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厂女儿,和保洁员母亲漂在深圳

2024-05-09 02:30乔悦
南风窗 2024年10期
关键词:保洁员深圳女儿

乔悦

第一次看张小满写的《我的母亲做保洁》,内心惊讶,原来每个人都值得被写成一本书,他们背后,是时代和群体的缩影,存在着普遍的共性。在她的书中,我也看到了自己母亲的模样。

她和主人公春香类似:生于农村,小学辍学,年轻时长年在外打工。老了以后,几百元的养老金无法养活自己,想要外出求职,却又屡屡碰壁。

她们的人生分水岭都在50岁。不同的是,我的母亲因误信一夜暴富的神话,陆续经历传销诈骗、邪教洗脑后精神失常。而主人公春香,则跟随女儿来到深圳,成为保洁员,在新的城市再次扎根。

当得知要采访春香时,我很好奇,想了解这位前半生与母亲高度契合的女性,是如何走出了另一条路,更想知道同为女儿的张小满,为母亲写书的情感动机。

4月13日,我们约在了张小满与春香经常逛的公园。一见到春香,我就感受到很强的“妈感”:低丸子头,银色手镯,身穿一件洗得发皱的蓝色衬衣,爬满皱纹的圆脸笑起来,眼睛会眯成一条细缝。

张小满坐在一边,旁人一眼就能看出两人的母女关系,她身上属于春香的痕迹太过明显。但她又在母亲的基础上,生成了新的自我,然后再回过头来观察母亲,最终出版了《我的母亲做保洁》。

张小满的观察被大众看见了。这半年,她在国内密集接受媒体采访,参加播客和颁奖典礼。受访期间,她荣获“刀锋图书奖2023年度非虚构作者”,主持人陈鲁豫在现场分享她的书时,她正盯着手机上的颁奖直播,眼睛兴奋得也眯成了一条缝。

当时我们正在春香工作过的超级商场,那是她来到深圳的第一份工作。春香指着整个负一层说,从前她要负责这一片的卫生,工作8个小时,早7时至下午3时,“地上不能有垃圾,广场中间的台子不能有灰尘”。说完,女儿张小满看到了不远处地上的纸团,立刻把它捡起来,“这要是被发现了,保洁员可能会被拍照投诉的”。

后面,她又发现了一只扔在地上的红色气球,她把气球抱在怀里,直到走出商场,才找了个垃圾桶扔掉。这些下意识的动作,足以说明,张小满透过母亲眼睛看到的,不仅是母女关系的变化,更是关于全体保洁员群体的生存境况。

工作的决心

2020年,52岁的春香失业了。

法律规定,女性退休年龄在50周岁或55周岁,但春香不敢停下来,因为“还没挣够养老钱”。

在这之前,住在陕西农村的春香打了半辈子零工:在钒矿上做过大锅厨师,在煤矿上开过小卖部,在西安建筑工地上做过小工,在矾矿上“滚球子”(处理矿土的一道工序),还在别墅里做过保姆。每份工作都很短暂,平均月薪不超过2000元,更没有五险一金。

春香不识字,能做的只有繁重的体力活。三年前,她的左膝被确诊为滑膜炎,经过一年多的治疗,走起路来还是有些僵硬,干不了重活,找工作变得更加困难。

等可以自由出门的时候,春香开始在县城找工作,但处处碰壁。

最让春香气愤的一次,是她去县城茶厂。5月正值茶叶收获的时节,春香负责择茶叶,在人工流水线上一待就是十几个小时,5元一小时。长时间坐着,腿经常会肿,肿了就歇一天,再去。她把每天挣的工钱记在小本本上,干到茶业季结束,加起来有5000多元。但直到现在,这份工资也没拿到。春香一连几年发微信询问,得到的都是“抱歉”的回复。

对春香来说,那是一个被焦虑围绕的春天。每次打电话,女儿张小满都能感受到她的焦虑。

她把每天挣的工钱记在小本本上,干到茶业季结束,加起来有5000多元。但直到现在,这份工资也没拿到。

夏天,张小满建议母亲来深圳找工作。那时张小满已在深圳工作6年,成立家庭,租了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张小满的本意只是“想让春香来深圳休息一段时间”,但女儿了解母亲,母亲是一个“以挣钱为信仰的人”,她舍不得停下来。

