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新说与“陌生化”呈现
——以电影《满江红》的叙事范式为例

2024-05-08 10:01曹艳梅
视听 2024年3期
关键词:满江红秦桧岳飞

◎曹艳梅

《“十四五”中国电影发展规划》提出,要坚持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涵养电影创作,以电影佳作传承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这样一种政策背景下,一批弘扬优秀传统文化的影视作品涌现出来。在这一发展趋势下,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成为一部电影让观众欣然接受的关键。这要求创作者在创作伊始便充分考虑主流受众群体的审美观念与审美趋向。作为2023年春节档票房冠军,张艺谋导演的集古装、喜剧、悬疑为一体的电影《满江红》在叙事方面做出了诸多新尝试。作为一次创新性影像实践,电影《满江红》的叙事范式及影片所呈现的景观世界,是符合当代受众的审美需求和社会发展内在规律的。因此,本文将以叙事范式理论为基础,探讨该片从文本创作到影像表达的创新性呈现,有助于拓展传统文化故事的现代性传播形式。

一、历史新说:《满江红》文本的新编重构与影像的创新表达

近年来,在党和国家的大力支持下,中国电影人响应“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文化”的号召,积极投身制作并推出了一批精品力作,以夯实电影发展基础,促进中国逐步迈向文化强国与电影强国。

这些电影用现代视角讲好中国故事,展现出中国悠久的、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新历史主义视角下的历史并非对历史的还原建构,而是一种对历史话语体制的解构,以符合当下的叙事语境与叙事范式,消解传统正史所传达的不符合现代性的话语体系,并加入现代性观念。这对文学、戏剧、戏曲、电影等相关艺术的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尤其推动了以张艺谋为代表的“第五代导演”对大批新历史主义小说的影像改编。

(一)《满江红》文本的新编重构

传承经典中华文化与民族精神,需要影视创作者具有看待事物的独特角度,并能够给出自己的新颖见解。在这一点上,张艺谋导演的《满江红》可谓是实现了对特定历史文本的个性化叙述。

在对经典文本进行创新性演绎时,张艺谋导演避开了用严肃口吻讲述百姓所熟知的两派人之间的斗争故事。相反,他结合数字时代下受众的观影需求,以现代性视角对历史事件进行创新性改编,以满足当下受众的观影体验需求。

以讲述南宋时期岳飞与秦桧忠奸故事为创作背景或以两人故事为直接叙事内容的影视作品不胜枚举。纵观以往的相关影视作品,例如《精忠报国》《岳飞传》《岳飞》等,大都是正面描写秦桧的“奸人”形象与岳飞的“忠义”形象,直述秦桧步步为营陷害忠臣岳飞的故事,作品内容有着“强重复性”,极强的熟悉感在很大程度上会降低观众观影的期待值。

电影《满江红》虽然取材于我国经典传统文化,但跳脱了以往大众所熟知的故事,而是以岳飞与秦桧的历史作为母本,在母本的基础上创作出一个崭新的故事文本。虽然电影的世界观依旧是架构在南宋时期的一段真实的历史基础之上,但导演并未按照起因、发展、高潮、结尾的顺序式结构来讲述岳飞被迫害的缘由及因果,也未将视角定位在儿女情长的小情小爱的格局上,而是直接跳过大众所熟知的历史事件,将目光转移到岳飞被杀五年后,以一封密信和金国使臣被杀为导火索,以天亮前一个小时内破案为行动目标,以秦桧爱惜名节却最终受辱诵读岳飞名作《满江红》来揭露他妒杀忠将,再次昭示了岳飞至死不渝的忠贞爱国之情。在这一特定的时空话语框架下,导演完成了对历史文本的重新解构与重组。这一设置的巧妙之处在于通过非全知视角展开对金国使臣被杀真相的调查,各自讲述真相的一部分,并牵引出剧中人物各自的特征——背负“走狗”骂名、实则忍辱负重的孙均,惨遭金人屠家并被卖入青楼的歌姬瑶琴,不敢与女儿相认的马夫刘喜,逼死岳飞的秦桧替身……他们身上或背负着家国仇恨,或隐藏着历史秘密,他们的命运通过调查一桩案件而被紧密联系在一起,以悲剧而告终。

岳飞作为百姓心中“精忠报国”的英雄,影响着一代又一代人,激发着一代又一代爱国人士,因此,在岳飞被陷害致死后的几年内,依旧有大批岳家军将“精忠报国”的爱国思想贯彻到底,前仆后继地为国家牺牲自己。导演将视角对准这批岳家军后人,以发生在小人物身上的事件作为切入点,以小人物凸显大的爱国情怀。

