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会想起小时候站在烧鸡摊子前垂涎欲滴的可怜样子。那一天我跟我娘去赶集,面对刚出锅、热气腾腾、散发着香气的烧鸡,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馋得不行,脚都迈不动了。我娘在众目睽睽之下,狠狠心,拉着我一步步走开,至今我似乎还能嗅到那些烧鸡扑鼻的香气。那时候我娘在家里,主要就是养鸡和养猪。那时家家户户都养,但现在我们村里养的人却很少了。即使养也是专业养殖户在养,养鸡的就专门养鸡,养猪的就专门养猪,一家的生计主要就靠这个。我三姐家养过十几年猪,我二姐家也养过好多年鸡。我二姐家在一个棚子里养鸡,里面摆满了箱子,一个摞一个,中间只有一条小道供人走动,给鸡喂食喂水。鸡都被关在箱子里,它们吃食都是将头伸出来,在食槽里面吃,饮水也是在水槽里饮。棚子里安装了电灯,晚上也要给鸡照明。一到鸡下蛋的时候我二姐就忙了起来,又要给鸡喂食饮水,又要捡拾鸡蛋,还要卖鸡蛋。在那些年,我二姐一年最多的时候养过上千只鸡。
我三姐家养猪的规模不算大,最多的时候有十几头。我姐夫靠院子南墙专门盖了一溜猪圈,七八间。他们每天要给它们喂食四次,忙得不可开交,喂养七八个月之后出栏,一年能卖十四五头猪。她家的猪应该是我们那里最早吃饲料的猪,也是最早被圈起来养的猪,整天躺在猪圈里直哼哼。她家还有一头特别肥的大白猪,这是一头老母猪,有四五百斤,单独住在一间猪舍。其他的猪都是两三头住一间,或四五头住一间,都没有它肥壮,没有它占的地方大。我们到我三姐家去,我姐夫还专门嘱咐:“别带小孩惹这头老母猪,它的劲儿可大了,小心它把你顶翻了,踩你一下、碰你一下都受不了。”——我姐姐家养鸡、养猪已经是市场经济时代的事情了,她们是在以工业化的方式养鸡养猪,当然她们也还是小规模的工业化或工业化养殖的初期。
我娘养鸡、养猪的方式应该说算是一种小农经济,或者说是一种更接近庭院经济的生活方式。我娘养鸡,也养鸭养鹅,还养猪,也养羊、养牛。养鸡只是她生活的一部分,而不是她生活的中心或重心。养鸡自古以来就是农家生活的一部分,但现在看来,我娘和她那一代人可能是延续传统养鸡方式的最后一代人了。鸡在她们的生活中,并不只是餐桌上的一道菜,而是一种辛劳、一种陪伴,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后来我娘搬到了楼房上去住,她抱怨最多的就是“连只鸡也没法养”,养鸡对她来说就是一种难以舍弃的生活方式。
一到春天,卖小鸡的人骑着自行车就来了。车子后座两边各有一个笼子。到了胡同口,他将笼子卸下来,从车上拿下一个苇箔编的一两尺高的小栅栏,放在地上,围成一个圆圈,将小鸡从笼子里放出来。那些毛茸茸的、奶黄色的小鸡在圈子里挤挤挨挨的,好奇地向外张望着,眼睛圆圆的、黑黝黝的,很亮,“吱吱吱吱”地叫着。卖小鸡的一来,我娘、我大娘等人就都围过去了。那时家家户户都养鸡,但很少自己用鸡蛋孵小鸡,都是从卖小鸡的那里买的。她们围着栅栏叽叽喳喳地说笑着、议论着、挑选着,跟卖小鸡的人讨价还价。小鸡要挑活泼好动的,这样的生命力强,不容易夭折,但活泼好动的呢,又可能是小公鸡。那时她们最在意的是小鸡的公母,都喜欢要小母鸡,小母鸡长大了可以下蛋。而小公鸡呢,除了会打鸣,长大以后可以吃肉,就没什么别的用处了。所以那时候最好的搭配就是,公鸡有三四只,八月十五杀一只,过年时杀一只,平常来客人时杀一两只。而母鸡越多越好,母鸡越多,下的蛋也就越多。
