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娃娃机里的熊(下)

3

抓住了！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金属夹子，看它带着熊摇摇晃晃地升到半空，每一次晃动都让我胆战心惊。

终于，在倒计时结束的瞬间，熊被带到了出口的正上方。妥了！这一个多月的努力可算是没有白费——咦？

他竟然在最后关头，险之又险地抓住了出口上方的塑料围板，挂在了那里，还给了我一个挑衅的眼神。

可恶！

不过，熊这次没能得意下去，而是眼见得越来越吃力。只要我再随便抓个娃娃砸中他，他铁定支撑不住。

熊看出了我的意图，然而两只后腿扒拉来扒拉去，竟没有半点儿可以借力的地方。看来这场与他之间的较量，我马上就要赢了。

只不过……我下意识地对比了一下出口的高度和熊的身高，假如就这么摔下去，和人从三楼掉落也没差别了，会很痛吧……我忽然想起某次陈毛毛故意吓唬我，托着我的胳肢窝将我举在河堤边，我脚下悬空，一颗心也悬得不行，短短几秒钟，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算了算了，跟一只巴掌大的小熊较什么劲呢？！

我把在别的机器上抓到的大大小小的娃娃们，都从取物口塞了进去，原本硬邦邦的掉落通道，瞬间变成蓬松绵软的救生气垫。

“行啦，你放心松手吧，要是不想跟我走，我也不会强迫你的。”我往远处走了几步，又贴心地背过身去，好给他降落和躲藏的时间。

没过多久，我忽然感觉裤脚被什么轻轻拽了一下。

“你之前跟我说，世界上有好多种口味的奶茶，是真的吗？”

“是啊。”

“那游乐场里有比降落伞还刺激的旋转飞椅，是真的吗？”

“是啊。”

“你还说可以带我认识世界上最有名的维尼熊和帕丁顿熊，是真的吗？”

“都是真的啦！”

“那我就勉为其难地跟你回家好了，”在我略有些惊讶的目光下，熊不自在地扭了扭头，“说、说好的那些吃的玩的……你可不能食言啊！”

4

不得不说，带熊出去玩是一件极有乐趣的事。许多三岁小孩都懂的常识，他却一无所知，比如——

“你傻不傻，棉花糖不能用水洗呀！洗了就没了！”

见熊一副受了天大打击的样子，我哭笑不得：“好啦好啦，我再给你买一个，你先把粘在手上的糖洗了吧。”

没想到，熊说什么也不肯碰水了：“我长得和巧克力棉花糖差不多，万一我也化了怎么办？”

“你去过那么多地方，都没下过水？”

“很、很奇怪吗？”熊都磕巴了，看来的确怕得不轻。

“也没有，就是……太好笑了，哈哈哈！”

有时候，我也会忍不住想捉弄他，比如假装跟动物园里张着血盆大口的熊对话，声称要把小熊送去当口粮；比如带他玩蹦床，凭借压倒性的体重优势颠得他头晕眼花……也许这就是陈毛毛捉弄我时的乐趣？

“你最近怎么不缠着我带你一起玩了？不会在憋什么大招吧？”暑假快结束的时候，陈毛毛终于发现了我的反常。

“可别自恋了，我才懒得理你呢！”这段日子，我完全把“对付陈毛毛”一事抛到了脑后。

我不招惹他，他反倒自己凑上来了，得意扬扬地掏出一个小本本在我眼前晃。

“驾驶证？你这一个半月去学车了？这么快？”

“哈哈，你毛哥我聪明呗！所有科目都是一遍过！”刚拿下驾照的他宛如开屏的孔雀，“明天我约了几个同学去游乐场玩，车里还有个空位。你要是说点儿好听的，我可以大发慈悲地捎上你。”

我正要戗他，忽然，一个绝妙的计划很快在脑海中成型——那真是谢谢了，可别怪我伺机整你！

我偷偷买了一大兜毛豆回家，关上房门跟熊密谋起来。

熊有些不解：“我看你哥对你挺好的啊，刚拿驾照就想着带你玩，还经常做饭给你吃呢！”

“你不知道，他可喜欢欺负我了，从小到大耍了我无数次！我只不过想赢他一次，你就帮帮我吧！”

5

陈毛毛喊的三个朋友里，竟然有个挺漂亮的姐姐——他就等着在漂亮姑娘面前出丑吧！

趁他们整理后备箱的工夫，我飞速把熊塞进了驾驶座门上的储物格，又借口个子小，坐在了后排中间，实际是想离“案发现场”越远越好。

出发没多久，驾驶座便接二连三传出放屁声，在密闭的车厢内，气味十分“感人”……

果然，大家都望向了陈毛毛。漂亮姐姐肩膀一耸一耸地憋着笑，两个损友哥们儿更是笑得前仰后合，甚至掏出手机录了起来。

哼哼！让你以前老捉弄我！

我正美得冒泡，忽然在后视镜中撞上了陈毛毛意味深长的视线，我急忙转过脸去。

一天下来，大家都很尽兴，待在我兜里的熊也如愿以偿地把所有项目玩了个遍。

“又想放屁了？”经过出口处的纪念品店时，我感觉兜里的熊有些“漏气”，便凑到陈毛毛身后，借口拿水喝拉开了他背包的拉链，打算把这只“臭屁篓子”塞进去。

“小姑娘，你手里的玩偶结过账了吗？”

我吓了一跳，才发现纪念品商店里卖的玩偶跟熊长得一模一样，小个头、棕绒毛、穿条纹毛衣。

我还没开口，陈毛毛倒先替我解释起来：“这个不是店里的，是我妹妹自己带的。”

