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妈妈讨教,做一个合格的“妈宝女”

2024-05-09 02:30辜宁
南风窗 2024年10期
关键词:外婆爷爷妈妈

辜宁

我一直试图读懂我的妈妈。

印象里,她总会抱怨,外婆实在是一个冷漠无情、重男轻女的妈妈。她总会提起,自己小时候骑自行车摔跤了,满腿是血,但外婆只看了一眼就转身离开了。

每每这个时候,我就会想到我的小时候。

我学骑自行车撞墙流鼻血,那时的妈妈也没有在场,但故事的最后是她用手给我擦去了鼻血,而我则成为同龄人中很早学会骑自行车的那批。踩动自行车时感受到的风,已经彻底把撞墙的痛楚和再次尝试的害怕,从我的人生中吹去。

这样的生活段落对我来说似乎是稀松平常的,我知道妈妈总是会站在我的身后,等待着为我擦去撞南墙后流的血。

也因为妈妈诸如此类的“兜底”举动,我在家族其他家人们的心中,是一个百分百的妈宝女—他们觉得我的妈妈会为我料理好一切,不像身处单亲家庭中的某个家人,与妈妈互相之间只有怨怼。

我承认,我的妈妈已经用她的怀抱和眼淚,给了我足够多有关被爱的确信。也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也无法完全理解那些与妈妈反目成仇的男孩女孩们,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能够弃妈妈于不顾。

我得以幸运地认为,因为妈妈是妈妈,所以爱妈妈是必然且必要的。

直到后来我才渐渐意识到,这个世界中不乏苛待、冷待子女的人,而家庭似乎是情感能量的最初来源。于是人能够愿意去爱,应当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

这也是我不理解的地方。我的妈妈,一个自认为从冷漠家长身边成长起来的女孩,何以最终成为一个多情的母亲?

直到写作这篇文章之前,我才想,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有必要地回望我的妈妈,检阅我到底忽略了什么,然后去找到这个答案。

妈妈,是我的来处。

作为妈妈

妈妈不是最开始就知道如何成为一个理想妈妈的。否则我想,当年的她应该不会把那半块橡皮从八楼扔下。

9岁前,我在当地的公立小学读书。那时候的妈妈有一个习惯,每天早上上学前,她要检查我书包的每一个角落。这个从我幼儿园开始就有的习惯,源于她说的一个道理,我不能拿别人的东西,同时也不能接受别人送的东西。

于是我遵守着这个规范,会在同桌要送我铅笔的时候选择拒绝,以“我妈不让我拿别人的东西”为理由。直到有一天,我没有再拒绝同桌的好意,因为她是我在班级里最好的朋友。

这次是半块橡皮,同桌用尺子割开,我们一人一半的那种。我把它小心地藏在笔袋底部,上层覆盖着装在塑料袋里的文具。也就是说,只要妈妈不把整个塑料袋掏出,就不会发现这块橡皮。我是这样想的。

但妈妈第二天检查书包的时候,偏偏就掏出来了。于是她也怒不可遏地问我,到底是哪里来的橡皮。

“是我捡的”,我在妈妈的质问中重复了两次,眼睛像无法对焦的相机镜头,在妈妈的脸和橡皮之间来回晃动,紧接着捕捉到橡皮从阳台飞出的画面。2024年的我,依然记得小学一年级的我,在那时的惶恐与不解。

诸如此类的“古怪”规矩,妈妈并不会多言一句为什么,我只需要遵守,违反了就道歉。其间如果我和妈妈产生“辩论”,妈妈也总会以“说不过你”为由草草结束。而这样的规矩,多半在一段时间后就会自动消失。

所以在我最初的记忆里,妈妈并非一个事事柔软、事事顾我的妈妈。

比如,她工作很忙,她会抓着我的衣领愤怒且高频地晃我,她会因为我淘气就把我关在家门外,任我怎么哭也不会开门。她能察觉到我在幼儿园里遭受了小团体的霸凌,却没有什么动作。

这样算起来,她和外婆也称得上是同一种妈妈。至少,我提及类似事件时,妈妈的回应永远是,“有这事吗”,和外婆一样。

如果某天晚上妈妈没有接电话,我会没来由地心慌,甚至想象到死亡,然后把通讯录里的电话打遍,在接通的那一刻才能把堵在心头的那股气长长地输出。

但正如我说的,妈妈也常会切换到“妈妈人格”,我会有睡前故事,也会有亲吻和拥抱。而过热的洗澡水,过多的保暖衣物,以及睡觉时紧到窒息的怀抱,通常会被大家族里的亲人们,视为过于爱的表征。

关于爱,我是承认的。小时候的我体弱多病,妈妈对我倾注了非常多的关心,尽管有些时候这些关心并不是那么“准确”和“全面”。但我并不承认他们所认为的—那时的她是那种眼里只有我的妈妈。

