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绘

2024-04-30 00:00:00王晖
红豆 2024年4期

一幅画,一件书法,一方印章。与其作者以及社会之间存在多少无可名状、言之不尽、欲说还休的故事?这些故事或暴露日常生活之一角,或展示尘世风景之一幕,或抒发人类情感之一脉,琐屑而逶迤,具体而现实,生动而隽永,构成别种类型的浮世绘。

此公字很值钱

在《艺林烟云》中,唐吟方记有一则沈尹默的笑话,云此位现代著名学者、诗人、书法家,曾为《大公报》撰文。稿既刊出,报方未及时开付稿酬,其致函询问。《大公报》社长王芸生手持沈函,语员工曰:“先别给他开,等他多来几封信再说,此公字很值钱。”

《大公报》迟寄稿酬,可能存在客观原因。王芸生对员工即兴点评沈尹默讨债函,应属玩笑语,是当不得真的。倒是著名报人徐铸成晚年撰著《报海旧闻》,记述自己弱冠之年与郑孝胥的一面之缘,写得委实生动风趣。

郑孝胥,字苏戡,一字太夷,号海藏,晚年亦有号夜起。福建闽县人。郑孝胥在历史上扮演过不光彩的角色,这里仅说他的书法。其早岁即有文名,尤工诗,是晚清同光体闽派的领军人物。复善书法,世称“郑书”。沙孟海撰著《近三百年的书学》,认为郑孝胥的书法可以矫正赵之谦的飘泛、陶濬宣的板滞和李瑞清的颤笔的弊端。最稀奇的是他的作品,既有精悍之色,又有松秀之趣。活像他的诗,于冲夷之中,带有激宕之气。人家学他的字,没有他的襟度,所以只觉得棒棒枪枪,把他的逸致完全抛失了。郑孝胥最为世人熟知的书法作品,当推“交通银行”四字。

徐铸成与郑孝胥相遇,时为一九二九年。是岁陕西出现大旱灾,赤地千里,饿殍载道。《大公报》面向社会发起陕灾募赈,各界响应捐款者众多。时任天津《大公报》编辑的徐铸成,被总经理胡政之派去助点捐款数目,开具收条,登记账册。据其回忆,一天,位于天津市中心四面钟繁华地段的《大公报》报馆门口,停下一辆马车,走出来一名瘦高个子、留八字胡须的老人,袍子马褂,腰板挺直,臂上挂着手杖。其来到捐款柜台外,拿出二十元,找徐登记,并自报姓名“郑孝胥”。徐在中学时代,就听闻这名“书法家”的大名,后赴北京求学,在琉璃厂便见过其写的不少招牌和出售的对联、条幅。今见他本人立于面前,徐遂灵机一动,佯装听不懂对方的福建国语,抽出一张白纸,敬请老人“留名”。孰知,郑孝胥竟自怀中掏出一张名片,递过来,徐只得为其开据收条,并眼睁睁地目送其出门上车走了。半个世纪后,徐铸成记写这次有趣的邂逅时,尚意颇怏怏地指斥郑孝胥“狡狯”。

读《郑孝胥日记》,可知一九一四年五月,其隐居沪上时,便拟定卖字笔单,“以寄九华堂、戏鸿堂、朵云轩、吉羊楼、锦润堂、大吉庐、锦云堂诸纸店;又至时事报馆,托登广告”,开始订润鬻字。此外,其与北京的致美斋、英古斋也建立了代收润例的交谊。一九二八年出版的《北洋画报》,载有《述郑孝胥先生》一文,言其鬻书景况:“初鬻字,年可三千金,逐年递增,癸亥以还,年可得一万二千金。比岁干戈遍地,百业凋零,而求书者,有加无减。”文中提及的“癸亥”年,对应的公历年份为一九二三年二月至一九二四年二月。于此可见,郑孝胥来《大公报》报馆为陕灾捐款时,其书法作品在国内正售卖得风生水起,红红火火。况且其毕生恃才矜己,于一介毛头小伙面前摆出上述“惜墨如金”的举动,自是顺理成章的行为。

