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细菌到巴赫再回来》
[美]丹尼尔·丹尼特 著
冯文婧 郭瑞东 译
湛庐文化/中国纺织出版社
2024年3月
生命在这颗星球上已经进化了近40亿年。在大约前20亿年里,生物进化的主要目标是优化维持自身稳定性、能量获取和繁殖的基本系统,此时的生命载体只有相对简单的单细胞实体细菌,或它的近亲古生菌,即原核生物。然后,一件惊人的事情发生了,两个经过数十亿年独立进化、已具有各自的能力和习性的不同原核生物发生了碰撞。数十亿年间,这样的碰撞一直在发生,但至少有一次,两个细胞间发生的不再是相互摧残,而是一个细胞最终吞噬了另一个细胞,将其转变成了自己的能量和构成原料。换句话说,就是一个细胞吃掉了另一个细胞。至于谁吞没谁,纯属运气。胜利者得以继续存活,同时它还会发现,相比之前的孑然一身,现在的自己有了更好的适应性,也就是说,它在一些重要方面的能力更强了。
这可能是技术转让的首个成功案例,是一个两个不同的实体经过亿万年的探索和发展,结合后变得更强、更好的案例。我们几乎每天都能看到谷歌、亚马逊或通用汽车在吞并一些小型初创公司,以获取它们在技术上的创新和能力,以及与那些大型公司相比,小公司更容易取得研发上的进展,而正是这种策略的原始开发让进化迈出了它的第一大步。随机合并不一定总会有这样的效果。事实上,它们通常不会产生这样的效果,但进化就是这样一个取决于放大几乎从未发生过的事件的过程。例如,基因突变发生的可能性几乎为零,10亿次复制中也未见得能出现一次突变,但进化正是取决于这样的突变。不仅如此,绝大多数的突变要么是有害的,要么是中性的,那种偶尔出现的“好的”突变几乎从未发生过。但进化就取决于这种极为罕见的事件。
物种的形成是一个极为罕见的事件,当一些成员与其“父母”群体分离,并在基因空间游走形成了一个新的基因库时,一个新物种就形成了,而我们这颗星球上存在过的数百万甚至数十亿个物种,都是从这样的物种形成事件开始的。每个谱系中每个新成员的诞生都是物种形成事件的潜在开端,但物种形成几乎从未发生,在100万次新生中也找不到1例。
在刚刚的那个案例中,一个细菌与一个古生菌间的一次偶然碰撞引发的罕见进步,改变了它们的生命进程。由于适应性更强,这个联合体会比竞争对手的繁殖能力更强,而且每当它以细菌的繁殖方式分裂成两个时,这两个子细胞都会各自包含一个之前被吞噬细胞的后代。自此,它们以共生的方式结合在一起,开启了进化史上最有成效的一段经历。这就是内共生,因为其中一名成员在另一名成员的内部,这不同于小丑鱼与海葵或者地衣中真菌或藻类的那种并列的外共生关系。于是真核细胞诞生了,它比其原种(如原核细胞)拥有更多的运行成分,因此更具多样性。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真核生物会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复杂,也会变得更有能力、更优秀。不难发现,真核生物对应的英文单词eukaryotic中的“eu”跟那些意味着美好的词,如悦耳对应的英文单词euphonious、颂词对应的英文单词eulogy和优生学对应的英文单词eugenics中的“eu”的指示相同,都代表著“好”的意思。真核生物是使所有多细胞生物形式成为可能的关键因素。粗略地说,所有我们肉眼可见的物体都是多细胞真核生物。我们是真核生物,鲨鱼、鸟类、树、蘑菇、昆虫、蠕虫,以及其他动物和植物也是真核生物,都是原始真核细胞的直系后代。
这场真核生物革命为另一场伟大的变迁铺平了道路,即超过5亿年前的寒武纪大爆发,它见证了大量新生物形式的“突然”到来。接着便是我所说的麦克雷迪大爆发,该名取自已故的伟大且有远见的工程师保罗·麦克雷迪,他是游丝信天翁号的创造者,也是惊世奇人之一。寒武纪的多样化发生在约5.3亿年前,持续了几百万年,而麦克雷迪大爆发发生的时间距今只有约1万年。后来,我们人类在人口数量、技术和智力上突然崛起,似乎成了一切的主宰,画笔已由我们掌控。
在我们这颗星球上也发生过其他相当突然的变化,如大规模灭绝,其中就包括约6600万年前的导致恐龙灭绝的白垩纪-古近纪灭绝。但麦克雷迪大爆发无疑是地球上发生的最快的主体生物变化之一。这种快速变化一直在持续,而且变化速度越来越快。我们可以拯救或毁灭地球上的所有生物,这是其他物种都无法想象的。似乎很明显,麦克雷迪的三要素(人口、技术和智力)的顺序被颠倒了。首先是人类用自己的智力创造了包括农业在内的技术,而在技术的加持下,人口开始暴涨。