2020年9月26日,张小满帮父母买了两张从县城直达深圳东站的火车票,并且保证:会想办法帮你在深圳找一份工作。

张小满在深圳东站接到了父母。这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出门远行,来到1500公里之外的南方。春香穿着长袖长裤,见面说的第一句话是,“这里真热啊”。他们带了很多行李:干木耳、干芥菜、干南瓜丝、干辣椒、干玉米,从老屋门前树上打下来的核桃,小姨的辣椒酱,两双在县城大润发买的、有点像玛丽珍样式的软底方口鞋—她计划在找工作的时候穿。这时张小满才发现,原来母亲找工作的决心这么强。

更让张小满震惊的是,春香刚来深圳两个星期,就靠自己找到了工作。

春香“不识字,不会普通话,智能手机用得也不是很顺溜,尤其导航不熟练”。在深圳头几天,春香总是紧跟着女儿,到哪里都生怕丢了。

帮她找工作,张小满只能从住处1公里范围内找起。张小满在求职网站上,投递了40份简历,但考虑到春香的腿疾和不会用手机,排除了住家保姆、钟点工、家政、服务员等多个工种,最后家人商议,从能够按时上下班的保洁找起,等她适应了深圳的生活,再从长计议。

当张小满在网上帮母亲找工作,找得焦头烂额时,春香直接去楼下的商场、写字楼和小区,问那些正在工作的保洁员,那些跟她差不多年纪的人,是如何找到现在这份工作的。“嫂子,你是哪里人?”她总用这个开头。

说到这时,窗外一位保洁员大叔正拿着扫把清扫路边的落叶,张小满兴奋地指给我们看,“当时就是问这样的大叔,问了很多人,家附近的保洁员几乎都问遍了”。

经过一连串的拒绝后,在一家高端商场的门前,一位身穿灰白色工作服的大叔告诉春香,这家商场正缺保洁。他给了管理保洁员的经理的电话,问过春香的年纪后,告诉她说,应该能应聘上,现在很缺人。

面试时,春香刻意隐去左腿有病、无法提起五斤以上重物的事實,用方言跟经理一再强调,自己能吃苦。然后,经理带她签了一份简单的合同。

“合同上写明,全日制员工一个月可以休息4天,每天工作8小时,一个月2500元;每天工作16小时,5000元。4天休息日如果不休的话,8小时制,加班费80元一天;16小时制,加班费160元一天,没有五险一金。刚刚超过深圳全日制劳动者最低工资水平2200元/月。”

不到一个小时,春香拥有了一套工衣,一个标牌,一个盘住头发的发卡,办了招行卡。人生第一次,春香拥有了自己的职业名称:保洁员。

是妈妈,也是女儿

工作之余,春香最喜欢在自家楼上的天台数飞机。有一天傍晚,她数了36架飞机才下楼。她从来没坐过飞机,在农村也很少看到飞机,第一次有飞机飞过村里,全生产队的人都出来看。每次出门追飞机,春香的母亲总是带着她和她的兄弟姐妹唱一句童谣:“飞机飞机你停停,带个喜讯上北京。”

春香的母亲自杀,是她心里永远的刺。

1968年出生的春香,家里有九个兄弟姐妹,她排行老八,得到了不少疼爱,“那时候很幸福,爸爸妈妈都在,家里也不用我操心”。小学三年级辍学后,春香与母亲形影不离,接受她的教导,就连结婚这件人生大事,也是听了母亲的话。用春香的话来说,是她通过牺牲自己的婚姻,以换亲的方式嫁人,来帮助最小的哥哥娶媳妇。

年轻时的春香不爱丈夫。婚后生活太穷了,许多方面都比预想中的差很多。1989年秋天,春香与母亲大吵了一架,她把自己不幸的根源归结于母亲身上。“要不是你让我嫁给他,我也不至于过这么苦的日子!”那天吵完,春香简单收拾了包袱,离家出走去了姐姐家。

第二天,老家的人来送信,说春香的母亲去世了,春香听了几乎昏过去。长久以来,她都觉得,这是母亲的报复,用死亡来惩罚自己。

3个月后,春香怀孕了。

第二年秋天,春香生下了女儿张小满,那天子夜,她从窗户上看到了天边的亮光。

张小满曾问过母亲:“妈妈,你每天都在想外婆吗?”