“方便拿给我看一下吗？”店员点点头，表示还需要确认一下。

我急中生智道：“这是发声玩偶！捏一下肚子就会跟人打招呼，不信你看！”慌乱间，我下手重了点，没捏出“你好”，反而捏出了一连串响屁。

联想起早上的事，陈毛毛他们很快便反应过来。

我连忙找补：“玩偶旧了，发声机关坏了，还有股怪味儿……”

不好！我眼角余光中的陈毛毛看起来一脸怒气。求生欲让我拔腿就跑，但怎么跑得过他？眼看就要被逮住，我下意识地缩在原地，陈毛毛却没停，一把捞起我，继续飞快地朝停车场跑去，又回头跟同学招呼：“比赛谁先到车边！我跟妹妹先走一步！”

听着身后热热闹闹的脚步声，今日的被整蛊人乐不可支：“就是假装生个气，你也太容易被唬住了！”

我撇撇嘴，有些气恼自己没稳住，但奔跑时吹在脸上的风是那么畅快，终是让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6

陈毛毛没生气，熊却耿耿于怀。

“要不是你出的馊主意，我怎么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当时店里那么多人都看到了！”

“这有什么，我不是帮你遮掩了吗？别人都以为是机关老化，又不知道你是真熊。”

“你说得倒轻巧！我最讨厌被人看笑话了！你没有尝过那种滋味，根本就不理解。呜呜呜……”

熊忽然爆发的强烈情绪令我措手不及：“你、你别哭啊！我真没想到这件事对你伤害这么大，我向你道歉……”

“其实……也不全是因为今天的事……”熊说这些话的时候，看起来十分艰难，却依旧咬着牙说了下去，“我骗了你，我根本不是什么勇敢的冒险家，也没有去过我说的那些神奇的地方。我……我只是小熊族里一只很普通的熊，从小就笨手笨脚的，什么也做不好，总是被其他熊孩子笑话……我不想再让爸妈失望，才会离家出走，误打误撞就到了电玩城里。只有跟一群不会动的玩具熊在一起，我才觉得自己是‘特别’的……”

“呜呜呜……我好想爸爸妈妈，好想七舅姥爷和三外甥女……但我这么普通，也许他们早就把我忘了。”

“才不会呢！”我脱口而出，“你一点儿也不普通！你……”

熊哭得抽抽搭搭的，圆溜溜的眼睛却难掩期待地望着我。

“你……”我灵光一闪，“你很会编故事！”

“你在讽刺我吗？”

“没有没有！我是认真的。你想啊，你说的那些故事，不仅让我相信了，还特别向往呢！虽然我现在知道那都是编的，但我依然不认为你说的是谎言，反而是又美又精彩的故事！不如，你就当第一只会编故事的熊吧！作家熊！”

“作……家？”

“是啊！”开导完熊，我却有些伤感，“其实……我也是一个很普通的小孩，不聪明，运动也一般。陈毛毛虽然自小调皮，但他长得高，会念书，体育也厉害，一向很受瞩目……”

“你说，是不是每个人出生的时候，都可以在娃娃机里抓几项天赋，而我什么也没抓到？如果生小孩也像抓娃娃一样，爸爸妈妈会愿意抓一个像我这么普通的小孩吗？陈毛毛……大概不会乐意抓到一个像我这样的妹妹吧？”

“越说越离谱了。”房门外传来的声音让我和熊都愣住了，陈毛毛大剌剌地走了进来，完全不觉得自己刚才在偷听。

“第一，评判自己聪不聪明，别跟我比，跟我比你当然会觉得自己不够聪明，但你肚子里那些鬼主意，在同龄人里简直难逢敌手！第二……”说到这里，他竟然破天荒地脸红了，“其实最开始捉弄你，是觉得从你出生后，爸妈都围着你转，我想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才对你‘下手’，但后来……逗你真的蛮有意思的，特别好骗，也特别好唬，要是没有你这个妹妹，我的人生会失去很多趣味的。”

“这完全是恶趣味吧……”

“嗐，我也是再长大些才明白你不喜欢我开的那些玩笑嘛，这两年我不是慢慢改了吗？而且，我什么时候让别人欺负过你？”

我心里感觉还挺有道理。也许，我这纤细又敏感的神经就需要一根粗神经的搅和吧。

“别多想了，赶紧睡吧，‘欢乐豆’。”

“又乱叫我名字！”

他摆摆手，不自在地替我们拉上了门：“行了，这位熊朋友也晚安。”

7

是兄妹就该有难同当——虽远隔千里，开学后的我和陈毛毛却一同遭受着军训的“毒打”。休息时，他也没忘了打来电话揶揄我：“为什么不打视频电话，该不会晒成‘陈黑豆’了吧？”

“才没有！”

熊向我提出了告别，他想先回家一趟，再去周游世界。

“要成为一名真正的冒险家，首先要勇敢面对真实的自己。”这发言还真是怪热血的。

再后来，陈毛毛毕业当了银行经理，而我成了小学老师，身后跟着一串小豆丁。在我看来，每个孩子都不普通，各有各的独特和可爱。某天，班里忽然流行起一本名叫《降落伞历险记》的书，孩子们告诉我，书里讲的是一只小熊冒险家的故事，随书还附赠小熊玩偶呢。

一下课，我便匆匆跑去了最近的书店。我跑得那样快，就像多年前在游乐园的那个下午，被风畅快地吹拂着。

书和玩偶都被摆在进门处最显眼的位置，即便气喘吁吁，我也依旧确信，在那些玩偶之中，有一只曾住在娃娃机里的熊冲我眨了眨眼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