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水河赤子的心灵之书

2024-04-30 00:00:00黄明海
红豆 2024年4期

第一次看到牛依河诗集《落日抱紧我》时,我正站在落日的余晖之中。此时,我仿佛看到了牛依河也在这场落日之中,仔细感受着生命的律动。

诗集分为四部分,分别是“故乡剥离出来的碎片”“种地”“思想的旅程”及“练习”。通读诗集,我感到一股风正从桂西北大地的红水河边吹来,不疾不徐,不骄不躁,一切都恰到好处。借这股风,我想通过四个切面进入牛依河和他诗中的世界。

对于牛依河来说,他出生的故乡是在红水河边一个叫作“江南”的小乡镇,那里被喀斯特群山环绕,是他祖辈世代耕耘之地。“那些藤蔓在山地上舒张/风吹过田野和松涛/挑担扛犁的乡人,相遇在田间/聊着聊着,时间就快用光了/田舍沉在暮色里/而我,想江南”(《江南》)。很多诗人都写过自己的故乡,但在牛依河笔下,故乡的质朴、恬静和诗意不是凭空产生的,是乡人日常生活的载体。他们或喜或悲,或生或死。“我在黎明停留了五分钟后/向黑夜中的老家行驶/心一点一点/亮了起来”(《在黎明里停留了五分钟》)。

牛依河也和许多人一样离开故土,去远方谋生,“远行的人随大河奔流/冲开阻隔的山峦,在风浪中被推来挤去/终究会在某个地方/作为沉下的河沙/活下来”(《碎片》)。外面的世界如此残酷,把游子们蹂躏得遍体鳞伤,所以牛依河继续写道,“时间,就这样/在一个人身上整出一大片不可修复的褶皱/我,不过是/故乡剥离出来的一小块碎片”(《碎片》)。

面对故乡,诗人只是一小块“碎片”。是不是这纷繁杂乱的小“碎片”所在的世界就构成了无数的故乡?从表面上看,牛依河在写一个人的乡愁,实则写出了一大群人的乡愁,而这种“乡愁”似乎是不可治愈的。可是,故乡又好像是可以治愈人的,“把柔软的身体送进喀斯特溶洞/像某个病房里/别人的血/被输进沉迷中的躯体//是的,大地是一所高效的疗养院”(《治愈之诗》),但在同一首诗的结尾诗人却说,“我多想一觉醒来,就像初生的样子/一无所有/不知不畏”。

而故乡的另一层意义,在于这是牛依河长期生活的地方。在城市中,作为异乡人,他内心是矛盾的。一方面,他无比怀恋故土,也想念乡亲们的淳朴、善良和真诚,“尝尽这片土地甘苦真味的人,/都在干净的山歌里/活着”(《三月三里的人》)。另一方面,为了生存,他说服自己接受异乡,但这永远无法像故乡那样给他结实且无条件的安全感,“今夜,沉重的城市在河水里荡漾/每一个荡开的鳞波/都是一个疲于奔命的人的肖像/缥缈不定”(《城市河流》),更使得他在这样的环境里度量人心、谨小慎微,“他们用轻微的言辞,谈论世界的冷漠/每一个人都是逆流而上的小船/……/他们也在低低地喘息、抑制/仿佛小生活是多么易碎/稍不留神/便会像陶罐一样/摔碎在他乡”(《异乡人》)。

故乡之所以如此让诗人魂牵梦萦,除了这里有世间美好的事物之外,还有自己与父母亲、乡亲们的过往点滴。在“种地”部分,我一次又一次为其中的诗行潸然泪下。它们不是文字,而是作者无数次在深夜淌下的鲜血,“父亲母亲/我终于把你们,都种进了土里//以前,我是你们的种子/现在,你们是大地的种子/我把你们种在了一起”(《种地》)。写到这里,我肃穆了几秒钟,一个人究竟经历多少苦痛才能写出这样平静又喷薄的文字?

“父亲,我在最后一刻/抚摸你粗糙的身体/我轻轻搂起你/你那么轻/比一只小山羊还轻”(《养羊的父亲就这么离去了》)。“春天里,我的母亲/会在埋葬她的山岗上活过来/和身边的花草树木交换家长里短”(《春天里》)。春天,是美好的季节,但在诗人这里,却与至亲的死亡有关。他亲手送走了他们,从此,世间多了一个长大了的孤儿,他在寻常和不寻常的日子里缅怀,在孤独和不孤独的状态中思念。

在“种地”一章里,几乎是一个又一个陨灭的生命。他们被“种”进了土地里,也“种”进了牛依河的内心深处。他爱亲人,也爱世人,是一个大写的善良人,“一定有人在哭,在大雨里,在野草堆里/抱着一堆没有名字的石头,哭泣/……/多少年来,他们一直在寻找一条路/他们/肯定很想很想,回家”(《野坟》)。“哦,这些没有名字的坟,我该怎么称呼你们?/缺乏祭拜的岁月里,你们依然/喂养你们身上一岁一枯荣的草”(《再写野坟》)。在他内心,所有人(包括逝者)都是平等的,他能够理解那些陌生的孤坟埋葬的是他人的至亲,他把对至亲的爱上升到爱众生的大爱,以冀求在尘世中平静地看淡死亡,在有限的生命中与自己和解。

在“思想的旅程”中,我们可以窥见一个更为完整的牛依河,也可以根据这些碎片拼出他的画像。他时常随波逐流,被生活绑架,陷入喧嚣、迷惘、虚空、恐惧、惯性,囿于宿命,但更多的是敢于向生活发出抗争,“命运本就如此。/你尽情地摧毁,/我舍命地抵抗相拼,/不可协调”(《不可协调》),并有突围的决心,“人们迫不及待,以不同的方式/从黑夜中突围”(《夜色下》),不仅直面困难,还在这样的境地中追求自由,保持本真和赤诚,关注民生问题,“一个管磅秤的人,操起起吊机/把沉重的生活/轻盈地吊起来”(《路过钢材市场》),同情和关爱弱者,“而在现实的微光中,另一个中枪的人/慢慢打开伤口/给我看”(《一个人向我倾诉》),有极大的悲悯情怀。

这位来自红水河边的异乡人,来到城市之后,组建家庭,拥有了两个孩子,这无疑给了他极大的勇气和力量。这在“练习”一辑里表现得特别明显。他爱他们,关心他们在成长中的细节:“我催女儿睡觉,关掉卧室的灯,准备掩门/她说,留条缝吧爸爸,我怕黑/……/直到安稳地睡去”(《光》),也关心他们的情绪,陪他们一起玩耍、打闹,“我长大了,站在他们的前面/他们向我飞奔而来”(《长大》),教他们求真,“来,你伸出手/我把纯真无邪还给你吧”(《来,伸出手——儿子子严一岁》),务实、讲道德、有礼貌,“早晨,在小区广场上/我教一岁多的女儿/对蓝天说,你好”(《礼貌》),懂得生活的真相和应对方式,“他在平坦的路上走/还是踉踉跄跄的/仿佛是要提前练习好/以后在生活的风浪中,时常要用的/这个姿势”(《练习》),葆有他们的天真、活泼、善良和童趣。

【作者简介】黄明海,字粼泽,笔名茝卿,广西南宁人。桂林文学院高研班学员。有作品发表于《光明日报》《中华辞赋》《文学报》《诗潮》《广西文学》《广西日报》《南方文学》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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