前,万秉章在洞里给张弛下令,待受困人员救出后,由张亲自护送到县医院检查救治。县长欧栋已在那边,万让张配合安排好,特别是受困人员中的伤员,务必确保生命无虞,绝对不能这边好不容易挖出来,那边让人家死在手术台上,如他父亲那般惨痛。万秉章还交给张一个特殊任务:不得坐自己的车,必须上救护车,方便途中迅速向被解救者了解情况,问一问塌方前是否看到什么异常,例如陌生人。

当时张弛吃了一惊:“不会吧?”

万秉章顿时脸黑嘴臭:“连这个都不会问?”

张弛连说:“没问题没问题。”

万秉章意在邵乾。尽管已经确定邵不在洞里,接下来可能要面对最坏状况,万只能“随他去吧”,却还是不死心,所以才交代张弛再次落实。不料张居然一问问出了大情况:塌方发生之前半个多小时,有一个陌生人突然来到掌子面上。当时几位工人正用风钻钻炮眼,陌生人在一旁拿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几分钟后一位年轻工人放下风钻,陌生人把手机递给他,招呼道:“帮个忙。”年轻工人一看陌生人戴个黄色安全帽,穿件马甲,挂在胸前的一个红牌牌晃来晃去,问:“你是记者?”陌生人问:“不像吗?”工人回答:“像啊。”陌生人没再说话,让年轻工人给他拍照片,交代必须把他、钻机、打钻工人和掌子面都拍到。年轻工人连拍几张,把手机还给陌生人。陌生人察看,点点头,道谢,掉头离开。

这是在午夜之后,凌晨三点来钟的事,这个时间哪会有什么记者跑到隧洞里晃荡!那么他是谁?难道是邵乾?他胸前的红牌牌可能是“贵宾证”,出于安全需要,凡进隧洞参观者必须有这个证,而此前邵乾率队上山检查,会有人发给他一个牌。以时间推算,或许那时邵刚刚夜钓归来,一见洞里灯火通明,兴之所至就走了进去?

万秉章立刻抓住杜贵生,命他速查隧洞口当班值班人员。这一查明白了:果真有一个陌生人。事故发生前大约一小时,值班员在洞口值班室打电话,有一个陌生人突然出现在窗口,头戴一顶软檐便帽,一副太阳镜,身上有件马甲,肩膀上还背着个黑色长包。陌生人指着停在洞口的一辆出碴车,问值班员那车怎么回事。值班员答称该车抛锚了,反问陌生人是谁。陌生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牌牌让他看,问车抛锚为什么没人处理。值班员心知面前这位肯定不是一般人,指着电话赶紧解释:“这不正在叫人吗?”这时恰好拖车开到,值班员跑去张罗,让拖车赶紧把抛锚车拖走。处理毕回到值班室,陌生人已经走了。值班员没看到他进洞,所以没有记录。杜贵生追问值班员是否还发现什么异常,值班员迟疑,起初说一切正常,后来才又说,值班室像是少了一顶备用安全帽,黄色的。他记得原本挂在窗子边,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他是清晨快轮班时才发现,猜想是事故发生后比较忙乱,有人顺手抓去戴。

洞口除了值班室,还有监控探头。事故发生后,监管人员曾察看洞口监控资料,确定现场受困的就那五人,没有注意到有其他人进入。可能因为陌生人出现时,洞口处理抛锚车,人员来去杂乱,而且离事故发生还有一个小时,监管人员察看监控资料,时间急迫,通常不会去注意这个时段的资料,也很难去细致观察、辨别资料里的每一个人。这些监控资料现已作为日后事故分析证据而封存。

从时间线判断,值班员说的陌生人与被解救人员说的“记者”应当是同一个人,很可能就是邵乾。山间午夜气温较低,他上山夜钓抓了客房一件马甲穿上。夜钓返回,途经导流洞出口端,他在跟值班员交谈后临时决定进洞看看,拍几张照片,表明当晚他留在山上不只是喝酒钓鱼,他还微服私访,连夜深入第一线发现问题,有手机照片为证。为了安全他顺手抓走了值班室的备用安全帽。他一进洞,手机与基站的联络就因信号不通而中止,这部手机再也没出现在基站中,表明他进去后没再出来,唯一可能就是陷進了隧洞突发事故里。这个判断显然也有问题:按照被解救者的说法,“记者”在事故前半个小时就离开了,这半个小时足够他在洞里走几个来回,他不可能故意在里边磨磨叽叽等着塌方往头上砸。那么这段时间里又发生了什么?

