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葆琳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山海经》的地理性质一直颇受学界重视,目前的研究主要分为舆地考证和想象地理两方面。舆地考证以求在现实寻求《山海经》所载之地,以郝懿行的《山海经笺疏》等注本为代表;想象地理则以叶舒宪和刘宗迪为代表,他们视《山海经》所述地理为基于现实认知的想象,着重于背后的文化意蕴,而对于想象本身的整体呈现还有进一步研究的空间。本文立足于后者的研究,聚焦《山海经》的海外地理,探讨《山海经》对于异域空间的想象与描述,以期管窥早期中国文学中的异域空间的建构。
要研究《山海经》的海外地理想象,首先需要明确“海外”的范围。《诗经》中已出现了“海外”一词,《商颂·长发》有“相土烈烈,海外有截”[1]1351,这句诗是说相土威武之盛,使四海之外都臣服。此处郑笺解“海外”为“四海之外”。为何如此解释?四海之外又指什么?这涉及古人的世界观念。
顾颉刚说过:“最古的人实在是把海看作世界的边际的。”早期中国的疆域范围远不如今日这般辽阔,囿于当时的交通条件,结合中国所在大陆的相对独立性,故有此种看法。春秋时期所谓的中国大致在今天的河南、陕西、山东、山西和河北一带,其中只有齐、鲁所在的山东半岛三面临海。战国时期中国疆域拓展到今天的江苏、浙江、湖北、湖南、江西、安徽、甘肃、辽宁等省,时人更清晰地了解到东部海域之辽阔。而楚王对齐桓公说“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2]时,楚国还在河南和湖北一带①本段论述主要参考顾颉刚,童书业:《汉代以前中国人的世界观念与域外交通的故事》,《禹贡》,1936 年第3-4 期。,称南海只为凸显距离之远,且齐国的北海也只是相对于齐国所处的地理位置而言的,直到秦始皇“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3]282,并设置南海郡时,中国才滨南海。当然,在这之前,古人定是对此有所了解。既然东、南都临海,按照古人的推论,西部和北部难以逾越的崇山峻岭和戈壁大漠之外应该也是海,于是形成了“四海”观念。这在早期文献中有多处体现,如《益稷》记载大禹“决九川,距四海,浚畎浍距川”[4]162,意思是大禹治水时以小注大,将洪水引入四海。
这样的四海观念带有想象色彩,而想象与现实的矛盾促使“海”引申出新的含义,即泛指极远荒晦之地。以“晦”释“海”亦多见于文献,《释名·释水》曰:“海,晦也。主承秽浊,其水黑如晦也。”[5]因古人认为海是陆地的边缘和天限,且海水晦暗不明,所以“海”引申为交通不便、蒙昧无知的荒凉远僻之地。《诗经·蓼萧》注:“海者,晦也,地险言其去中国险远,禀政教昏昧也。”下又引孙炎注曰:“海之言晦,晦暗于礼仪也。”[1]898在古人看来,中原地区居住着诸夏先民,四周边远地区是晦暗无知、不通礼仪的蛮夷戎狄,于是四海就代指后者居住的地方,即《尔雅·释地》所言的“九夷、八狄、七戎、六蛮,谓之四海”[1]5690。这种观念早已有之,《诗经·商颂·玄鸟》言:“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来假,来假祁祁。”[3]1344“四海”指四夷,此句赞颂高宗开疆拓土,以四海为境域,于是四夷来朝,与“海外有截”含义相同。荀子则将四海与中国并举,《荀子·王制篇》言:“北海则有走马、吠犬焉,然而中国得而畜使之;南海则有羽翮、齿革、曾青、丹干焉,然而中国得而财之;东海则有紫紶、鱼、盐焉,然而中国得而衣食之;西海则有皮革、文旄焉,然而中国得而用之。”下有杨惊注曰:“海谓荒晦绝远之地,不必至海水也。”[6]这段话所述为四方边远之地的物产。列四海物产异于中国者,中国得而用之,不仅表明时人对于四海的了解程度,也体现了二者的地理差异,这样的差异为古人描述海外地理提供了更多的想象空间。