这时的小鸡偏偏很难分出公母,她们一边挑,一边讨论着。有的说小鸡的冠子往右歪一点儿的是母鸡,有的说鸡冠颜色发红的是公鸡,但说来说去,还是拿不准。卖小鸡的人蹲在那里,抽着烟,笑着听她们说。大概只有他能分得清,但他不能随便说,他要保证公鸡母鸡能够搭配着卖出去。因为那时卖小鸡的要等两三个月小鸡长大之后,他才挨家挨户上门来收钱。要是一家挑的都是公鸡,或者公鸡多而母鸡只有两三只,就不收钱,有的去收钱,还会让人家赶出去。“你这卖的是啥鸡呀?一窝公的,光吃粮食不下蛋,一到早上乱打鸣,不去找你就算好事了,你还好意思来收钱?”他也只能赔着笑说:“那您留着吃肉吧。”只有挑的都是母鸡,或者母鸡多公鸡少的,才会收钱,都是按母鸡的数量来计算的。这不知道是哪辈子传下来的规矩,但在乡村中却一直是这样的——春天来卖小鸡,夏天来收钱。等各家挑了二三十只,或三四十只,不再挑了,我娘、我大娘才回家拿个笼子或大纸箱,把这些小鸡带回去。回到家,我娘在纸箱底垫上旧报纸,每天把小米用开水烫了,放在一个小碗里喂小鸡。这些小鸡毛茸茸、圆滚滚的,天天在院子里面跑,慢慢就长大了。
我娘养鸡也很简单,一年养二三十只。我爹在院墙西边垒了个鸡窝,每天早上我娘将鸡窝下边的小门打开,这几十只鸡就挓挲着翅膀跑出来。我娘在院子里撒一点儿谷粒和玉米,这些鸡就满院子乱跑,在这儿啄啄到那儿啄啄。有的鸡在地上发现了一只小虫,其他鸡就过来争夺,互相追逐奔跑,有的鸡还大摇大摆地在院子里踱步。有一只大公鸡非常雄壮,身上的羽毛五彩斑斓,尤其是尾巴上的翎子,油亮发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看上去非常骄傲。大公鸡在院子里慢慢踱着方步,这儿瞅瞅,那儿看看,像是一个巡视疆土的国王,其他的鸡则像它的子民,各自在地上啄食。它也会欺负别的鸡,飞奔过去骑在母鸡的背上狠狠地啄几口,被它欺负的母鸡挥舞着翅膀,奋力挣扎鸣叫。但好在只一会儿工夫,它便跳了下来,继续踱步,而那只被欺负的母鸡也抖抖翅膀,继续在地上啄食。我看到这只大公鸡欺负别的母鸡就很气愤,拿起一根棍子就打,我娘却说:“别打,别打,那是鸡在跳蛋呢。”那时我还不知道啥叫跳蛋,后来才知道那是公鸡和母鸡在配对。
在院子里乱跑一阵,这些鸡就慢慢跑远了,有的跳上院墙,在墙上走一走,就飞到墙外去了;有的踱到院门外,走出胡同,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等到吃午饭和晚饭的时候,这些鸡也都陆陆续续回来了。我娘端着个小盆,给它们再撒一点儿小米或玉米。她的手抓一把小米,撒向哪里,这些鸡就蜂拥到哪里,低头一阵猛啄。还没啄完呢,我娘又撒向了另一边,这些鸡就又跑过去了,低头又是一阵猛啄。撒完食,我娘再用热水拌一点米糠、麸子和玉米面,倒在我家堂屋门口西边梧桐树下那个盆子里,这些鸡就争先恐后地跑过去啄。有时两只鸡还会为抢占位置互相争斗,我娘一边喂着,一边主持公道,看哪只鸡抢得凶,就骂它两句:“你抢啥呀你?咋哪儿都是你?”看哪只鸡一直抢不上,就给它开点小灶,“你咋又没抢上呀?抢不过咱们就不抢了,来来,我再给你加一点。”直到这些鸡都吃饱了,走开了,我娘才回到屋里。