大刀齐璜

齐璜(齐白石)篆刻包蕴大写意的意趣,其治印,往往以“单刀法”入石,所镌印wNWg45p9k0HCE7Y0dhF1pA==章呈现雄悍直率、生辣猛劲、酣畅淋漓的艺术特征。

川人王家葵,习医,却偏嗜书法、篆刻,仿前人《诗坛点将录》体例,撰著《近代印坛点将录》,替百数十位二十世纪的篆刻名家排定座次,逐人点评。论及齐璜,认为“山翁刻印,天工多,人力少,如神龙入云,首尾难见”,推其为“天闲星入云龙公孙胜”。网上有“齐粉”以为不妥,建议将山翁列为“天勇星大刀关胜”。复有“齐粉”否定“大刀说”,且剧透:“齐白石制印,用小刀。”

王家葵将齐璜治印,推为“天工”之作,评价不可谓不高。“天闲星入云龙公孙胜”位居“天勇星大刀关胜”之前,亦是人所悉知。唯以公孙胜比拟齐璜,侧重点尚在彰显齐璜治印大胆颠覆传统之气度。但对于由此气度熔铸出齐印大刀阔斧的现代美学意识,这世人欣赏金石最为关注之审美点,“入云龙说”便不免因浮皮潦草、语焉不详,确乎显得隔膜了。而建议推定齐璜为“天勇星大刀关胜”者,倒真是聚焦齐印风格特征,开门见山地予以描述与赞誉,堪称别具只眼。至于取“齐白石制印,用小刀”作论据,来反驳推举齐璜为“天勇星大刀关胜”者,则是将艺术家所操治印工具与其作品风格混作一谈了,“识与小儿邻”,辩语可忽略不计。

一次,濮清泉去探监,陪陈独秀漫谈,后将与陈谈话分类撰著成文。他在《我所知道的陈独秀》一文中,转述了陈独秀对鲁迅文学成就的评价,大意是说陈独秀对鲁迅是相当钦佩的,认鲁迅为畏友,鲁迅文字之锋利、深刻,自愧不及。人们说鲁迅的短文似匕首,陈独秀则认为鲁迅的文章胜大刀。这一语中的地言明了文章力度强弱,不取决于篇幅长短。齐白石成功印作的可贵之处正如此,虽只于方寸印石上刊刻寥寥数字,给人的审美感受,总是天骨开张、雄健峻朗,非“大刀”之谓,不足以尽显其气势。至于齐白石游刃石上,是仅凭针尖点刃,还是用窄口小刀,抑或是操宽径大刀,均无足深究了。

艺术品评,向来都是见仁见智。日本篆刻家小林斗盦曾由衷坦言说:“吴昌硕以后享有盛名的齐白石,可以说是个异端,他(齐白石)不对文字学作深入的研究,而以那种单刀刻石的粗粝、野犷刻法著称。连这样粗杂的作品也说好,可见眼光之低俗。我觉得,今日篆刻之粗俗、芜杂,与此(齐白石)是有关系的。”聆听斯论,自可想见在小林斗盦眼里,印坛之有齐白石,不啻瓷器店闯进一头公牛。若让其来推定齐白石座次,可能会评为动辄“抡两把板斧,一味地砍将来”的“天杀星黑旋风李逵”吧。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过包公园东侧,遇亚明艺术馆举办“戏墨·墨戏——中国水墨戏画展”,便进去赏玩。时近正午,如此老旧题材展事,观众自是寥寥。准确地说,四大展厅中,独我伶仃一闲人。此展精萃五十幅水墨戏画,十五位作者俱为当代戏曲绘画领域探索有年的丹青高手。十五位名角,正抖擞精神,合着锣鼓,唱念做打,只为我一人卖力演唱。这舒服的感觉,较之听戏的慈禧老佛爷,亦不遑多让。