不同的含义使得“四海”的范围也有所区别,一种指天下,本于海是世界边际的观念,四海及海外是广阔无边的水域,海内就是人们所生活居住的陆地。《吕氏春秋·有始览》言:“凡四海之内,东西二万八千里,南北二万六千里,水道八千里,受水者亦八千里,通谷六,名川六百,陆注三千,小水万数。”[7]其所述大小为海内陆地的范围,并陆地中河道水流总数。另一种则是上文所说的四夷居处,海内则指中国或中原,此种涵义经经学的阐释应用广泛,如《禹贡》所言“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4]246,禹之声教传于五服之外,四夷皆受其教化。郑玄注“五流有宅,五宅三居”之文则明确表示这一含义:“三处者,自九州之外至于四海,三分其地,远近若周之夷、镇、蕃也。”[3]275九州为中原,中原之外至于四夷居处分为三等,类似于周制的夷服、镇服、蕃服,而在周礼九服中,这三服总称为四海。
观此二义,结合《山海经》的内容,可知其所言之“海”指真实的大海。在《山海经》勾画的海外世界轮廓中,“海内四经”、“海外四经”和“大荒四经”所描述的区域都是以海相隔的,文本描述中多次出现的“海”可以明证,这一点在下文中具体展现。但由于《山海经》中的海不止一处,若仅以真实的海域来概括,所指不一,且与全书体例不合,因此兼采两种含义,既包括沿海地区生活的四夷,也包括大海之外的广阔世界。这是由《山海经》的文本结构和内容所决定的。就文本结构而言,《山海经》的篇目历代书目著录不一,今传十八卷本,包括“五藏山经”五篇、“海外经”四篇、“海内经”四篇和“大荒经”四篇。又有《海内经》一篇,其中“山经”之外的篇目统称为“海经”。从内容来看,“山经”则记载了中原华夏地区的山川道里、方物民俗,“海外四经”和“大荒四经”描述的是四方海域之外的山川风物,远国异人,而被安排在“海外四经”和“大荒四经”之间的“海内四经”则体现中原与四方海之间的偏远地区,是四夷居处。内容不同,风格上也有较大差异,“山经”是地道的山川地理志,“海经”则是荒诡奇瑰的想象地理,是陌生化想象的代表。因此,“山经”和“海经”所描述的区域分别为中原和中原以外两个界限分明的地区,而海外世界的地理想象部分即是“海经”的内容。
总而言之,“海”有双重文化含义。一是实指大海、湖泊,则海内指陆地,海外即广阔的海域;二是泛指极远荒晦之地,海内即华夏或中原,海外指四夷所居的荒远之地及以外。结合《山海经》的文本,应兼取二义,其海外世界包括沿海四夷所居的地区以及大海之外的广阔世界,即除“五藏山经”以外的“海经”部分。
先秦文献以《山海经》所呈现的海外世界最为完整,刘向言其“内别五方之山,外分八方之海,纪其珍宝奇物,异方之所生,水土草木禽兽昆虫麟凤之所止,祯祥之所隐,即四海之外,绝域之国,殊类之人”[8]382。书中记述海外奇物,远国异人,囊括诸多方面,并结合当时的地理认知与想象,构建了一个相对完整的异域想象空间。这一空间结构十分缜密,在地理平面上分为海内、海外、大荒三层,呈现出海绕陆地、海外有荒的海外世界布局。
“海内四经”所描述的五方山之外的地区四面环海。《海内南经》自东南至西:“瓯居海中。闽在海中,其西北有山。一曰闽中山在海中。三天子鄣山在闽西海北。一曰在海中。桂林八树在番禺东。伯虑国、离耳国、雕题国、北朐国皆在郁水南。郁水出湘陵南海”[8]225-226。袁珂认为瓯即东瓯,是今浙江省旧温州府地,闽即秦闽中郡,今福建省福州,则瓯、闽东南临海。《海内东经》有三天子都在闽西北,《海内经》言其在南海之中,此山即三天子嶂山。番禺汉属南海郡,顾名思义,临南海也。郁水出湘陵南海,《海内东经》则称“郁水出象郡,而西南注南海,入须陵东南”[8]276。郝疏引《水经》云温水至郁林郡广郁县为郁水,又南过寿泠县注于南海,郁林郡为秦桂林郡,而伯虑四国在郁水南,当然濒临南海。《海内西经》言“流沙出钟山,西行又南行昆仑之虚,西南入海黑水之山”[8]243,而位于西方的昆仑山是众水之源,所出之水大多入海,则西方亦有海。《海内北经》言列姑射在海上的河州中,射姑国西南环山,东北据海,并介绍了大蟹、陵鱼等海中生物,则此处为海边地区。《海内东经》有琅邪台,在渤海边,海中还有都州、韩雁和始鸠等,且多条河流入东海、渤海和南海,与《海内南经》有重合部分。“海内四经”的这些零散线索于最后一篇《海内经》中则昭然若揭。《海内经》中明确出现了东海、北海、西海和南海,如“东海之内,北海之隅,有国名曰朝鲜、天毒”[8]355,朝鲜已见于《海内北经》,西海则在《海内西经》中的极西之地流沙外,综合来看,“海内四经”表明了陆地被四海所环绕的“四海”想象。