睡觉前,我娘还要把这些鸡都赶到鸡窝里。她让我满院子去赶鸡,她就蹲在鸡窝门口,把着门一只一只地数着,如果最后数到的数正好是我家鸡的数量还好,如果少了一两只那可就麻烦了。她先是趴在鸡窝门口,用手电筒往里照着再数一遍,如果对上了数也就算了,要是还少一两只,那就得把鸡找回来。那些年我可没少干这找鸡的活儿,有时是跟着我娘,有时是跟着我姐姐,有时是我们兵分几路各自去找,去我大娘家、衍明婶子家和其他邻居家找。到了我大娘家,我娘就问:“嫂子,我家那只芦花鸡还没回窝,跑到你这里来了吗?”我大娘有时说:“在这儿呢,我正说给你送过去呢。”有时说,“我也没留意,我给你找找看。”说着我大娘就拿起手电筒,满院子照着找鸡,终于发现我家那只芦花鸡正窝在墙角打盹儿呢。要是我大娘也把鸡赶到了鸡窝里,我娘还得趴在鸡窝面前一只只地看。别管鸡跑到了谁家里,最后总能找回来。但是有一次,我家的一只老母鸡,我们跑遍了街坊邻居家,却怎么也找不到,只好失望地往家走。这时我姐姐却发现三奶奶家旁的麦秸垛上有一个小黑影,走过去一看,果然就是那只鸡。我娘抱着它往回走的时候,还不断地数落它:“你咋跑这儿来了?你不怕黄鼠狼把你拉走啊?”把鸡赶回鸡窝主要是为了防止黄鼠狼等野物把它们偷走吃了。小时候在我的认知中,黄鼠狼是一种又狡猾又可怕的动物,可能就是我娘说的这些话留下的印象。
也有的大公鸡晚上不到鸡窝里去睡,它们可能觉得鸡窝太小太憋闷,就飞到树杈上去睡。有一次我赶鸡,我娘数数还少一只,就把鸡窝的门拿砖头堵上了。我说:“鸡还少一只呢。”我娘说:“那只公鸡飞到树上睡了,你往上照照。”我拿手电筒向上一照,看到那只大公鸡的两只爪子抓着一根树枝,蹲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睡着了。我这才知道鸡还能飞到树上去睡,也看清了鸡在树上是怎么睡觉的。第二天早上,我还在睡觉,就听见窗外传来一声嘹亮的鸡鸣声,我爬起来一看,那只大公鸡沐浴着晨光正在院子里踱步呢。从此之后,天天早上我都能听到公鸡的鸣叫声,我跟着它的叫声起床去上学。到了星期天,我还在睡懒觉做好梦,它就把我叫醒了,有时甚至跳到东屋的窗台上叫,我想再睡一会儿也睡不成。我很是懊恼,起来后看到它那得意扬扬的骄傲步伐,禁不住恨恨地说:“你再叫就把你宰了吃肉!”我娘笑眯眯地说:“它天天早上叫你上学,宰它做啥?”
等到母鸡开始下蛋的时候,我娘就忙活起来了。她在堂屋的东、西窗台和东屋的窗台上,搭建了几个专门让母鸡下蛋的鸡窝。这样的鸡窝很简单,找一个破筐放在窗台一角,用铁丝或棉绳绑上,筐口朝外,再在里面垫上一些软软的麦草就行了。母鸡要下蛋的时候,就跳到窗台上踱几下步,慢悠悠地钻进去,屁股朝里头朝外,蹲坐在窝里,安安静静的,一蹲就是很久。小时候我不知道母鸡蹲在那里是在做什么,很好奇,就拿根小棍子去捅它。母鸡的头躲来躲去的,向后缩,向边上闪,但它的身子却稳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到它无动于衷的样子我有点儿恼火,搬个小板凳放在东屋的窗台下,踩着小板凳站上去,想要把它揪出来。母鸡的头仍然躲闪着,嘴里却发出“咕咕咕咕”的叫声。动静一大,惊动了我娘,她从堂屋里走出来,问我:“你在做啥呢?”我说:“这个老母鸡躲在这里偷懒呢,我把它薅出来。”我娘笑着说:“它那不是偷懒,是下蛋呢。”我这才知道,原来母鸡坐在那里是在下蛋。
