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的抗战纪念章

2024-05-07 16:22季大相
铁军 2024年5期
关键词:纪念章大舅枪械

季大相

那天一大早,大舅打来电话告诉我,他领到了国家颁发给抗战老兵的“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纪念章”,言语中满是自豪,末了还感慨地说了一句:“原来国家和人民没有忘记我们这些抗战老兵。”那一刻,他的思绪一定又飞回到硝烟弥漫的抗日前线,冲锋陷阵,与敌浴血奋战……

大舅姓边,名洪才。外公当年给他起这个名字,是希望他能健康长大成才,造福一方。母亲讲,大舅自小就有一种不畏强暴的脾性。13岁那年,他与当地国民党自卫队队长家的儿子发生争执,双方扭打中,大舅稍一用力,将自卫队队长家儿子的胳膊拧断了。这可捅了天大的娄子,外婆第一时间拿出家里唯一的一块银元,对大舅说:“你快跑,跑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家。”大舅跪下,“咚咚”地给外婆磕了几个响头,起身离去。

大舅逃离后,一家人遭了殃。自卫队队长带人上门,凶神恶煞般地要求外公、外婆交出大舅,得知大舅逃跑后,当场将外公、外婆毒打一顿,并逼迫外公画押将家里的2亩多地抵给他家作赔偿。失去土地,也就失去了生活来源。无奈之下,外公、外婆被迫将三姨送养给别人家,7岁的母亲打小嫁给父亲做“童养媳”。一家人靠外公给人打零工、外婆做针线活及挖野菜、捞点鱼虾,吃了上顿愁下顿。自卫队队长还经常带人上门搜查,看看大舅有没有回来,再三警告,如果回来立即交人,否则将严惩不贷。每次登门,外公、外婆都免不了遭受一顿拳打脚踢的皮肉之苦。

大舅逃生之路异常凄惨,靠乞讨、挖野菜、啃树皮、喝河水充饥,漫无目的,只知道一路向前走,不能回头,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一旦落入自卫队队长手中,自己必死无疑。一日,大舅正躺在路旁的一条干河坡上晒太阳,突然听到“啊”的一声,一人从河岸上倒栽下来。他眼疾手快,一个健步上前托住,把人平放到河边。仔细打量一番,面前是一个昏迷的年轻人,身上没有外伤,口唇干裂。看样子,是饥渴导致其昏迷。大舅赶紧拿起身边的破碗,找了附近的几条小沟渠,才舀了一碗水端回来。他将年轻人扶在怀里慢慢地喂水,还拿出仅剩的半只熟红薯,往他嘴里一点一点地塞。喝了水,吃了红薯,青年人也缓过劲来,说道:“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经过简短的交流,得知大舅的遭遇后,年轻人说:“你跟我走吧!”大舅没有去处,就跟随年轻人向前走。两天后,年轻人带着大舅来到一座大山洼里,一支队伍正在操练。年轻人告诉他,这支队伍是新四军,问他愿不愿意参军。原来,年轻人是一名新四军侦察员。大舅早就耳闻新四军是打鬼子的穷人队伍,当即表态愿意参军。就这样,大舅结束了逃难日子,成为了一名新四军战士。

当时部队武器装备不足,大舅第一次上战场背的是一把大砍刀。冲锋时,班长把他按在战壕里,不让他出击。班长在战斗中牺牲,他含泪从连长手中接过班长用过的那支步枪,发誓给班长报仇。后来,大舅在每一次的战斗中表现得都很勇敢,击毙过两名日军。

部队组建枪械修理所,大舅在铁匠铺当过学徒,平常也喜欢捣鼓枪支,修理一些有小毛病的枪支,被挑选去当修理工。大舅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他要上前线面对面地与小鬼子干。修理所领导找到他,指着地上的一堆破枪,说:“你看,这些坏了的枪连烧火棍都不如,但要修好了,它就是战士手中消灭敌人的武器。军人无论在什么岗位上,都是干革命,照样打鬼子。”经过一番开导,大舅愉快地接受安排,成了一名枪械修理工。

大舅头脑聪颖,手法灵巧,从步枪、机枪到掷弹筒,他都能修理,不但修理速度快,而且质量也好,有很高的知名度。经常有前线下来休整的部队指定要大舅检查和修理枪械,看到自己经手修理的枪支“起死回生”地再次走上战场,他十分开心,干劲更足,每天只休息四五个小时,紧急时没日没夜地连轴转,两眼经常是血红血红的,落下了日后视物不清、见风流泪的眼疾。

