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沙掩埋

2024-04-30 00:00:00肖建国
红豆 2024年4期

父亲曾说我不是个好鸟。

现在,这只鸟就站在父亲侍弄了一辈子的瓦屋前。准确地说,是站在六七百米开外的小河边。河水接近干涸,中间低洼处还有水在艰难流动,像老人的尿,细细的、黄黄的,带着特有的臊味。

我脱鞋脱袜,把脚插入黄沙中。我小时候就爱这么干。沙子松软,略带倔强,被踩在脚下很不甘心,不断施展浑身解数,在脚心脚掌脚丫子里奋力反抗。一种挠痒痒的快感,减轻了我旅途的疲劳。

暮色渐起,看不清天的态度,是开心还是阴郁,只看到满院的苍老和孤单。院里的房子呈“7”字形,横的三间是堂屋,竖的两间是偏房。无房处是围墙,面南方向设院门。父亲在院子合龙后,就撒手归西了。他临死前曾说,他努力一辈子就是想给我们一个安稳的家。可惜他说的这话只有我一个人听到。他的另一个儿子根本没回来。

回望乡村,人丁兴旺的好景不长,很多人家随着腰包的鼓胀都搬走了。村前的晒谷场,已长满荆棘杂树。每年都有人砍掉当柴烧,每年都旺旺地长。与野蛮生长的杂树不同,老房子日益衰败,稀稀拉拉地倔强挺立着,勉强维持着昔日的尊严。

白狐伸出舌头,喘着粗气,它顺着我的目光确定我在看那瓦屋时,便不安地呜咽起来,并咬住我的裤腿往后拖。这狗东西,见惯了高楼大厦和城市的繁华,回到乡村居然裹足不前、胆小害怕。它不让我过去,可那是生我养我的家啊。我回来,就是要仔仔细细地看看它。

是的,父亲就是这样说的。

我梦见父亲蹲在门口,双眼直直地望着前方。他的胡子很长,一张口说话,唾沫溅到上面,便凝结成一个个小水珠,晶莹剔透,在夕阳照射下闪闪发光。他说:“我在等你们回来,看看这房子,看看这些老墙。”我赤脚从河边跑上来,带着两脚的黄沙,站到父亲身边。父亲却不开门,他说:“我在等你们回来,看看这房子,看看这些老墙。”父亲对我视而不见,嘴里翻来覆去说着同样的话。

我明白,他在等一个人。他是想等这个人回来,再领我们一起进去。可我没有耐心,一把推开房门,屋内黑乎乎一片,像一口直通地狱的暗井。我一脚踏空,就要坠入深渊。危急中,是父亲一把抓住我的后衣领,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说实话,我不迷信,但我相信天地间有许多事情是科学无法解释的。比如我一连三天梦到同一个情景,都是父亲蹲在门口,在等我回去,看看那房子,看看那老墙。

这像个魔咒,搅得我无法安眠。一上床,闭上双眼,就是父亲那长长的胡子、那唾沫凝结成的小水珠。我被折腾得精疲力竭,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在梦中。

我决定回老家一趟。办好请假手续,就给柴叔打个电话,让他帮忙收拾一下屋子。

父母去世后,老家的房屋便委托柴叔管理,换瓦捡漏,清理杂草,打扫卫生。没人住的房屋容易坏,人就是房屋的神。神不在,房屋很快就会塌架。有柴叔照应,老屋在风雨侵蚀中挺直了脊梁。每逢过年过节,b3b19fa1cfa029e47ef7826a9d486fe89a0aa21aa1ab803bac7ab4c3d08f7dbc柴叔都会将屋里屋外彻底清洁一遍,过年还贴上红彤彤的对联。那一刻,老屋像新郎官一样,精神抖擞,容光焕发。

听到我要回去小住几日,柴叔很是开心。他说:“房屋都保持得很干净,就是电一时无法接通,只能用蜡烛。”

我说:“这个好啊!更有小时候的味道。”我赶紧从微信中转给他五百元钱。柴叔也不客气,直接收下了。

放下电话,我如释重负,轻盈得有种想飘的感觉。当晚,我睡得极为踏实,被尿意憋醒时还听到自己打呼噜的声音。

驾车狂奔,我一路上都在想着那个梦。要是父亲真的蹲在门口怎么办?我陷入虚幻世界,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也真巧了,紧赶慢赶,快到家时,竟然临近傍晚,我仿佛看到父亲胡子上的水珠,在夕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股神奇的力量,让我把车停在省道旁。省道距离村子五六公里,有条小路蜿蜒相连。我跳下车,带着白狐,一人一狗,翻过丘陵,穿过田野,顺着昔日村前那条小河,摸到了自己的根。