别看母鸡蹲坐在那里很安静,一旦它下完蛋跳到地上,就开始在院子里大摇大摆地踱步,嘴里“咕咕咕咕”地叫着,像是向我娘邀功请赏。我娘听到母鸡的“咕咕”声,也是喜上眉梢,笑吟吟地说:“又下了个鸡蛋。”她从堂屋走出来,到鸡窝那边去拾鸡蛋,我跟着我娘要替她拾。我站在小板凳上刚好看见一个白白的鸡蛋正静静地躺在麦草上,阳光透过条筐的缝隙照在麦草和鸡蛋上,一条一条的,光影分明,像是一幅很安谧的画面。我一只手扒着窗台,另一只手伸到鸡窝里摸到那个鸡蛋,那个鸡蛋还是热乎乎的呢。我娘在旁边看着,不停地嘱咐我:“慢点,慢点。”我小心翼翼地从小板凳上下来,将鸡蛋捧在手里,感觉很奇妙。可我往往还在端详,我娘就把鸡蛋拿走,放到她存放鸡蛋的罐子里去了。
每只母鸡下蛋的频率都不一样,有的一天下一个,有的两天下一个,有的三天才下一个,还有的三天下两个。也有的鸡一直不下蛋,我娘就数落它:“你看看人家,一天一个,两天一个,多勤快呀,你也跟人家学学。”这只鸡可能听懂了我娘的话,终于也开始下蛋了,并且是一天下一个。那两天我娘就喜气洋洋的,说:“真懂事,你还怪听话哩,我给你喂点儿好吃的。”母鸡下蛋后,我娘总会想办法为它们改善一下伙食,多撒点小米,再将菜叶子剁碎了跟玉米面搅和在一起煮好,倒在盆里,鸡就吃得特别欢实。也有的鸡一直不下蛋,我娘就发愁似的对它们说:“看你们吃得倒很欢,咋还是不下蛋呢?你们就等着八月十五吧。”这样的鸡都是我娘养了好几年的,我娘也舍不得杀它们,但它们不下蛋光吃食,也不能总是养着吧?所以我娘也为它们发愁。
由于母鸡下蛋的频率不同,我家这些鸡每天下蛋的总数也不一样,这就给了我可乘之机。那时家里的鸡蛋都是拿来卖钱的,我们很少能吃到,对我们来说是很稀罕的。有一天趁我娘不在家,我和小印、小谦从鸡窝里偷偷拿了两个鸡蛋,跑到黑三家的旧宅院,在那棵大槐树下商量。一开始偷拿鸡蛋的时候,我们都很紧张,一心只想着偷鸡蛋了,可是鸡蛋拿到手又有了新的问题——我们怎么吃啊?鸡蛋我们都吃过,但无论是炒鸡蛋、煮鸡蛋,还是鸡蛋汤、鸡蛋花,我们吃的都是熟的,都是我们的娘做好的,我们自己都没有做过。现在好不容易拿到了鸡蛋,却是生的,我们怎么把它弄熟啊?有的人可能不知道鸡蛋花是什么,我在别的地方没有喝过,那时却是我们这里的人家常做的,我娘也常做给我和我爹喝。做法很简单,就是将一个生鸡蛋磕在碗里,放点盐,用筷子打散搅一会儿,然后倒入刚烧开的水,再加上一点儿香油,鸡蛋漂上来,丝丝缕缕的,冒着热气,就成了一碗极为鲜美的鸡蛋花。喝的时候要趁热喝,趁热才好喝。尤其感冒发烧的时候,喝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花,出一身汗,感冒就好了一半。我们那里不同的人家,鸡蛋花的做法也不一样,也有用两个鸡蛋的,也有不放盐和香油而放白糖的。虽然口味不同,但味道都很鲜美。我们家里那时都是沏一个鸡蛋。后来条件好了,我也长大了,早晨我娘见我赖在床上不起,也没吃早饭,就说:“我给你沏个鸡蛋花喝吧。”这时沏的就是两个鸡蛋了。不一会儿,我娘就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花,我也不用起床,就半靠在床上,接过碗就呼噜呼噜喝光了。