一路看去,赏听满场的喧腾锣鼓,观摩这连台水墨大戏:丁立人的《蛤蟆翁》《公堂上》,朴素、烂漫、真率、平和。朱振庚四幅画,四种风格,一味恃才斗艳,关键是委实有才可炫。《戏曲人物图1》,集中体现了作者倡言的色、墨、粉各自为用,交错碰撞,于厚重叠加中生发韵味的重彩创作理念。稚拙传神的关良戏画、诗意浓郁的林风眠戏画、笔墨老辣的程十发戏画,曾是此展主打展品,不知何故,本次均没露面展厅。韩羽的戏画倒是展出了四幅,但《霸王别姬》似是村夫村妇合影,霸王缺乏勇猛磅礴气势,虞姬失却洒脱刚烈风采。《盗御马》中的窦尔敦仅为一个壮硕蠢汉,全无“铁罗汉”的胆略、精悍。《白蛇传》摄取的是《断桥》中“小青妹且慢举龙泉宝剑”场面,较好地传达了白娘子的柔婉多情、小青的忠心义烈和许仙的善良懦弱。《小放牛》最精彩,村姑天真烂漫,牛郎活泼阳光。你看牛郎身披蓑衣,手持竹笛,潇洒无腔信口吹。虽是信口吹,笛声却饱浸心曲,充满韵致,风趣多情,端的喜煞人。

余启平的戏画,造型过于写实,但折射出的观念,丰富多元。条幅《赏戏图2》描绘了一个想象中的听堂会场景:两位老生正全神贯注地演戏,一位花旦扮演的丫鬟奉茶近旁侍候。出人意料的是,一对精赤条条的男女躺坐在白瓷浴缸内观赏。那男人指夹烟卷,边观戏,边吞云吐雾,身后茶几上,置放着壶盏,供着香茗……画的背景是昨天,还是当下?这抽烟男人是暴发户吗?谁是演员,谁是观众?谁看谁?思来有趣。

卞之琳《断章》写道:“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赏戏图2》借助颜色与造型,向观众形象地演绎了这层哲理。

新春话种瓜

新春里,点阅某微信公众号推送的《丰子恺漫画100幅:人间有味是清欢》,依稀时光倒流,又回到了蒙童时代,感觉空气中亦布满晶莹透亮的童趣。

印象最深的是其中两幅与瓜关联的图画。

一幅是墙脚旁,两个儿童在刨土劳作,一个红衣稚童扶竿旁观。远处,有一个着水红衣衫、黑裤的女童,拎着盛满水的桶走来。图的左上角题词为“儿童未解供耕织,也傍墙阴学种瓜。”不难理解,作者所画为儿童种瓜场景。丰子恺漫画之跋,多为自拟,亦有直接摘录古人的诗词,或改易古诗词数字而题。此幅是将南宋诗人范成大的名句:“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略作改动后,作画跋题写的。至于这孩童种的是西瓜、南瓜,还是黄瓜什么的,则不清楚。总之,是瓜而已。

另一幅是芳草离离的垄间,两个孩子在艰难而欣喜地抬运一只大西瓜。在他们身后,一个红衣女孩则两手各托一只小西瓜,怡然相随。天空中,三只俗称“红辣椒”的蜻蜓正追逐孩童,翩跹起舞。画的右上角,除题有“种瓜得瓜”四字,还以小字书下了“朗度先生清供 子恺画”,显然系赠人之作。值得一提的是,前面抬瓜男童的脖子上,系有一条红领巾,可见是一九四九年后画的。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是胡适之喜欢为人题写的一副集句联的上联。他同时嗜选另两句俗语补作下联,之一为:“靠水吃水,靠山吃山。”之二为:“跟好学好,跟衰学衰。”“我的朋友胡适之”擅结人缘,庸常应酬中,这样的对联题写想必不少。我在展览馆里或书画拍卖会上,都看到过。有时,他还将这联语书写在大红洒金宣纸上,更显得平实、热闹、世俗,一如其人。

世间也有高才,以“种瓜得瓜”此般俗语作基础,略加点缀,便演绎出别番意蕴来。女儿上幼儿园小班时,晚上回家,总给我背新学的儿歌。印象深刻的有两首,一首是:“小螃蟹,吹口哨,没有声音光起泡。”从童心视角,用拟人笔调,直接勾勒,神形毕肖。另一首则与现在说的主题有关:“种瓜得甜瓜,种梨得香梨。我种下巧克力,却得了一群小蚂蚁。”犹记我当时听后,眼睛一亮,对这儿歌作者不禁佩服万分,直觉是邂逅李长吉、黄山谷了。不然,如何能写出如此奇崛清丽、意味深长的文字来?