“每天都想。”春香说。

或许是因为春香辍学后,吃了不少苦,她强烈地希望,张小满可以多读书,走出这座秦岭大山。“我妈一直跟我们姐弟说念书很重要,用各种方式恐吓我们,跟我说如果不读书就会像你妈一样早早嫁人,吃很多苦。”张小满说。

春香刻意隐去左腿有病、无法提起五斤以上重物的事实,用方言跟经理一再强调,自己能吃苦。然后,经理带她签了一份简单的合同。

大约在张小满上初中的时候,春香开始以一整年为期外出打工。她和丈夫常常正月离家,冬月或腊月归来,无暇照顾子女。张小满整个中学时期都是住校,假期的时候,她和弟弟经常在各个亲戚家流转,或者干脆待在学校。

初三,张小满转学到更远的镇上。因为交通不便,她上学时常被托付给村里做生意的,能顺路带人的货车司机。路上同去的乡民大多是男性,她不得不在车上忍受他们说的黄段子,内心不停祈祷着,车快点开,快点开。每次抵达校门口,张小满几乎都是跳下车,“那种感觉仿佛凌迟前突获缓刑的得救感”。

很长一段时间里,张小满对母亲的感情都是复杂的。母亲曾徒步50公里把自己送回学校,但在自己最需要陪伴的青春期,母亲却一直缺席。当身处那些家庭条件比她好的同学之间,张小满会拒绝母亲给校服打补丁。“尤其是他们的母亲是那么优雅和体面,而我的母亲与她们截然相反,但我又拿着她辛苦挣来的钱在念书。”

张小满在高三暑假曾去过母亲工作的矿区。她和母亲住在临时工棚里,每天给20多个工人准备饭菜。春香凌晨4时就起床,晚上忙到深夜才能睡,女儿被她呼来喊去,打下手。张小满那时正焦急地等待大学录取通知书,想象自己的大学生活,盼望早点结束工地上又热又脏的日子,无暇关心父母正在经历什么。

到了大学,生活的反差,更让母女俩渐行渐远。张小满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学文学、哲学和电影,星期天跟姐妹购物,去图书馆看书,参加社团活动—母亲却在其中倾注了大量劳动。春香总带着说教的口气说,“你不知道你妈有多累”,这让张小满很窒息,只能故意忽略母亲,不作回应。

从张小满上大学,到去深圳工作,很多年里,她们的关系一直平淡却疏离。母女处于一种“我不过问妈妈的辛苦,妈妈不懂我的生活”的状态。

这次春香来深圳,母女俩久违地长时间生活在一起,也面临很多摩擦。最主要的是,张小满觉得,好像母亲“不是在跟他们过生活,而是在寄人篱下”。

张小满的家不大,两室一厅,36平米,月租6000元。

春香住在女儿原本计划用作书房的房间,房间里除了一张床,一个衣柜,其余的地方都装满了书。春香只能把自己的东西塞进靠墙的衣柜,实在塞不下的就放在床头。因为床上堆了太多东西,她睡觉时很少能伸直腿。

察觉到自己的到来给女儿添了麻烦后,春香处处小心翼翼。

春香上班时间早,怕闹钟吵醒女儿,从不拉上窗帘睡觉,靠天光判断时间,起床后摸黑穿衣服,好几次把衣服穿反了,下班回家时才发现;洗完澡,她会把用过的毛巾收到自己房间,洗干净的衣服放在晾衣架的边角;到了晚上,春香总是待在自己的房间,或上顶楼的天台,坐着发呆,数天上的飞机……

那段时间,张小满的工作也变得异常忙碌,常常在下班回家后一言不发,侧躺在沙发上,面无表情。春香以为她在给自己脸色看,二人经常爆发矛盾。一次争吵之后,她的眼泪先流出来,强硬地说:“你给我买票,我要回商南!要不是为了挣几毛钱,我才不待在你这里!”

“妈妈,你每天都在想外婆吗?”“每天都想。”春香说。

经过三个月的磨合,张小满开始跟母亲一起在天台看飞机,在那里进行了第一次长谈。张小满跟母亲道歉,春香不作回应,反而一股脑地分享她在商场工作时的事情。张小满把对话记在手机上,经由母亲春香的视角,逐渐了解保洁员这一群体。

保洁职场

从2014年来到深圳,张小满做过6年记者,现在转行成了一名大厂人。她对深圳的第一印象是“干净、漂亮”。母亲春香做了保洁后,张小满才看到深圳的另一面,“原来干净的背后,是有一群人在做这样的事情”。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她,本能地想要接触了解母亲所在的群体。

管理保洁的公司是被层层转包的外包公司,通常由保洁员、班长、副经理和经理组成,层层监管。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甲方,就是物业督管—由一群年轻人组成,负责巡逻,一旦发现问题,就拍照发到群里,算作投诉。接到投诉后,经理们便如临大敌,在群里圈出被投诉区域的保洁员,保洁员需要立刻响应,“否则不是要被罚钱,就是要挨批评”。