拉扯的距离

在我长大之后,妈妈常常向我解释那时候的她自己。她常常说,因为工作她亏待了童年时期的我,为此非常心疼且自责。这份心疼,在往后的年岁里,转化为了更多也更细致的关注。

她所反复描述的,她把只有两周岁的我送进幼儿园的场景,其实我只有模糊的记忆,倒是记得在幼儿园的楼道里,妈妈扯着我上楼,而我因为即将分离哭得撕心裂肺。

这并不紧要,因为这应该是幼儿都有的过程。我和妈妈总是要分开的,在物理与心理上,尽管妈妈并非如我一般,快速地接受这个事实。或许是因为,小时候因分离而产生的我的哭闹声,已经长成了藤蔓,把妈妈包裹在愧疚感里。

但在我的记忆中,我和妈妈就是要离开彼此的,她去上班,而我要被爷爷带着,去到伯父家。

那时候的我也常常想,为什么别人家的小孩可以留在自己家里。我没有问过爷爷,只会在这时紧紧牵着爷爷的手。

我开始对关系的远近产生敏感心理,在生活中“失去”了妈妈的我,有些害怕再度“失去”爷爷,甚至会反复确认爷爷是否仍与我亲近,有时候是故意逗笑爷爷,有时候是故意惹爷爷发脾气。

从我家到伯父家的这条路,我和爷爷一起走了接近10年,而爷爷如我所愿,成为那个会在公园里焦急寻找我的爷爷。10年之后,我已经不再是那个会在妈妈上班前,祈求妈妈在床头摆好一件她的睡衣以做心理抚慰的小孩。

但妈妈没有察觉到我的长大,仍然要基于亏欠和心疼,全方位地关心我的一切。有些时候我会觉得,我和妈妈之间好似没有留出该有的空间。

高二,17岁,当我终于要开启我的住宿生活时,妈妈的反应是剧烈的,她不习惯我不在场。在妈妈眼里,我似乎还是那个整夜待在医院急诊室的病弱小孩,她甚至担心我在学校里不懂得吃饱,忘了穿暖,也总是问我有没有被人欺负。

为了让妈妈放心,在同龄人一周都不一定和父母通一次电话的年纪,我偷偷把手机带进学校,每天晚上在宿舍的阳台和妈妈打上一通电话。

电话时长不长,也几乎没有内容。我不再像年少时期一般向妈妈分享学校里的一切,多数时候妈妈也只是问问我当天的心情。两三分钟后电话挂断,像是完成了某种确认对方存活的仪式。

在我的视角里,这通电话更多是回应妈妈的需求。从高中到大学毕业长达7年的时间里,妈妈曾要过我不同好友的电话号码,以备不时之需,尽管她从没记住任何一个好友的名字。

无可否认的是,这个持续多年的电话加重了我的分离焦虑。如果某天晚上妈妈没有接电话,我会没来由地心慌,甚至想象到死亡,然后把通讯录里的电话打遍,在接通的那一刻才能把堵在心头的那股气长长地输出。

这个电话好像渐渐把我和妈妈的需求拉平,我也开始需要这样一通电话去确认妈妈的生活状态,比如她有没有例行去外婆家,今天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把这称为成长过程中必然生出的责任,或者爱,什么都行。确定的是,我们彼此之间都开始适应这样一段距离。

理 解

其实我上大学之后,妈妈就很少再以强势的形象出现,我们几乎不再有争吵。偶尔她会说出让我惊讶的一些话,比如:生小孩之前,父母也没有问过小孩愿不愿意来到这个世界上。

我们之间好似正在以一种更加平等的、更加互相依赖的方式相处。可能妈妈不是这么想的。她提到过,同样有一个独生女的姨妈劝诫她,“孩子长大了,以后是我们要依赖她们”。意思是家庭权力关系的变化,需要作为家庭成员的妈妈,相应地调整与我的相处模式。

于是有天,在关于家庭秩序的讨论中,妈妈不再维护爸爸的家长地位,反而顿了顿对我说道:“的确现在要由你来做家长了才对。”

我不否认这种可能的关系变化原因。但在我的视角中,这并不是唯一的因素。妈妈并不是一开始就成为妈妈,我也不是生下来就会做女儿。

成长所带来的另外变化是,随着经历的增多,某种程度上我开始能够和妈妈同频共振,从生理到心理上,并且这样的时刻正在不断变多。

更年期会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尽管燥热、盗汗等更年期特有症状离我都非常遥远,但当妈妈正经历一个月来三次月经的围绝经期的事实被抛出时,我突然感觉到我的子宫正在幻痛,也猛然清楚了暴躁情绪的来源。

当妈妈正经历一个月来三次月经的围绝经期的事实被抛出时,我突然感觉到我的子宫正在幻痛,也猛然清楚了暴躁情绪的来源。

对于我来说,共享这种生理疼痛,最终将我带到了共享心理疼痛的境况之中。我开始理解,童年时期妈妈因工作而造成的离场。

在我成为20岁的“大人”之后,妈妈开始频繁地向我强调工作的重要性。她总是这样说:“女人一定要有自己的工作,这样在家庭中才会有经济权和话语权。”往往这话落在饭桌上,我会心一笑,爸爸则默不作声。