一次,前线战斗激烈,枪械损坏严重。大舅与几名战友奉命前往战场设点修理枪械,使我军手中武器保持良好的使用状况。突然,“咚”的一声,大舅栽倒在地,不知从哪个方向飞来一颗流弹,正击中大舅的头部,他瞬间失去意识。等他醒来时,已是3天之后,经全力抢救,他保住了一条命,但也落下了头晕目眩等后遗症,无法再胜任枪械修理工作。

抗日战争胜利后,部队领导根据大舅的身体状况,安排他到地方工作。大舅去的地方是舅妈的家乡,他又与舅妈一起加入共产党地方武装,先后担任过小乡乡长等职务。淮海战役打响后,他积极参加支前运动,组织大量粮食、军鞋支援前线,被表彰为“支前模范”,受到军地首长的亲切接见。

1962年,大舅携带舅母及子女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外公、外婆抱着大舅哭成一团,一家人又哭又笑。在家人的心目中,以为他早已不在人世。那天,大舅再一次跪倒在外公、外婆面前,任谁劝说也不肯起身,“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泪流满面地说:“儿子不孝,今天才回来看你们。”其实,新中国成立后,大舅一直想回家看看,但因受伤留下的后遗症,使他记忆力严重衰退,记不起家在哪里,直到一次与当年一位要好的小伙伴意外相逢,才复苏记忆,找回自己的家乡,与亲人重逢。

此时,那个自卫队队长早已被正法。大舅与他儿子再次碰面,两人握了握手,双方尴尬一笑,这一笑,也就是一笑泯恩仇了。

后来,大舅把全家户口迁移回家乡,在生他养他的土地上当起了农民。他从不提自己当年在部队的功劳,没有人知道他曾是一名新四军战士。

20世纪80年代,国家对革命老军人给予生活补贴,当地人才知道大舅是新四军、二等功臣和革命伤残军人的身份,对他敬重有加。他经常应邀前往学校、工厂作报告,对一些问题青少年,总是谆谆善诱,从自己当年参加新四军讲起,开展爱国主义教育,引导他们树立正确的人生观。许多人多年后还感激地说:“多亏当年边老的教育和挽救,要不然,我可能就走上了歪路。”

大舅始终保持着军人的作风。当遇到家庭生活等方面的困难时,大舅也从不向政府提要求,全部是自己克服。他曾在一条小河上设置了一张“过河罾”,通过扳鱼增加点经济收入。夏季发水期间,扳的鱼数量比较多,他就会给庄上的军烈属和困难户送点鱼去,让他们尝尝鲜、改善一下伙食。当人们感激他时,他总说:“军民是一家,我們新四军打胜仗,也离不开老百姓的支持。”他说的这些看似有点不着边际的话,不知与他脑部受伤有没有关系。也许,他一直还把自己当作军人来看待吧!后来,因河道清障,他的“过河罾”在清理范围内,乡村干部担心他摆老革命资格不配合。未承想,他得知这一消息后,自己连夜动手将“过河罾”拆除,并拒绝领取补偿费。至今,大舅的一些事迹还被当地人传颂。民政部门的工作人员说:“这么多年来,边老是觉悟最高的一个老革命,从来没有伸手向政府要过钱。就连每年年终给老军人准备的‘压岁钱,他也从未来领取过。”

大舅病倒后,他也不愿意转到大医院医治,他说:“我生活上有优待金,看病公费医疗,这么大岁数了,不能为国家作贡献了,但也不能浪费国家的钱。”

大舅将这枚抗战纪念章视若珍宝。那次,在我们几个外甥的一再请求下,他佩戴起抗战纪念章,腰板挺直,精神抖擞,兴致很高的他又顺手抓起一根扁担,作持枪动作,一丝不苟地踢起正步,还响亮地喊着口令:“一二一、一二一……”那一刻,他又成为了一名威武的战士……

2015年3月大舅去世,享年90岁,距离国家颁发“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章”仅差几个月时间。虽未能佩戴上第二枚纪念章,但如今国家如此厚待抗战老兵,大舅当欣慰于九泉之下,人生无憾。

(责任编辑徐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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