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
王也丹的文字,我是熟悉的,好像是从她的第一篇散文开始,我就有着陪伴式阅读。她虽偏居于密云,却有着伸展阔大的视界,在乡土上培植典雅之花。这好像与我的文韵相仿,就看重了。因为看重,所以不舍,就一直追寻着、阅读着,会心在无言之中,不把赞美告诉她。因为赞美一说破,近乎谀,就不庄重了。
到了《云上》结集成册,通读之后,我就更加欣喜,因为汤汤字阵,正可整体检阅。通盘把握之下,她的确典雅不俗,证明我的不曾误读,她是真好。
她好就好在“云上”的韵致,好像她就端坐在云上,像如来、像观世音,佛性满满,以极大的善意,甚至是慈悲一切的情怀,悉心地照拂她笔下的所有人、所有物、所有事,说出的,都是抚慰和温婉之音。
在她这里,“云上”,不是高高在上,恃才傲物,指指点点的自视圣明之态;而是通过存“居高”(高远)之志,而获得远观、通透、洞悉的视角,以便把文字写得准确而及物,直抵本质、揭示鹄的,甚至是触动灵魂。我一直认为,我们虽然都是微小之物,类同蚊子和蚂蚁。但蚊子和蚂蚁,也有着巨大的不同:蚂蚁“匍匐于乡土、醉倒于村俗”,眼界太低,越是勤谨努力,越是趋于黑暗,导致目盲和褊狭,就把小丘说成大山、把小溪说成大海、把小情致说成大情怀,就殊可鄙、殊可笑了。而蚊子则不同,它因为长了一双小小的翅膀,往高处飞了一下,视域就三维了,就看到了小和局限、低和矮化,便有了自谦和敬畏,境界也就大变——虽是小丘,也不自伤,而是转为对高山的仰止;虽是小溪,也不自馁,而是化为对大海的致敬。这样一来,“小我”也就融入大千世界,落到笔下,大小就自适,悲喜就自洽,就脱俗、去魅,兀自风流了。这也就是王也丹的文字气象,让人们看到,埂上也生高树,寒山也生大品。往实处说,她写出的,是飞离地面的文字,爱乡土,却不匍匐于迷醉,甚至还有一点矜持,在俗处求雅、在低处言高,且让文字浸染上书香,就婉丽而蕴藉了。
王也丹的“云上”,也是她写作生活的自况。她说:“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便可以看到(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她敬畏文学而不看重文坛,从不为名利而写作,也不为了炫技而弄玄虚,而是以“坐看云起”的雅致和“旁觀者”的超逸,素面朝天、从容不迫地写。且一如苏轼,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写的都是她看到的、感受到的、思索到的——不吐不快的东西。“每当大事有静气”,这是东方智慧,文学既然是大事,干吗急?“灵魂的步伐是慢的”,这是西方的哲学,文学既然关涉灵魂,为什么要快?她便遵循着大事和灵魂的节律,写不得不写的东西,吐不得不吐的情愫,便剔除枝蔓,简洁为文,不说多余的话。这样一来,她的文字,就精致了,就有了好文章应有的浓度、密度(既然是“自怡悦”,酿酒自饮,为什么要掺水,采蜜自食,为什么要稀释?)。以至于我每一阅读就不忍放下,因为它经得起品味和玩味,给人的,多是余韵与弦外之音。
既然有了“云上”之姿,王也丹在处理题材时,就有了既及物又不泥物的精神向度。她在写大地物事时,就不在于精细地描摹物象,而在于深刻地揭橥心象,也就是马时芳在《朴丽子》中所说的人间常理——“人情物理”,即:本真地呈现大地道德、乡村哲学。
譬如她的《黄土坎的梨花》——
梨花开放,各白其白,鸡狗静默,凛然顿在,于是山村就到了“洗心”时刻。“洗心”是王也丹文字的重心所系,因而她简写梨花的风貌,把由梨花引来的村俗教化和崇礼古风细细勾勒,水到渠成地告诉人们,梨花开大地,高洁由此重,万物皆有品,皆自心中生。于是,从梨花到人,外在变得内化了。也就是说,她把梨花当作人来写,让人的心性登场。
譬如她的《他去找他的“柴禾妞”了》——
那个命运多舛的王家声,虽遭遇意外之灾,却不楞登失色,而是安于际遇,在土地上刨食,且志坚如磐,笑对青天。为什么?因为他不得不从大学的课桌前位移到田间,拿起锄头的那一刻,突然听到“哗铃铃”的一声响,而且那锄板锃亮,堪可照人,那锄柄溜滑,像是涂了蜡。于是他立刻就振作了,并在锄钩上装上了两个小铁环,张扬着去锄耪了。这是多么令人震撼的一幕,让人在心酸中感动。夜贼上路,不能有多余的响动,但耕作者出征,要有“哗铃铃”的豪迈。因为他过的是在阳光照耀下的,自食其力、理直气壮的生活。是土地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和做人的道理,他承领之下,怡然自得。土地给他的启示是:只要锄板锃亮,就会有松软的黑土,黑土之上必生沉实的麦黍,麦黍粒出,就是饱腹的充盈。我既生得盈满,哪还有自哀自怜?他粲然而笑,不仅温暖,还遥望诗和远方。便让人看到,在这一篇里,王也丹把人当作土地上的植株,一切都是按照土地的理由和逻辑生长和塑形、塑性的,到了最后,也像土地一样坚韧、皮实和丰饶了。
对应着审视,在王也丹的笔下,土地上的人与物,是共生的、共情的,从文章学上来讲,是互文的关系,是相互的证明与暗喻。土地涵养着人、人性,人也反过来给土地回馈精神与灵魂,互相呈现和阐发,让意义同在。这里,有着爱默生的情致,因为爱默生在《论自然》中说过,大自然的每一处风景,都对应着一个哲学的意象,因而人发现了大自然,大自然也同时发现了人。
通过经年的土地写作,我发现,土地是地理的,更是一种精神性的存在,它是生命的原点、情感的起点、人性的基点、伦理的支点。所以,土地道德、乡村哲学和大地伦理,是个巨大的写作命题,要勤于运笔。对此,王也丹是个坚定的拥护者,并付诸勤勉的写作实践。她的《云上》就是一颗硕果和一个有力的证明,并且有着新的、独到的,而且是更加细腻、细密的呈现与阐发。比如她的《小说的气质》,虽然是衡文的篇什,却是乡土逻辑的评判,论理也染上土地的颜色,便在仰望中俯身、在雅致中朴实,犀利又体贴,让人耳目一新。因此,王也丹延伸了乡土写作的触角,成为名副其实的新乡土写作的文本案例。
堪可谓,素手纤纤,其力也雄,令人感佩。
(作者为北京作协散文委员会主任、房山区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