扪虱倾谈

一次,赴沪参加会议,其间前往中华艺术宫观看“蒙卡奇和他的时代:世纪之交的匈牙利艺术”展览。展出的作品有一幅匈牙利画家拉斯洛·梅严斯奇的帆布油画《士兵捉虱子》,看后感觉十分有趣。在战争题材的文艺作品里,虱子这种小虫是个拥有宽阔舞台的活泼角色。曹孟德在汉乐府旧题《蒿里行》中,写有两句颇被后人引用的诗句“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就描绘了连年战争,将士终日穿着严实铠甲,身上长出了虱子,百姓也大量死亡的惨状。这幅由匈牙利国家美术馆收藏的《士兵捉虱子》,属尺幅小品,展现了戎马倥偬间难得的闲憩场面。但见三名士兵靠墙而坐,在阳光下,或解开衣襟,捕捉藏在胸部的虱子;或将手探入脖后衣领间,抓捕栖于后背的虱子;或解开绑腿布,暴露双腿,享受阳光沐浴,同时以手抚臂搔痒。总之,那场景实在令观众深切感受到虱子这捣蛋小虫给士兵造成的生理痛苦和精神煎熬。

奇怪的是,在中国的史籍和文学作品里,关于虱子的记述,更多的却是用来衬托名士的落拓不羁或革命者的乐观潇洒。据史书记载,一次在神宗朝大殿上,意气风发的王安石进呈改革雄策,胡须间竟蠕动着虮虱,以致端坐聆听的皇上也忍俊不禁。周恩来在南开学校读书时,以笔名“飞飞”于校内学生社团会刊《敬业》上发表一组律诗,有副颔联是“扪虱倾谈惊四座,持螯下酒话当年”。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风貌,目下有句流行语——“一张口就能暴露是哪个年代的人”,揭示的正是这种世相。在那物质文明匮乏、卫生条件欠缺的时代或地方,熟人相遇寒暄后,利用空闲时光,自顾捉虱。或许也像现今熟人见面,打过招呼,便取出手机,各自低头刷看一般,平淡无奇。此种令人生厌的小虫,当年因随处可见,所以旧日中外文字借它设譬喻事,言发人生感喟,总是多而别致。在中国民间,话及困难成堆,一时无法解除,干脆不去想它,常说:“虱多不痒,债多不愁。”虽有破罐子破摔之意,却也颇不乏豪爽气。自然,也有借这种小虫说事,却拿捏失度的。电影《红高粱》中的那个颠轿场面,堪称全片可圈可点的“凤头”。姜文饰演的农家后生余占鳌,带着一群轿兄轿弟,肩上担着巩俐饰演的俏新娘九儿,在广袤蓝天下和无垠青纱帐间,嘴中吼着即兴编派的俚词,蹦跳腾挪,确使影片起首便掀起一个情脉亢奋的小高潮。美中不足的是,这群孔武好汉“短笛无腔信口吹”,吐出的唱词自然也就难以顾及情理与逻辑。比如,那句“丑媳妇头上有半盆虱子”,就极不科学。人相貌不够俊俏,但只要注意清洁、常沐浴、勤换洗衣服,应该是不会生长虮虱的,更遑论“头上有半盆虱子”,太夸张了吧。这唱词编派者实际上是秉持了“颜值至上论”,自觉或不自觉地在对低颜值者实行人格歧视。其实,此句只要动一个字,易“丑”为“懒”,则既无损出语幽默的效果,唱词也合情合理了——可粗鄙如余占鳌和他的那伙轿兄轿弟,哪里能够明白这层道理?

【作者简介】王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媒体人。著有散文集《人语驿边桥》《箸代笔》。曾获中国新闻奖(报纸副刊类)、冰心散文奖、报人散文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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