此时,父亲的那房屋就在我眼前,我却不敢再前进。人也莫名其妙地哆嗦起来,有点兴奋,有点儿害怕。我努力回想梦中的情景,并精心将它复原。可是等到日光隐匿,天色如同刷了漆一般黑暗,我紧盯着的门口,仍旧没有出现父亲蹲着的身影。

有风吹来,阴森森的凉。犹如地底冒出的寒气,围绕着我转了三圈,腿弯高的荒草也随之摇晃。我不由得汗毛倒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白狐对着风圈汪汪大叫,蓝色的眼睛充满恐惧,抖抖索索着躲进我的双腿中间。

我拍拍它的脑袋,说:“别怕别怕,我们到家了。”

在狗面前,我一定要给它壮胆。

用力一推,院门就开了。

门轴多年未上油,发出刺耳的嘎嘎声,把白狐吓得掉头就跑。这狗东西,没想到胆子竟然比老鼠还小。堂屋竟点着蜡烛,这是我没想到的。也许是柴叔掐着指头计算好的。我心中顿时生起一丝温暖,驱赶走了进门的胆寒。

白色的蜡烛正在供桌上燃烧。火苗遇风,左右摇摆,上蹿下跳。朦胧的房间里还是我多年熟悉的景象。虽然离开家乡十多年,但家的每一寸肌理,都印在我脑中。就像我熟悉女友小卉的身体一样,哪怕闭着眼睛,任她如何扭捏躲闪,都会被我准确无误地拿捏住爆点。

靠后墙是枣木做的供桌,历经两代,还坚挺着、不朽不坏。左右两边的山墙,贴满奖状。一边是天福的,一边是我的。这么多年了,一直保存着。那是爹妈的骄傲。当年糨糊熬得像强力胶,奖状与墙壁已融为一体。看完我的,再看天福的,他比我多五张。不得不服,天福成绩就是比我好。

此时,我的心情好极了,可是低头的一瞬间,我吓得呆若木鸡,差点尿裤子。幸亏有口气在,否则我的魂魄怕是再也无法回来。

紧依着奖状的下面,坐着一个人。因烛光所限,那人脖子以下的身体全被黑暗包裹着,像披了一件黑色斗篷。所以我一进来,根本没看到他。不仅如此,他还戴着黑色大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留下一双无神的眼睛,不声不响地看着我。

这造型,这环境,如鬼魅一般,不吓死人才怪。

我拍拍胸脯,让自己平静平静,鼓足力量问:“谁?”

那人并不起身,懒懒地回答:“我。”

“妈的,你是谁?”无论有多好的涵养,此时都会暴粗口。

那人不温不火,不亢不卑道:“天骥。”

“天骥?我哥,天福?”

“不,是天骥。”

这口气,不带一点儿感情,搞不清他是喜还是哀。这确实是天福的特点,也是我不喜欢他的原因之一。为进一步证实他是我哥天福,我凑上前想看个仔细。没想到他却说:“我刚从贝城回来,患了流感,请你离远点儿。”

这话吓了我一跳。近来,流感肆虐,随时能看到忧心忡忡的“口罩脸”,让城市乡村都为之变色。我赶紧摸出口罩戴上。他黑我白,兄弟俩,黑白分明。我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盯着他看。他也盯着我看。

天福的坐姿和以前一样,背挺立,屁股与大腿成直角;小腿并拢,与地面成直角。这种“双直角”坐姿我试过,又累又装逼。他刚来我家时不是这样的,自从他改名为天骥后,就变成了这爹不疼娘不爱、高人一等的臭模样。

提到天福改名,必须要提到我父亲。我们村都管父亲叫爹。

我爹叫严子陵。这很容易让人想到东汉那位拒官不做,躲到富春江钓鱼的小老头。我爹识些字,在乡村算是喝过墨水的人,他一生都想当官,连做梦都看见有人给他抬轿子。可现实很打脸,他一直都是抡着镢头在土里刨食的人。或许是沾了名字的光,我爹讨了两个老婆。第一个老婆死于难产,没给我爹留下一儿半女。第二个老婆就是我妈。我妈来时,带着一个九岁的小男孩。这孩子话不多,看人时眼神怪怪的。我爹那时正处于生理饥渴期,双臂一搂,就把小男孩和我妈收留了。