(二)《满江红》影像的创新表达

居伊·德波认为,景观社会中的“影像”慢慢将人引向单一思维的社会,人们在无法判断的景观世界规则之下,按图生活,依图消费,将视觉至上的原则贯彻到底。这一“单向度观看模式”限制了观众对“影像”的选择诉求,但同时也对创作者的创作思维、叙事手段、视觉冲击、审美深度等提出了诸多要求,否则观众终将对其产生本能的排斥反应。而在《满江红》这部电影之中,导演在多方面做出新的尝试,实现了观众单向度观看状态下的主动参与。

首先是“类型融合”。该片采用了沉重历史话题的轻松喜剧性表达,消解了观众对历史事件固有认知的严肃感与对熟悉题材反复叙事的排斥感。

其次是在喜剧、悬疑、古装融合的基础上,又采用了符合“三一律”的叙事形式,强调了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人物行动的一致性原则。与张艺谋早期在特定空间内展开叙事的《大红灯笼高高挂》不同,《满江红》的叙事设定对观众提出了“参与”要求。观众不能像观看《大红灯笼高高挂》一般,被动地接受导演建构的一个陌生景观社会下的影像表达,了解人物命运,了解导演所营造的一个看似真实、实则异化的景观世界。《满江红》从历史的一个侧面切入,引起观众的好奇心理,并用游戏性思维,让观众在观看过程中将自己当成游戏玩家,自主选择“战队”,与剧中人物一同寻找信封,寻找真相。与此同时,该片又不脱离与历史文本的对比,因为观众对历史是有一定认知的,无论过程如何曲折、出现多少次反转,但最终的故事结局走向大致不会脱离观众预设,这也是影像超越景观的一个关键点所在。

最后,电影《满江红》针对的受众群体主要为Z世代——数字技术的原住民。这一代人偏爱碎片化信息,追求感官刺激的沉浸式体验。因此,作为一部历史题材的主旋律电影,《满江红》的创新还表现在导演试图以网生代思维完成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涵养电影创作,以电影佳作传承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尽管这一尝试存在一定的缺陷与不足,但是必须承认,以熟悉题材陌生化的形式讲述历史,对观众有一定的吸引力。

二、叙事范式:《满江红》的叙事理性与“好理由的逻辑”

电影《满江红》是张艺谋导演对历史题材游戏化叙事的首次涉猎,他利用视觉奇观在有限的时间与空间内为观众带来了新颖且富有韵味的观影快感。与张艺谋以往寻求视觉奇观化风格的作品不同,《满江红》严格恪守“三一律”创作原则,在确保视觉奇观的基础上,以新的视角重审历史、讲述历史、反思历史,这对完整故事的叙事提出了进一步的挑战,表达了他对翻涌的历史长河中小人物忠贞热忱的钦佩与敬意。《满江红》之所以会取得口碑、票房双丰收的传播效果,与导演倾心向大家叙述“好故事”紧密关联。

(一)《满江红》的叙事理性呈现

1.叙事的一致性

电影《满江红》的编剧陈宇教授在谈及剧本创作时提到“叙事动力”这一概念。他强调,首先,叙事的动力产生于观众对真相的渴求;其次,叙事动力产生于观众对平衡状态的依赖;最后,叙事动力产生于最贴近叙事本性的层面——观众期望从叙事中获得对人性的认知和理解。①

叙事的一致性,即故事外在形式上的合理性与内在叙事上的完整性等方面所表现出的契合程度。一个完整的故事能够通过清晰的逻辑关系向观众介绍事件发展的因果,做到情节完整、段落合理、主旨明确,在形式上没有断裂感,在内容上没有含糊不清的弊端,从而达到人物、事件、叙事风格水乳交融。如此,观众才会在欣赏故事的过程中对事件产生认知诉求,并通过参与将自己代入叙事,理解导演的创作意图。

电影《满江红》的叙事理性呈现符合沃尔特·费希尔在叙事范式理论中提及的叙事一致性,即结构一致性、材料一致性和角色一致性。

(1)结构的一致性

结构的一致性即叙事的紧凑性与逻辑严谨性。《满江红》结构的一致性表现在张艺谋导演对整个故事的情节安排上,导演开场即抛出案件、强调冲突、交代剧中人物行为动机及剧情走向。