这样的四海想象屡见于其他文献。《庄子》中有很多关于海的寓言,如北冥之鲲徙于南海,鹓从南海飞往北海,《应帝王》中南海之帝倏和北海之帝忽报答中央之帝混沌的故事,还有《秋水》中河伯游于北海,这北海能容纳千里之大的鲲,让河伯望洋兴叹,而那句“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9]则表明在庄子的想象中,九州在四海之内若沧海一粟,四海之外横无际涯。屈原在《离骚》中写过“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10],不周山是神话中的天柱,在西北之端的昆仑西北,屈原想象过不周山左行至西海,这西海便是极西之地。四海想象在浑天说中有直观体现,张衡在《浑天仪》中总结:“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子中黄,孤居于内,天大而地小。天表里有水,天之包地,犹壳之裹黄。天、地各乘气而立、载水而浮。”[11]天地关系尚且不论,地载水而浮说明陆地被大海所包围,显然四海想象影响深远。
海内之外是“海外四经”所述的海外,展现四方海域之中的地理情况。与“海内四经”相同,“海外四经”在描述过程中也有重合之处。《海外南经》开篇即言西南方有结匈国,《海外西经》则以此为参照向西北方向叙述:“灭蒙鸟在结匈国北”[8]180,并以长股国作结,《海外北经》接着言长股国东的无继民,而《海外东经》所说的东南方有镸差丘,在尧葬之东,而尧葬于《海外南经》最后所记的狄山。这说明四经所展现的区域是连贯完整的。
大海之外是大荒。“大荒经”言:
东海之外大壑……东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言,日月所出。(《大荒东经》)[8]278
南海之外,赤水之西,流沙之东,有兽,左右有首……东南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日浴于甘渊。(《大荒南经》)[8]296-309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负子……西海之外,大荒之中,有方山者,上有青树,名曰柜格之松,日月所出入也……西南海之外,赤水之南,流沙之西,有人珥两青蛇,乘两龙,名曰夏后开。(《大荒西经》)[8]313-334
东北海之外,大荒之中,河水之间,附禺之山,帝颛顼与九嫔葬焉。(《大荒北经》)[8]338
各经开篇即从某海之外述起,四方之海皆有,某海之外即“大荒之中”或“大荒之隅”,可见四海之外是为四荒。综合来看,“海经”所勾勒的海绕陆地,海外有荒的海外世界布局基本明晰。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海经”所描述的海外世界是方形的,这在文本中处处可以找到例证。“海外四经”和“海内四经”各篇开头说明叙述顺序时用了“陬”字,如《海外南经》言“海外自西南陬至东南陬者”[8]162,陬就是隅,即角落,八经举了四个角落,即四隅。“荒经”也有相关表述,东南隅有山名皮丘地母,东北隅有凶犁土丘,西北隅有不周负子之山,西南大荒之中隅有偏句、常羊山,《大荒南经》中的“有渊四方,四隅皆达”[8]367,所以大荒世界是有四角的。除了四隅,《山海经》中还记有四方和四极。“海外四经”在各篇结尾提到四方神,分别是南方祝融、西方蓐收、北方禺彊、东方句芒,大荒中四方海神:东海海神禺䝞、南海海神不廷胡余、西海海神弇兹、北海海神禺彊;有四方之风:东方曰折,来风曰俊,南方曰因乎,夸风曰乎民,西北隅有人曰石夷,来风曰韦,北方曰䳃,来风曰;有四极之山,东极鞠陵于天、西极日月山、去庢南极、北极天柜。