人类的心智与其他所有物种的心智都有着显著的不同,人类的心智最强大且更全面。于是,“我们是怎么拥有如此卓越的心智的”这一问题的答案开始引起人们的关注。英国生物学家达西·汤普森有一句名言:“一切都是这样,因为它本来就是这样。”一旦你开始追问与人类意识有关的一系列谜团、“谜题”或“悖论”,并试图回答这些问题,它们便会自动消失。我特意提到这一点是因为有些人对这个问题感到惊讶,然后便以一句“这是个无法被解开的谜团”或者“只有神明才能做到”来回答。当然,也许他们最终是对的,但考虑到最近我们已掌握了那么多尚未被使用过的思考工具,就此投降为时尚早。
当我们试图回答“为什么会有心智”时,那种对神秘事物的热爱会强有力地阻碍想象力在寻求答案的过程中发挥作用。不得不多次回到之前悬置的问题上,因为不了解相关背景我们就无法回答这些问题,而要了解相关背景我们又必须有一些相应的思考工具,但在弄清楚这些工具的来历之前,我们又无法确定它们的可靠性。一张草图的诸个细节就是通过这样的循环不断得到填充的,但只有当我们到达了一个可以使我们回顾和看清楚所有部分是如何组合到一起的有利节点时,这张草图才具有说服力。
侯世达在其著作《我是个怪圈》中描述了这样一种心智,它是在处理循环、扭转和自我补给的周期性过程中形成的,它能对反思给出积极的反馈,以便提醒人们重新评估,从而形成新的结构,包括新的想法、幻想、理论,同时能创造更多的思考工具。我在本书中要讲的故事则是一个更大的奇怪循环过程,它是由过程组成的过程,且只是通过分子(由……構成的原子构成)产生了像侯世达、巴赫和达尔文那样的心智。由于任务是周期性的,所以我们必须从中间的某个地方开始,然后不断反复几次。这项任务之所以困难,是因为它与其他学科,如宇宙学、地质学、生物学和历史学等学科的科学研究过程不同,在这项任务中,人们总是过于关注答案是什么,以至于他们很难让自己客观地考虑那些备选答案。
例如,一些读者可能已经因我刚刚提出的一个论断默默摇头了。我断言,人类的心智与其他所有物种的心智有着显著的不同,通常人类的心智水平更高、更全面。我真的有偏见吗?或者,我真的是一个认为人类的心智比海豚、大象、乌鸦、倭黑猩猩,以及最近才被发现并受到赞誉的具有认知能力的其他聪明物种都要高级得多的“物种沙文主义者”吗?这不就是“人类例外论”这种谬论的一个赤裸裸的例子吗?一些读者可能已经准备把这本书扔了,另一些读者可能开始为我这种立场上的不正确倾向惴惴不安。
而在我看来,一个有趣的现象是,“人类例外论”在相反的立场上引起了同样的震怒。一些科学家和许多动物爱好者将“人类例外论”视为一种最严重的缺乏科学性的智力犯罪,是持有“这个星球上所有的‘愚蠢动物都是供人类使用和享乐的”这一由旧时代遗留下来的观念的不光彩的痕迹。他们指出,构成我们大脑的神经元跟构成鸟类大脑的神经元其实没有什么不同,而且很多动物的大脑跟人类的大脑一样大,它们以其种群特有的方式发挥着与人类同等水平的聪明才智。你越是研究野生动物的实际情况和行为,就越能欣赏到它们的才华。另外一些思想家,认为拒绝“人类例外论”是短视的、教条主义的,是科学主义最黑暗的一面,他们认为人类的心智当然要比最聪明的动物的心智高几个数量级。他们指出,除了人类,其他动物都不能创造艺术、写诗、提出科学理论、造宇宙飞船、在海洋中航行,甚至使用火。这引起了一片哗然,反驳者提出,园丁鸟会搭建精巧雅致的鸟巢,黑猩猩有很高的政治敏感度,以及鲸鱼、大象和候鸟都有高超的远航能力,夜莺歌声优美,长尾黑颚猴和蜜蜂都有自己的语言。而对此的回应是,与人类艺术家、工程师和科学家相比,这些动物身上的才艺是微不足道的。
几年前,我创造了“浪漫主义者”和“扫兴者”这两个用来形容这场关于动物心智的讨论中展开激烈辩论的双方的术语。我们会看到,争论双方各有对错。人类不是我们有时自认为的神一样的天才,动物也不见得有多聪明。而这个世界毕竟还算仁慈,人类和其他动物都有各自擅长的能力,使其能“出色地”应对各种挑战。人类心智特有的有效性在于,一旦我们看到事物的发展机制,就可以开始理解它了。
为什么我们要如此关心这一点?它只是人类悬而未决的众多问题中的一个,也不需要马上去解决,但这不妨碍我们对其做出一个简短的概述:虽然对这一问题的关注可追溯至数千年前,在某些方面甚至可追溯至几百万年甚至几十亿年前,但它们开始作为一个对象被关注和思考,进而作为一个话题被提出是在17世纪现代科学诞生之时。因此,我将以此为切入点,讲述这个版本的故事。
(本文摘自《从细菌到巴赫再回来》;编辑:许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