陈宇教授认为,叙事的本真是描摹事态的变化——描摹初始平衡态打破后、混乱不断加剧、最终达成新平衡态的过程。②影片采用线性的结构处理方式,遵循“搜集证据、逻辑推理、揭示真相、推断验证、立场反转、再继续假设验证、完善猜想、挖掘真相”的悬疑推理模式来还原事态的起因、经过、变化和结果。在这一过程中,剧中人物的目的动机和命运前史皆随着细节的挖掘、情节的展现及信息的搜集完善展露无遗,因此,观众能够在观影过程中获得还原事件、探寻真相的成就感。

(2)材料的一致性

材料的一致性即导演叙述的故事文本与其他相对应的话题的叙事文本或观众所熟知的相关材料信息具有内在的一致性。

在电影《满江红》中,导演虽然另辟蹊径地以游戏化思维形式讲述一宗命案的发生,以真实发生在南宋时期的历史故事沦为叙事背景,但是在民族大义面前,角色的人物品质与以往同材料作品有着一脉相承的关系。例如,《岳飞传》通过讲述岳飞一生的传奇故事来弘扬以岳飞为首领的“岳家军”不怕牺牲、精忠报国的人格品质。《满江红》的角色和剧情虽然是虚构的,也没有再现任何关于岳飞抗金的事迹来表明其爱国忠贞,但是岳家军后代身上所体现出的与奸人对立、始终赤胆忠心都与《岳飞传》具有一致的思想内核。

(3)角色的一致性

角色的一致性要求剧中角色的行为动机、品格、信仰、价值观念等前后一致,从而达到让观众信服并认同角色的效果。在《满江红》中,历史告诉观众,反叛角色秦桧是卖国求荣、迫害忠良的奸臣,所以不管秦桧如何自立清高、如何表达自己爱惜名节,最终也得不到观众的同理心。而以张大、刘喜、瑶琴等人为代表的正面人物岳家军始终铭记“精忠报国”,积极抵御金人入侵,面对反派奸臣宁死不屈,始终以刺杀奸臣秦桧为最终行动目标,明确的行为动机和坚毅的人格魅力是观众承认故事真实性的关键。

2.叙事的逼真性

居伊·德波认为:“在被真正颠倒的世界中,真实只是虚假的某个时刻。”③观众所看到的景观真实,也由“真实与虚假”交织叠映而成。在影视艺术实践领域,创作者所塑造的历史景观既是对传统历史故事的重述,又是在真实“历史文本”的基础之上,结合特定的社会语境,实现对“历史文本”的创新性表达。这是因为,即便电影《满江红》的剧情是虚构出来的,但观众在观看过程中依旧能够通过抓住部分的真实,完成与历史真实的接轨。

作为叙事理性的另一个原则,叙事的逼真性强调两个方面的真实。一方面体现为场景设置的真实,即表层的真实,例如张艺谋对影像美学有独特的见解。影片对场景的布置和道具的使用,如灰墙青瓦、封闭式的深宅大院、昏暗的牢房及刑具、笼中黑鸟,无不透露着阴翳,符合秦桧的人物形象。而熟红的樱桃既代表希望又代表忠贞,一曲《樱桃曲》更是唱出“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的凄美。另一方面,叙事的逼真性体现为叙述的故事与真实事件的真实,即内在的真实。以往的同题材故事通过忠奸对比,对秦桧进行批判,并最终向众人昭示其生理性死亡,电影《满江红》则用反讽的手段强调秦桧爱惜羽翼。最终,因秦桧替身诵读岳飞名作《满江红》,推翻了秦桧自立的人设,宣告他的社会性死亡。虽然电影《满江红》与以往的“岳飞抗金”故事的表现手段不同,但是导演阐释的故事最终是与历史接轨的,影片的主旨也体现着时代的要求。

(二)叙事基于“好理由的逻辑”

费希尔认为,叙事应基于“好理由的逻辑”。“好理由的逻辑”能够体现出被叙事人物的价值观念及其行为动机的合理性,使故事更具合理性与说服力,增强叙事的可信度,从而使观众产生强烈的认同感。换言之,能够与受众既有的价值观念相契合,并能够用一套成熟理论体系驾驭叙事事件的发展,交代事件的始终,使叙事的逻辑关系清晰,才能让观众认同。