在这个体系内,保洁员无疑是最受压迫的底层,但她们总是表现得逆来顺受。就在春香带记者去看曾经工作过的超级商场时,远处走来一个身穿白色制服的中年女性,春香立刻转身,低着头,不敢和她对视。等那人走后,她说,那是她以前的班长,现在已经升到副经理了。

即便张小满和春香接受过多家媒体报道,但春香始终不愿被同事和领导发现此事,就连小满也一再叮嘱我们,不要透露母亲具体的工作地址。因为对于大龄保洁员来说,被辞退是一件太过容易的事情。

翠竹阿姨因为一个插板就被开除了。

她59岁,四川人,来深圳做保洁有20年了。被开除的理由是,“她把电饭锅插头插在了她所打扫的一家公司门口的插板上,刚好被来看房的客户撞见”。

中午,客户反映给物业,物业在群里通知管理保洁员的大经理,大经理很生气。很快,大经理在群里通知副经理:“查一下是谁,如果是我们的人,追责,谢谢!”下班的时候,大经理坐顺风车来,专门为了批评翠竹阿姨,“直接开除,这是‘死人做的事”。翠竹阿姨没做声,哭得一抽一抽的。“大经理做事太绝了!”春香很愤怒。

第二天上午,翠竹阿姨离开之前,在工作群“连发五条语音,意思是说,她谁也不怪,走就走,但受不了这种侮辱人的方式,她不该被如此对待”。群里没几个人回复,大经理也没说话。春香觉得翠竹阿姨说得好,本想在群里点个赞,但因为自己还要在这里工作,只能先忍一忍。

保洁员的年龄区间通常在50—65岁,“如果不做这个,他们也不太可能找到其他工作了”。因此,平日里除了时刻保持小心谨慎外,主动内卷加班也是保洁员们的职场生存法则。

张小满曾见过一对70岁的保洁父母,他们已然超龄,为了不被公司辞退,只能永远不请假。夫妇俩每天上16个小时的连班,早上6时到,晚上11时才走,基本没有休息时间,如此工作十几年,很少离开那栋大楼,一个月俩人工资加起来大概能挣七八千块。

关于加班,张小满和春香爆发过很多次争吵。春香总是主动申请加班,几乎所有时间都用来工作。“在写字楼做保洁时,有好几个月都是全勤,一天不休,甚至在周一至周五中午加班一个半小时、下午下班加班半小时,一小时11.25元,做满的话,每个月可以多495块。”

挣钱对春香的吸引力太大,“她好像一辈子都不打算退休”。春香很羡慕那些每月拿退休金的老人,觉得他们“有用”,不会给子女添麻烦,甚至还能补贴子女。

女儿女婿虽然在深圳打拼多年,却也面临许多压力,春香觉得只要他们没生孩子,工作就不能停。等孩子出生,她就帮女儿带孩子,尽管这是一份无偿的全职工作。

有编辑曾总结过她们的共性:像春香这一代的母亲,“她们的特点是永远在挣钱、永远在省钱、永久性的匱乏感和腿疼”。

写进书里

张小满跟很多人说过,她不仅想写自己的母亲,更想探讨母亲做保洁背后的公共困境。

在我国,法律规定男性的退休年龄在60周岁,女性在50周岁或55周岁,但生存压力并不会因退休而减少。挣养老金钱,贴补子女生活,不愿给子女添麻烦……种种因素促使老人只能去大城市寻求更多工作机会。

二人经常爆发矛盾。一次争吵之后,她的眼泪先流出来,强硬地说:“你给我买票,我要回商南!要不是为了挣几毛钱,我才不待在你这里!”

深圳,这座典型的移民城市,外来人口超过1400万。在这里坐地铁,你会感受到极强的割裂感。刚进1号线地铁口,还能看到许多穿着鲨鱼裤、身材姣好的都市丽人,或是刚从漫展回来的coser(角色扮演者)。但转到4号线,乘客肤色就整体黑了一个度,手上拿着的,也从奢侈品包包换成了五颜六色的塑料袋。

这样一座人口众多、人流密集的超级城市,街道却格外干净整洁,而这背后都是由一群年龄在50岁至65岁之间,来自全国各地的老年人维系的。

问及他们来深圳做保洁的原因,答案大多是两个字:养老。他们中大多是第一代农民,从未享受过五险一金的待遇。年轻时在外打零工,进工厂、盖楼房、修地铁,老了不得不退下来之后,除了种地,别无生计,春香就是其中一员。