由此可知,《山海经》的世界是有西北、西南、东南、东北四角和东南西北四方、四极的方形世界。这样的世界布局或许本自于绘在方形布帛上的山海图,也离不开自古以来就有的四方观念和方正意识。叶舒宪在《中国神话哲学》中指出:四方空间意识起源于先民对太阳视运动的观察,太阳的东升西落不仅分别出光明与黑暗,同时也确定了东西方向,随后又分辨出南北,于是大地就被想象为四方形,一如《周礼·考工记》所言:“轸之方也,以象地也 ;盖之圜也,以象天也。”[1]1977,这与实际地理不相符合,但却在人文地理中被确定下来,并进一步成为人们赖以生存的空间秩序与观念。《周礼·天官冢宰》曰:“惟王建国,辩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1]1733-1734建国之首要即根据日影确定四方方位,以此营造宫室,而所营造之宫城也是方形,方正观念就这样根植于民族意识中。这样的观念来源既久,影响深远,自然融入《山海经》的文本阐释中,于是有了上述四隅、四极、四方的相关记载。
综上所述,《山海经》的海外世界为海绕陆地,海外有荒,由内及外呈现为中山——四方山——海内——海外——大荒的同心方布局。
《山海经》的海外世界基本布局影响了此后的世界想象,这一点在邹衍的大九州说中有所体现,而二者的关联性也多被学界讨论。《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记载了邹衍的学说:
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其术皆此类也。[3]2344
邹学具体内容现在已不得而知,但是可以了解的是,邹衍对于世界地理的想象也包括名山大川、通谷禽兽、珍宝物产,而这正是《山海经》的内容。于地理布局而言,邹衍同样以海绕陆地为基础,由内及外,将禹所别九州称为赤县神州,即中国,这是小九州,可对应“五藏山经”的内容。中国和其外差不多大的八个州组成中九州,因为中国东部和南部临海,所以位置在中九州的东南隅,这个区域应类似于“山经”和“海内四经”所描述的区域,只是在《山海经》中,中国在世界的中心。中九州被稗海环绕,此稗海或即“海外四经”所述区域。这样的中九州有九个,组成大九州,又被大瀛海所环绕,此大瀛海与荒外大海一样,充塞天地之际。因此,在世界布局方面,大九州说可与《山海经》相比较,但前者更为规整,充分利用数之极“九”来推演,海外方国也不像《山海经》零散,而是如同中国一样,以九排列。大九州说是战国时期齐学产物,而《山海经》与齐学的关系也耐人寻味,其中大量关于海外的想象,似乎离不开三面环海的齐国传说,即孟子所说的齐东野人之语。可以推测,大九州说正是基于山海图和《山海经》的内容,在海陆关系的基础上按照推演的方法规整世界地理模式,使其更具学理性。
《山海经》的想象地理进入经典文献,则秩序化为一种人文制度,即五服制度。《禹贡》言:
五百里甸服。百里赋纳总,二百里纳铚,三百里纳秸服,四百里粟,五百里米。五百里侯服。百里采,二百里男邦,三百里诸侯。五百里绥服。三百里揆文教,二百里奋武卫。五百里要服。三百里夷,二百里蔡。五百里荒服。三百里蛮,二百里流,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禹锡玄珪,告厥成功。[4]240-247
《禹贡》以王畿所居之地为中心,五百里一服,将天下由内而外依次划分为甸服、侯服、绥服、要服和荒服五个等级区域的同心方布局。受距离和政治控制力的影响,每服所承担的职责和分工不同。离王城最近的甸服以田赋为主,赋税最多,分工最细,以百里为一节贡赋,而侯服以外则不以谷为贡。侯服主役,出斥候服王事。绥服内重文教外重武事,旨在拥护天子的统治。要服已远离政治中心,主要以文教化之。最远之处为荒服,王肃言其政教荒忽,因俗而治,故称之为荒服。荒服不仅不以中原之法来治之,而且没有田赋和徭役,是时人心中的蛮荒之地。五服制是理想中的观念制度,并非真实,与《山海经》的地理想象性质不同,但却极其相似。首先,二者都是以中原为中心的五层同心方布局,只是五服制的中心具体为王畿附近。