既然小男孩来到严家,我爹就给他起名天福。意思很明白,天赐下来的福气。仅过一年,我便出生了。我爹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干农活儿的劲头倍增。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拼了老命也要给儿子起一院房子。”这是当时农村男青年娶媳妇的关键资本。每听到我爹说这话,天福就在一旁翻白眼。

我能读懂天福的眼神,因为我能快速回忆起三岁左右的情形。那时我是他的影子。天福放学后,无论是割草还是放牛,都要带上我。他教我认字,教我数数。我指着书本上一个笔画较多的字问他:“念什么?”他盯着字,不回答我。他越不回答,我越要问。我有种胜利的自豪感。刚好爹从旁边走过,他也看到那个字,抬手就给天福一巴掌,说:“你这笨蛋,‘爹’都不认得吗?养条狗都比你强。”爹走后,天福就翻着白眼望着他。白眼里有光,这引起我很大的好奇。

可有一次,天福翻出的白眼里竟然有火。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天福带我在院里玩响炮。响炮是用泥巴捏成一个手掌大小的窝窝,反手用力摔在地上,窝窝里面的空气受到挤压,伴随一声闷响,把底部顶出一个洞。这个洞越大,对手补偿给你的泥巴就越多,泥巴最多者就算胜出。

我俩玩得不亦乐乎。忽听到母亲从屋内传出呻吟声,有点儿压抑,又有点儿兴奋。我小小的心脏顿时剧烈跳动起来。天福按住我,让我别动,他进去看看。可我哪里听他的?学着他的样,蹑手蹑脚走到房门口。门上有缝隙,透过缝隙,我和天福都看到我爹光着屁股骑在母亲身上。天福很是生气,到院里操起一根竹竿,就朝父亲头上打去,几下竟将竹竿打坏了。父亲舒口长气,完成了最后动作,忙抓起床单系在腰上。他下床没有穿鞋,飞起一脚,将天福踹到门外。

我爹骂道:“孽障,杂种。”

我看到爹的脸上、脖子上、胸脯上,都被劈开的竹子划出道道血痕,也跟着骂:“孽障,杂种。”

母亲出来了,一声不吭,把天福紧紧搂在怀里。天福看着我爹,翻出的白眼里冒出的都是火。爹哆嗦了一下,轻轻对我们说:“滚!”

天福改名是在十八岁那年。那时他考上了地区卫校,毕业后是国家人,包分配,吃皇粮。我们一家人都为他高兴。我爹更是把他当成我学习的榜样。我爹常说:“你要好好读书,将来超过他。”第一学期放假,天福回来后,就坐在堂屋中间,准确地说,就是坐在今晚这个位置。他对我们说,他要改名。

爹看着他,妈看着他,我也看着他。他坐得笔直笔直的,两条腿也并得紧紧的。也就在那时,我得知这就是“双直角”坐姿。

我爹问:“你想改什么名?”

他答道:“天骥。”

我爹又问:“天吉,老天爷很吉祥吗?”

天福一字一句地解释:“是‘骥’。左边一个马,右边一个冀。”这句话,如同外面刮过的北风,冰冷冰冷的,不带一点儿感情色彩。

爹没应话,妈的眼睛湿润了,说:“他爹,别再问啦,儿大不由爷啊。”

不知是刚才惊吓过度,还是因为身心憔悴而导致脑供血不足,面对天福,我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像影子一样贴在那里,怪异得不合乎一点儿章法。

今晚真是怪异。我本是受爹的召唤,回来看看这房子,看看这些老墙。没想到远在贝城的我哥先回来,并且是一声不吭地回来了。我越发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像有一条跃上岸的鱼,钻进我的神经系统里,拼命挣扎,想拼个你死我活。

白狐悄悄钻进来,冲着天福一阵狂吠。这狗东西,在我最需要的时候跑得无影无踪,这会儿又来逞能。我呵斥白狐,并踢了它一脚,白狐很委屈地趴下来。

天福说:“狗比人好,你可不能亏待它。”天福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一样。而我不想惯着天福,反呛着问:“狗好在哪里?好在它不会说话?好在它换个主人就忘了家?”