张小满是母亲的工作班组里,唯一一个帮忙打扫卫生的保洁员子女。她在母亲的分享和自己的观察中,听到、看到了很多形象鲜活的保洁员:其中有每天靠超市卖剩的面包、水果度日的阿姨;也有身患糖尿病,三餐都是把捡来的、冻在冰柜里的白米饭拌上老干妈,用热水化开了吃的保洁员;还有一天连打三份工,要帮儿子供孙子上学的老周……她把他们一一写进了书里。

最让张小满印象深刻的,是在垃圾房的雨虹阿姨。她已经58岁了,每天的工作就是把垃圾桶里的塑料、纸壳、泡沫、铁制品等废品分出来。她不到1.6米,只有86斤,却经常开着三轮车、载着高过头顶的垃圾飞驰。

直到有一天张小满得知,雨虹阿姨在一个韩国人家里当了近20年保姆,能说一口流利的韩语,还写一手漂亮的韩国字。这件事对春香的影响很大,原来知识可以变现,这给了春香学习的动力。

一开始,张小满只用第三人称记录母亲的保洁故事,母亲看到后问她:“为什么不写自己的名字?”张小满这才意识到,她应该在故事里拥有姓名。

2022年,张小满开始以母亲春香的真名,写下她在深圳做保洁的经历。春香是女儿的第一个读者。每写完一篇初稿,张小满都会把字体放大,打印好,拿给她看。春香不怎么识字,遇到不懂的就跳过去,只能从认识的几个字里猜测这句话的大致意思。

看完后,春香有时会夸赞女儿写得好,有时也会针对书里的内容提建议。春香的建议更多是关于保洁员的,她担心书中的内容会影响保洁员工作,再三嘱咐女儿,不要泄漏他们的个人信息。

张小满在词句上反复琢磨,力求写得更通俗,她想“写一本妈妈也能读懂的书”。

春香在女儿的影响下也逐渐爱上了读书,先是《秋园》,然后是《浮木》《我本芬芳》,通过读书学会了拼音和写字。“妈妈语感很好,识字也越来越多。”张小满说。现在春香不仅会用手机打字,还会在微信里写日记,把一天的见闻通过对话发给女儿,尽管不时也会有谐音和错别字。

最终,在张小满和春香的共同努力下,《我的母亲做保洁》于2023年11月出版。

新书引来社会极大反响,母女俩这几个月接受了不少媒体采访。春香不会说普通话,张小满就在一边补充、翻译。

直到现在,母女俩仍有很多观点存在分歧。春香不理解女儿不生孩子只养猫,张小满也不理解母亲总要干涉自己的穿衣风格。“生活不会因为一本书的出版,就发生什么本质的变化。”

但通过4年的磨合相处,张小满发现自己与母亲的关系更紧密了,能设身处地理解母亲的想法,也找到了“母亲”身份之外的主体性。

张小满不希望大家总是以同情心泛滥的态度看待保洁阿姨,“她们能够从农村来到深圳,就说明她们在农村是主体性很强的女性”。相比于在老家整日被老公指手画脚,照顾老人和小孩,能去大城市做保洁,她们反而更加快乐自由。

张小满只用第三人称记录母亲的保洁故事,母亲看到后问她:“为什么不写自己的名字?”张小满这才意识到,她应该在故事里拥有姓名。

聊到做保洁的感受,春香反复说“好,很好”,女儿张小满解释道,母亲以前的工作太苦了,一年到头在工地上,做的都是体力活,衣服常年是脏的,也挣不了多少钱。在深圳做保洁,能穿上干净整洁的工服,工作强度也没以前那么大,“老一辈就是这样,不会向上比较,只要比过去幸福就很满足了”。

但保洁员的自我满足,并不能掩盖他们无法被保障的实际权益。越来越多“超齡”老人加入保洁队伍,保洁单位为降本增效大量裁员,由从前两三个人负责一层楼,到现在被裁减到只剩一人,深圳保洁员的生存缝隙在不断被压缩。保洁员的合理权利也在上级的压迫下难以保护。“有意见、干不了就只能自己走,总有新的人顶上来。”春香说。

社会结构导致的不公,很难通过一本书有所改变。但幸运的是,越来越多人开始关注保洁员的生存现状,体谅他们工作艰辛,开始从“处理的麻烦程度”来考虑自己如何扔垃圾。

在大多数人的童年里,长辈们常威胁着说过这样一句话:“现在不努力,将来就要像外面那些人一样干保洁、扫大街。”张小满希望读者能理解一个人在受限的时代如何做选择,理解一个人的命运并不仅仅由他“是否足够努力”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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