或许当年,妈妈把两周岁的我送进幼儿园后去上班时,脑海中也回荡着这句话,于是才会留下背影给我。

其实我早该想到。因为在家庭相册的某一处,早就记录着我由爸爸看护,而工资更高的妈妈照例上班的一段幼儿时光,这是与当时的普遍情况不同的。所以妈妈的愧疚或许还来自,她去追逐了她想要的东西,而把年龄不足的我留在了幼儿园,或者爷爷身边。

但同为女性,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很高兴,因为在这个要求女性多为家庭付出的时代里,还好我没有成为妈妈职业道路上的绊脚石,还好妈妈并没有因为成为我的妈妈,而百分百失去了她自己。有了我之后,妈妈依然拥有着她的工作和她的交友圈。

通过妈妈的视角,我好像再度看到了外婆。在大家的讲述里,年轻的外婆也“热衷”于上班,尽管比起她的那份工资,似乎家里更加需要她照顾好几个小孩。无论如何,结果是负起照顾小孩责任的,同样是上一辈,我的曾祖母。

但外婆比妈妈更加无暇顾及下一代的成长问题,这可能是一种时代症结。在那个物资紧缺又多生多育的年代里,人总是很难对每一个孩子都倾注许多的且平等的关心,于是我觉得这也并不代表外婆“生来”就是一个冷漠的母亲。

我的结论,是从妈妈对外婆的“控诉”中得到的—作为家中最小的女儿,妈妈总会提起,在她的小时候,外婆和曾祖母都对头一个孩子(同样是女儿)有格外的关心。人在家庭中的位置,有些时候就是决定了“关心”的主要去处,好像在我们家是这样。

所以是否如果我不是独生女,我和妈妈之间就不会有这么依恋的情感,我也不会认为妈妈更加多情呢?

莫比乌斯环

在我的印象里,有段时间我和外婆也并不是那么亲热。因为即使退休,她也真的很忙,忙于洗衣服或者做饭,好像总有干不完的事,也习惯对孩子放手。那时候的我和外婆,彼此都有一种疏离感,甚至有时会比较尴尬。

直到她体力渐渐衰竭,被要求断开与一切家务的联系,终于闲下来,在客厅里有了固定的座位,我们的关系才好似有了“飞跃”。待在一起的时间变多,我开始会和她讲学校的小猫,会和她一起看电视,会把头靠在她的肚子上。

最初外婆也并没有太多的反应,但我也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外婆也开始会问我在学校里的生活,会用手轻轻抚着我的头发,好似她的母性直到70岁才终于显露出来,舍得切换到“外婆人格”。我们都在适应,彼此对于这段关系的判断和反应。

后来我意识到,其实妈妈和外婆之间,也有类似的“确认存活”仪式—每天下班之后第一件事,妈妈会先到外婆家,确认两位老人无虞,并“汇报”自己的生活,时间同样不长。如果妈妈某天没有到访也没有电话说明取消到访,外婆就会主动找过来。这时妈妈的反应,多半和不打电话的我一样,充满愧疚。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妈妈对于外婆的爱,尽管妈妈并非对外婆完全没有怨言,尽管妈妈更愿意把这份爱称为责任。但在关于外婆的事上,妈妈总是会做到自己的极限。

外婆突然望着妈妈出神,紧接着小声对我说道:“你妈媽,真的很孝顺。”晚年的外婆,变得多情起来,连妈妈也这样说。

比如在外婆长时间生病的日子里,有洁癖的妈妈变得可以接受自己睡在医院的守夜床上,守着那瓶缓慢的点滴,祈盼液体能够快快流进外婆的身体里,杀掉其中的病菌。这就像小时候妈妈守着我一样。

事情正在悄然发生变化,比如有一天外婆突然望着妈妈出神,紧接着小声对我说道:“你妈妈,真的很孝顺。”晚年的外婆,变得多情起来,连妈妈也这样说。

我不知道妈妈有没有思考过这个结果的来源,但从我的视角来看,或许是因为我们开始正视,并回应彼此的需求,于是又重构了自己本身。

如果让我选,可能未来的我也并不会想做一个把女儿紧紧抓牢的母亲。正如妈妈想要成为一个更在乎女儿的母亲,然后一系列的“中和反应”,或许会再度发生。

回过头看,外婆、妈妈和我三人之间的母女关系就像一个莫比乌斯环,当每个人都以为又回到了“母亲—女儿”这条路的开头时,其实带着过去痕迹的我们,都已经抵达了一个新平面。我们彼此间的关系,是类似却不相同的。

因为我们一直在向彼此讨教,怎么做一个合格的女儿,又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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