我就是想和天福吵架。自从他端上铁饭碗后就很少回家。即便回来,对我也是不理不睬。爹说他忘恩负义,变心了。这话我记得很牢。所以只要见到他,我就会产生这种想法。刚开始爹还向着我。后来爹却有意护着天福,说是我不对。我到现在也不明白,爹的态度是如何转变的。

爹死时,妈哭着给天福打电话。天福却说很忙。妈说:“你不是忙,你是在记仇。在严家,不是你爹苦扒苦做,你哪有钱去读书?那年你腰椎受伤,痛得满地打滚,是你爹冒着雨、赤着脚,背着你去医院。地上的玻璃碴子划破你爹的腿,你爹咬着牙,不肯停下来,血水洒了一路。为人,要讲点恩德。”

说句实话,我至今回忆起这段场景时,都会感到鼻子发酸。可天福依旧冷冰冰地回答:“真的,我很忙。”

爹躺在床上,他很想看天福一眼。可惜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爹费力地摇摇头说:“是我对不住孩子。”这话一说出口,我和妈都愣住了。爹说完,长叹一声,合上双眼。

虽然我爹不是天福的亲爹,但临死前,天福还让我爹如此难过,我一直不能原谅他。

夜渐凉,冷风入侵,蜡烛在悄悄落泪。

天福缓缓地说:“我知道,在你心中,一直恨我。我也一直想找个机会和你说说。这次能回来,感谢爹的托梦。要不我真的很忙,回不来。”

爹的托梦?难道天福和我梦到了同样的情景?我想问他,天福已果断地点点头。

天福缓缓地说:“你和父亲都一样,容易感情用事。一个人也好,一个家也罢,要想人丁兴旺,要想持续发展,不仅靠亲情靠感情,更要靠理智。理智,懂吗?贝城这些年病人多,我是医生,每天连轴转,累得想死都没机会。好在现在情况缓解了,我才能安安静静回来,了却我的心愿。”

天福说话,常常夹着套话官话,我从来不爱听。但这次却有一股神奇的力量,迫使我听了进去,并且狂躁的内心慢慢平复下来。

天福说:“这些年,我反思过自己,确实有些地方做得不对。不过那时我年轻,年轻人犯了错误,我不求上苍原谅,只求爹妈能够原谅。”天福说到这里,语气明显低沉下去,我能感受到他内心在剧烈地忏悔。

爹死后的第二年,妈也病倒了。我从南方赶回,整日守在她身边。妈不昏睡的时候,就让我搬把躺椅把她移到院内。她要看看这片天、这片地,还有门前的小河。那时,河水比现在丰满。河水哗哗地流淌,偶有小鱼跃出水面,溅出叮当声响。妈默默地看着,一看就是半天。若不细看她睁着的眼睛,还以为她睡着了。我揣测妈的心事,小声说:“要不,打个电话,让他回来?”

妈的眼皮明显往上一跳,旋即便摇摇头说:“不。”扭转脸,妈将眼泪流在了枕头上。我还是悄悄拨通了天福的电话。天福二话不说,立即放下手中的活计往回赶。

没买到机票,他就开车连夜往回赶。千里之遥,为避免犯困,他报销了两罐辣椒酱,以致他一张口,整个屋子里都充满了辣椒味。可惜妈没闻到,更没看到他痛哭流涕的脸。安葬期间,天福除了哭,就是木着脸,跟个假人一样,不和任何人说话。他看我时,眼神特别狠毒,本是椭圆的眼圈,竟吊成三角形,里面泛着白光,冒着火。我明白,他恨我。恨我不早点儿通知他回来,恨我没头没脑,恨我不是个好鸟。

夜风渐浓,屋内有一股发霉的味道。不知是屋子老了,还是山野老了。仅剩一截的蜡烛抵挡不住夜风的侵袭,不甘心地摇曳几下,彻底熄灭了。

屋内陷入黑暗之中。我想起身点蜡烛,顺便活动一下坐久的屁股。我很佩服天福,他一坐下来,就可以一种姿势保持一动不动。我不行,没那个耐心,也没那个必要。

天福说:“不用再点蜡烛了,我和你说点事就走。”

“就走?”