恰在这时张弛又来了一个电话,报告了刚了解到的最新细节:那位“记者”身上背着个长条包,像是照相器材什么的。“记者”让年轻工人为他拍照片时,把包从肩膀上取下来,靠着隧洞石壁竖起来放置。拍完照走人后不久,有一工人注意到石壁那里有个东西倒在地上。“记者”像是忘拿他的照相器材了。

这是什么照相器材?那就是吴老板送上山的钓具。或许邵乾在走出洞口之前突然想起它给落在掌子面上,于是掉头回去取,结果他就让高档钓具钓进了事故里。他在那段路上可能遇到什么事耽误了,有可能是崴了脚,他穿皮鞋上山,那种鞋与隧洞地面不友好,特别是在急切中。事故突然发生时,他肯定还没走到掌子面,否则便与当班工人会合,一起受困并一起获救。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被打个正着,给压在塌方中心地带。那样的话他必死无疑且眼前无法确定并找到,只能疑为失踪,待来日清除塌方继续掘进才有望出土,或能享受因公牺牲待遇。第二种可能是他在非常接近于“照相器材”之处遭遇塌方,或许只有一步之距。

万秉章带着小李,快步去找韩文生。韩正在洞外打电话,可能是在向市委书记报告受困人员全部获救喜讯。万秉章竟举起左手,毫不犹豫一把抓走韩的手机,大叫一声:“韩市长!快救命!”

韩大惊。

万秉章报告了情况,韩文生眯上眼睛,难以置信。

“胡说八道吧?”他质疑,“累糊涂了?”

万秉章承认眼下只是一连串假设,但是可能性无法排除。此刻当务之急是让救援队暂停,不要急于撤出救援设备,必须派人再次进入塌方那边去找一找。

“可笑!如果他真在那里,救出来的那五个都是瞎子聋子?”

万秉章坚持,如果邵乾真的陷入事故,他有可能已经在塌方中丧生。但是也还有希望活着,如果他已经非常接近掌子面。

“现场有五个人,他为什么不发声求援?”

“也许他受伤了?比较重?或者已经昏迷?”

韩文生生气:“尽是些没影的!”

万秉章不理会韩的怒气,只是一味强调此刻还有机会。事故发生到现在不过四十小时左右,伤者即便人事不省不吃不喝,只要有空气,还有望活着。再拖下去可能就变成一具尸体了。伤员和病人一樣,都经不起耽误拖延。

韩文生勃然大怒:“什么意思!”

万秉章不需要解释,彼此心知肚明。万只是一口咬定必须立刻行动,不能弃之不顾。无论邵是死亡,或者失踪,都没法交代。

“韩市长,这个人对我们很重要。对这个工程很重要!”

“有吗?”

“至少是一条生命。韩市长说过,只要有一线希望,再小的可能也要当作最大。”

韩文生不再说话,拿起手机给厅长挂了电话。

经紧急磋商,救援程序重新启动。这个时候,只有韩文生有权节外生枝,提出建议,只有总指挥有权决定是否继续。

救援队携有生命探测仪。由于从一开始受困人员便非常确定,救援队没必要像在地震瓦砾堆一样一遍遍探测。此刻忽然冒出一个不确定人员,该设备派上了用场。依靠先进设备的帮助,他们居然在靠近掌子面的塌方边缘处找到第六个受困者。如万秉章所猜测,他伤得很重,不省人事,但是活着。

伤员被运出救援通道时,韩与万守在隧道内管道口察看,确切无误,正是邵乾。

韩文生指着万秉章说:“脸黑嘴臭,其实心软。”

万秉章自嘲:“因为是‘左手。”

这时远远传来了鸡叫,万秉章的第四个不眠之夜告结。幸而是以好消息收场,对很多人、特别是当事者及其亲人都是天大的好消息。

万秉章向韩文生请假,此刻救援基本完成,剩下的收尾工作请其他人配合,他可能得先回家去处理一些后事。韩一挥手:“早就叫你走。”

万家葬礼已经办完,事情却远未了结。父亲身后事项,母亲身体状况,丧事所“敛”之财,“县太爷大操大办”的影响,等等。没完没了。

十几分钟后,万秉章坐上他的车离开。

据我们所知,轿车驶出工地,进入山间公路,摆脱掉身边众多目光之后,此人不声不响往后座上一靠,泪水再次夺眶,有如几天前从省城奔丧回家一路。

五个事故受困人员已经获救。意外地还救出了第六个,但是万秉章无以放松,因为有一个生命无可挽回,已经永远失去。无论万秉章此刻做些什么,或者来日再做什么都无法改变,难以弥补。

责任编辑 张颐雯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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