电影《满江红》中“岳家军”一派角色的行为动机和精神寄托,便是构成该片“好理由的逻辑”的关键。例如影片中,张大、瑶琴、刘喜这些角色的诸多行为都印证了“好理由的逻辑”。在刘喜被抓的段落里,他虽然遭受何立的酷刑对待,但依旧保留傲骨;在瑶琴受辱的段落里,她虽是歌姬但丝毫不屈服;在张大受“酷刑”与“扒皮”之苦并目睹心爱之人受欺辱时,面对众多情感的羁绊依旧选择坚守家国正义与报国之志,体现出了他崇高的信仰。然而,人是复杂的“情感综合体”,导演并没有一味地刻画人物的正面形象。影片的开场,导演给观众呈现的是胆小怕事的张大的形象,而随着事件的推进、人物队营关系的明确划分,导演才循序渐进地让观众看到与开场相反的一面,张大的足智多谋与忍辱负重也随之展现。弗洛伊德在谈及精神分析学时提出,人可以被划分为“本我”“自我”和“超我”,张大人物形象从“本我”到“超我”的转变,实则是向观众呈现了一个更为真实立体的人物,能够激发观众的情感认同。

三、叙事意义:符号重建下的文化记忆与身份认同

(一)以文化记忆塑造身份认同

近些年来,国家大力提倡以文艺形式弘扬文化认同与文化自信,特别是对传统文化与民族精神气魄格外强调。《满江红》作为一部依附影像媒介、追溯历史文化记忆与民族认同的影视作品,导演关注的主要群体为网生代受众。而生长在中西文化交融时代背景下的网生代受众,具有“流动性”与“内外兼收性”的特征,这种特性带来的文化记忆的系统性和身份认同的不稳定性,使探寻中华民族共同体机理、把握中华民族自我认同话语塑造的历史逻辑,以及强调社会共识和主动归属感成为创作的关键。

历史文化记忆涉及的是“发生在绝对过去的事件”,借助文字、图像、纪念碑、仪式等形式创建并传承。在扬·阿斯曼看来,文化记忆能够让个体乃至群体之间保持长期稳定的身份认同,从而形成一种“凝聚性结构”的社会关系。④《满江红》的历史文化记忆拓展了真实发生的历史文本,丰富了受众的记忆框架,为自我认知下的身份认同提供了一个可持续性依托的完整框架,丰富了历史事件的内涵和意蕴。

(二)以身份认同强调民族自信

历史记忆是共同体成员对共同的历史情感体验进行反思和想象所积淀的不在场回忆。中华民族是一个历史性与当代性反思并存的共同体,这个反思的过程是文化自觉的过程⑤,是立足本民族文化、由内而外建设大国话语权的过程。利用历史记忆与群体身份认同,能够铸牢当代受众的历史情绪体验与民族自信的认同感。

电影《满江红》所体现出的民族自信来源于对腐败力量的消灭,以及对爱国能量的继承与弘扬,潜在地传达了“精忠报国”与“国家大义”。对历史的叙事反思,是用现代性的思维对旧有的思想材料进行重新组织加工,去除历史中的糟粕思想,注入当下与时俱进的价值取向,积极调整群体的文化自觉,以维持普遍的民族自信与民族认同感。导演张艺谋对《满江红》从内容到形式的创新,无不彰显着现代与历史的对话及思想的碰撞融合。

四、结语

与张艺谋以往的宏大历史题材或战争题材的作品相比,《满江红》是一部多类型融合的商业作品,在对秦桧与岳飞的历史故事的讲述方面无疑是又一次新颖、大胆的尝试。这一方面体现在历史呈现层面,导演把真实编织到虚假世界之中,以影像对现实的真实反应,实现影像世界的真实化呈现。另一方面则通过现代性的叙事思维给观众带来一种观影体验的陌生感。张艺谋导演以具有连贯性、一致性、逼真性的叙事理性的创作手段,向观众讲述了一个好故事,通过颠覆性的影像呈现,给观众带来新奇的视听审美享受。讲好中国故事,实现传统叙事的再发展,重新建构出不同时代、不同语境的人对历史的又一新认知视角,体现出导演的意识诠释。对于国产商业电影而言,这是一次符合政策的创新性创作,继承并传扬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中华民族的精神气节。但是,关于影片的视听方面,导演对戏曲等中国元素的刻意使用,不仅没能助力影片的叙事,反而打断了观众的沉浸式体验。在如何实现传统文化瑰宝与影视艺术的完美结合方面,依旧需要进一步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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