其次,越靠近中心的地区描述越详。《山海经》记中原地区的山多且详细,尤其是《中山经》,记有十二条山脉,各山又多记物产和祭祀之礼,对于海外各地却大都一笔带过,略记其状。五服制则对越靠近王畿的地区分工越细,甸服百里一节纳赋,而荒服分为两节,不以文教约束。二者对于最远之处均以“荒”称之,《山海经》最远为“大荒四经”所述地区,五服制将最远地区划分为荒服,《尔雅·释言》曰:“蒙、荒,奄也。”[1]5614“奄”即掩覆,则“荒”有草掩覆地之义,二者以荒为名不仅因为其地大,也以此形容地区的原始、野蛮与落后。《禹贡》与《山海经》的成书先后目前尚无定论,但是这样秩序井然的五服制度并非凭空产生,很可能是在山海图甚而依图而释的《山海经》文本所呈现的世界地理布局的基础上,总结并融合政治观念和制度而成的,因此比《山海经》更加规整有序。
《山海经》的世界地理想象经过发展演变,影响了古人的世界观和天下观,从而形成了由小到大的九州——四海——四荒——四极的空间布局。《尔雅·释地》曰:“东至于泰远,西至于邠国,南至于濮鈆,北至于祝栗,谓之四极。觚竹、北户、西王母、日下,谓之四荒。九夷、八狄、七戎、六蛮,谓之四海。”郭璞注曰:“觚竹在北,北户在南,西王母在西,日下在东,皆四方荒昏之国,次四极者。九夷在东,八狄在北,七戎在西,六蛮在南,次四荒者。”[1]5690泰远、邠国、濮鈆、祝栗是四方极远之国,四极之内是觚竹、北户、西王母、日下四方荒远之国,四荒内是蛮夷戎狄所居的四海,四海之内为九州,指中原地区。四极、四荒其地现多不可考,可知的是西王母为西荒应出自《大荒西经》,西王母居于昆仑丘,而昆仑丘位于西荒,于是西王母成为西方荒远之国。日下之名得于日出之下,《大荒东经》中有几所日出之山,附近有方国,如合虚山旁有中容之国,明星山有白民之国,与日下之国同类。此四极、四荒、四海之说只是其一,典籍中还有其他的表述,多呈现为“四至”的形式,如《吕氏春秋》所言“北至大夏,南至北户,西至三危,东至扶木”[7]532-533,其中北户的说法与《尔雅》中的东荒相合。《舜典》述舜之功绩时提到诛四罪:“流共工于幽洲,放驩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1]270幽洲处北方,崇山为南裔,三危处西方,羽山在东海,此为《尚书》中的四极。这些散见于典籍中单独出现的四极、四荒、四海,往往含义相近,不同于《尔雅》环环相扣的空间格局。四方后来发展为八方,这一说法也相应发生了变化,《初学记》概括《淮南子·地形训》的地理格局为:“天有九部八纪,地有九州八柱。九州之外有八埏,八埏之外有八纮,八纮之外有八极,东西二亿三万三千里,南北二亿三万一千五百里。夏禹所治四海内地,东西二万八千里,南北二万六千里,地东西为纬,南北为经。”[12]《地形训》的地理想象取材于《山海经》,由内及外呈现出九州——八埏——八纮——八极的地理布局,每层地广千里。其中九州为禹治范围,东西和南北的距离与“山经”大小相同;八埏为八大水泽,对应于《山海经》中的四海;八纮表八维,有方国、丘野等,对应四荒;八极为八座山脉,对应四荒中的日月出入之山。此外,《地形训》所用地名很多沿袭《山海经》,种种联系说明这种流传广泛的世界地理观念受《山海经》的影响颇深。
综上所述,《山海经》的海外地理布局经过演化提炼,深刻影响了古人的地理空间认知,成为大九州说、五服制取材的基本模式,并形成了九州——四海——四荒——四极的空间想象。
总而言之,《山海经》的海外地理想象是指对四夷所居及以外的远僻之地的想象,其以当时的地理观念为支撑,受四方说、四海说等地理想象的影响,呈现出一个海绕陆地、海外有荒的较为完整的海外世界布局,奠定了中国异域空间想象的基调,无论是大九州说、五服制等学说,还是《穆天子传》《十洲记》等地理博物体志怪,都离不开它的影响。而从这些学说、观念乃至于小说的演化与演绎中,隐约可见早期中国的海外地理想象从简单粗略到扩大化、细化、丰富化的过程,为中国文学的异域空间的完善提供了奇幻的思路和丰富的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