“是的。其实自从你离开家后,我经常回来的。年纪越大越感觉到家的重要性。我是悄悄地回,悄悄地走,不打扰任何人。看看我们的老屋,想想你,想想我,再给父母烧些纸钱,说说话,就很满足了。”

“你会想我?”从天福口中听到这话,我有点儿诧异。自我学着爹的腔调骂他孽障、杂种后,天福再也没有照顾我。上小学那时,有一次我被同桌追着打,跑到他跟前,本以为找到坚实的靠山,没想到他瞄都不瞄我一眼。我踢他骂他再咬他,把他手背咬出了血,他还是没有出手相助。我这种“自家人打自家人”的壮举,吓得追打我的同桌不知所措。他看看不声不响的天福,乖乖地退了回去。多年后,我那同桌对我说,如果我当时拿那狠劲对付他,他立马就会认怂,举手投降,我也会成为学校名人。可惜,我只会这样对付我哥哥。

爹听说天福不保护我,感到很生气,黑着脸训斥他:“我不是你亲爹,难道他也不是你亲弟?”妈听到这话,一脸的憋屈。她这两个儿子,不知给她添了多少痛楚。现在我回味起来,爹这话确实说重了。

天福继续说:“你的心胸和爹一样,看起来很大,其实很小。你不要反驳,你当前干的事就是最好的佐证。比如对待小卉,你从不关心她的健康,而是关心她能否给你生一个儿子。所以你享受着她的身体,却一直不肯结婚。”

听到这儿,我心中咯噔一声,像皇帝的新装被小男孩扯下,光着屁股站在大街上。我简直怀疑天福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我俩多少年不联系了,我的心事他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天福喘口气,说话声音明显放缓:“还有白狐,是小卉最心爱的宝贝。它第一次见你时,你只顾抱住小卉亲热。它护主心切,咬了你一口,所以你对一直怀恨在心。要不是看在小卉的面上,它对你再忠诚,你都随时可能煲了它。”

我赶紧打断天福的话,生怕他又爆出什么黑色猛料。我说:“我不想听你这些玄幻小说,我承认自己不好,可你对爹又是什么态度?”

天福思索片刻,没有直接问答,而是反问我:“你觉得柴叔怎么样?”

柴叔与爹同一个爷爷,是没出五服的堂兄弟,比爹小十多岁,少年驼背,既胆小又爱占些小便宜,人本性却不坏。柴叔长相不咋地,但娶到的柴婶比较漂亮,在邻村有一枝花的美誉。

天福说:“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我腰椎受伤,爹冒雨背我去医院的事?”

我当然记得,耿耿不能释怀。

天福说:“有一次我从卫校回来到家天已黑透。所幸,我带了学校给的手电筒。路过村前晒谷场时,我听到草堆里有吭哧吭哧的声响,时而压抑,时而兴奋。你明白,这种声音对我来说刻骨铭心。我本不想多管闲事,可是双腿双手却不听使唤。控制不住我的躯体,就扒开草堆。在手电筒的照射下,我看到了两张熟悉的脸。我吓坏了,转身就跑。可没跑出几步,腰上挨了重重的一脚,痛得我基本上是爬着回去的。妈问我咋了,爹在我身边,拧着眉头,也很关心。我说不小心跌倒了,爹的眉头才慢慢舒展开。

“第二天,我整根骨头错位,痛得我撕心裂肺。爹自告奋勇,冒雨背着我去医院,并且一直都守在我身边,很耐心地照顾我,直到两天后把我送到车站。”

天福这段回忆,说起来不带一点儿感情色彩,就好比村前小河的水,带着特有的臊味,自然流淌,而我却听出一层冷汗。我虽心存疑虑,但这时候对这疑虑一点儿都自信不起来。

天福说:“夜已深,你要睡了,我也要走了。我只求你一件事,偏房的老柜子后面卡住一个小人儿,明天你去把它解下来,埋在小河边的沙堆里。待时来运转,山川秀丽,河水丰盈,这小人儿就会流进大江大河,与世界融为一体。弟弟,今后这个家要靠你继承了,哥哥最后送你一句话:家也好,人也好,只有恪守正道,才能形成磁场效应。只有自己人看得起自己人,真心爱着自己人,才能让外人信服。弟弟,切记,切记。”

天福鬼魅般、教条式的语言我没听进去。但久违多年的哥哥弟弟,从他嘴里说出,确实让我深受感动。说句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话,黑暗中,我的目光竟然能穿透黑色的口罩,看到他脸上露出婴儿般的微笑。

我是被白狐又抓又叫搞醒的。

天已放亮,我竟然在堂屋的椅子上睡了一夜。脑袋还有些昏沉,眼皮也有些鼓胀。回忆昨晚的一切,好像梦幻一般。我揉揉又涩又僵的双眼,对面椅子空空地看着我,天福已不见踪影。

白狐把手机推到我手边,竟有一个贝城的电话打来十多次。昨天手机调成静音,难怪白狐替我着急。望着如此密集的电话,一种不祥之感立马涌上心头。我回拨过去,传来一个女人极其伤心的哭泣声。

女人说:“我知道你们兄弟有隔阂,现在好了,你哥走了,所有的恩怨都勾销了。我想告诉你的是,你哥走之前,一直发高烧、抽搐,还说胡话。昨天他说了一夜,嘴唇都磨出泡,拦都拦不住。仔细一听,隐隐约约说的都是你们的家事。东一句,西一句,没有完整的意思。最后时刻,他还在喊你的名字,让你切记切记。”

女人喘口气,继续说:“你可能不知道,在他心中,一直都以你们家为重。他生前多次说过,那是根!”

女人几度哽咽,太过伤心,不得不挂了电话。

这一番话,击得我如同围着石磨转了一夜的驴,彻底蒙圈。

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总以为是别人打错了。忙重拨过去,可惜无法接通。再打,再打,竟关机了。刹那间,我热血沸腾,像《九阳真经》里的剑气,浑身乱窜。若不发泄,就有一种要暴毙而亡的撕裂感。我起身将屋里屋外找个遍,然后跑向小河,跑向昔日的晒谷场,在灌木丛中踩出踩进,惊得野鸟扑棱棱乱飞。我的衣服我的脸,还有我的胳膊我的手,被荆棘划破,被枝条戳伤,渗出片片血红。血流得越多,我内心越安稳。找了半天,没见到一丝天福的踪影。

白狐也跟着我,累得气喘吁吁。它望着我通红的双眼,用舌头舔舔我的裤角,发出呜呜的哀求。我明白,它很害怕我控制不住情绪,在一瞬间变为它的同类。

回到小院,我的眼睛落在偏房老柜子上。这是妈嫁给爹时,唯一的嫁妆。柜子同样是枣木做的,两扇门,上下两层,铜环拉扣,面有围沿。原本是母亲的衣橱,到严家后,放进厨房当了碗柜。此时,柜子已蓬头垢面,破旧不堪。

我自幼不相信鬼神,此刻却对着柜子拜了又拜,并祈祷一切都不是真的。我闭上眼睛,伸出双臂,颤抖着移开柜子。

奇迹真的出现了。老柜子后面那块木板上,中间有个凹槽,槽内卡住一个小人儿。木头做的小人儿,正襟危坐,圆脸大眼,栩栩如生,煞是好看。那坐姿很像天福的“双直角”。我把小人儿从凹槽中抠下来,仔细擦拭干净,小人儿的双眼显得更加明亮。底盘上刻有两个字:天骥。我举着小人儿,与他对视,不经意间一摇晃,小人儿竟从腰部折断。要不是中间有铜丝串联,小人儿就彻底断为两截。

突然,一切变得清晰起来。

刹那间,我泪流满面。

按照天骥的吩咐(是的,此时我诚心诚意地称他为天骥,当然也是我的哥哥),我把小人儿埋在小河的沙丘里。坑挖得很深,但挖来挖去都还是细沙。白狐也摇着尾巴帮忙挖。忽地,我就想起前段时间,极其流行的一首网红歌曲:“在什么样的花园里面挖呀挖呀挖,种什么样的种子开什么样的花;在特别大的花园里面挖呀挖呀挖,种特别大的种子开特别大的花……”

随着脑海中的音乐响起,我把细沙握在手中,握得越紧,细沙从指缝中流得越快。我反复地抓起,反复地握紧,细沙反复地流下、流下,慢慢盖住了小人儿的腿、小人儿的腰、小人儿的脸。

最后与河床连为一体,化成一片金黄。

【作者简介】肖建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惠城区作家协会主席。部分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曾获小小说金麻雀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 蓝雅萍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