当时面对这两个生鸡蛋,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当然生鸡蛋我也喝过,当我嗓子红肿发炎感到难受时,我娘就会磕一个生鸡蛋让我喝。生鸡蛋顺着嗓子滑下去,凉凉的、黏黏的,很鲜,但带有一股腥气,不太好喝。每次喝生鸡蛋我都是硬着头皮往下咽,不过生鸡蛋可能确实有消炎的功效,每次喝了之后不久,我的嗓子就好了。但是现在好不容易偷来的鸡蛋,不能就这么生吃了吧?小印迟疑着说:“要不拿到我家去煮来吃吧?”小谦兴奋地对我说:“还是炒的好吃,叔叔你会炒吗?”我虽然没炒过鸡蛋,但见过我娘炒,也不是不能试试。我想了想,对他们说:“这不是炒着吃还是煮着吃的事,咱不能到小印家去。到你家去,你娘要是知道了能不跟我娘说吗?跟我娘一说,咱们不就暴露了吗?”他俩点点头,望着我说:“那咱们该咋办呢?”我又想了想,说:“咱们烧着吃,你俩去捡些枯枝落叶,我在这儿先点火。”他俩四处去找柴火了,我走到三奶奶家旁的麦秸垛扯几把麦秸,这才又想起还没有火柴呢,便溜到三奶奶家的院里,东瞅瞅,西望望,见小锅屋的风箱上正好有一盒火柴,就拿走了。
等我回去时,他俩也回来了,捡了不少树枝树叶。我点燃火柴,用麦秸引着火,放在地上,又不断添加些树叶,让小火烧得旺一点。火烧起来了,我正要把鸡蛋放进去,小印突然说:“二叔,这样不行。”我说:“咋不行?”他说:“你这样放到火里直接烧,很容易把鸡蛋烧炸了,那咱就啥也吃不着了。”我想想也是,就说:“那咋办呢?”小印说:“可以裹上一层泥烧,我爹说有一种叫化鸡,就是裹上泥在火里烧的。”我想了想说:“可以裹上泥烧,可到哪里去弄泥呢?土倒是有现成的,到处都是,关键就是没有水。”小谦笑嘻嘻地说:“要不我撒泡尿和泥吧?”我故作生气地说:“滚开,小心我打你!”
既然此路不通了,只能另想办法。我让他们去找了三块砖、一个大的碎碗片。我们把砖支在地上,大碎瓷片放在上面,鸡蛋放在瓷片上。这时火都快灭了,我赶紧把火拿到瓷片下边,往里添一点儿枝叶,拿一根树枝不停地拨动鸡蛋。不一会儿,我们闻到了鸡蛋的香味,他俩摩拳擦掌的,不断问我:“好了不?二叔,能吃了不?”我说:“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香味越来越浓,我不再往瓷片下续柴火了,细小的红色火舌舔着瓷片,越来越小,慢慢熄灭了。他们俩喜笑颜开地说:“这下可以吃了吧?”我说:“等凉一凉再吃。”等要吃的时候又发现了一个问题,我们有三个人却只有两个鸡蛋,该怎么分呢?我是“老大”,当然要有点老大的样子,我让他们每人拿了一个去吃。小印将鸡蛋在瓷片上一磕,将大的那半递给我说:“二叔,咱俩吃一个。”我说:“把小的那半给我,我尝尝就行。”小谦也将鸡蛋磕开,递给我一半说:“叔叔,你也尝尝我的。”我也从他手中拿过了一小半。我们三个蹲在地上快乐地分享这两个鸡蛋,咬在嘴里,这鸡蛋像是煮的,但又比煮鸡蛋多了点火烧火燎的味道,别有一番风味。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我们烧鸡蛋的水平也在提高。这时我娘却感到奇怪,怎么母鸡该下蛋时不下蛋呀?怎么鸡蛋的总数老是不够呢?虽然我娘拿不准这些鸡每天会下多少个蛋,但她却有个估摸的总数,也大体知道哪只鸡哪天该下蛋了。现在总数对不上了,她就不免有些犯嘀咕,去拾鸡蛋时总是自言自语地说:“这两天鸡蛋咋不够数了?咋回事呀?”
说到这里,要说一句,那时候想偷鸡蛋的,不只是我们这些小孩,还有很多野物,比如老鼠和蛇。老鼠偷鸡蛋的水平很高,它是在地上滚着鸡蛋走,遇到沟沟坎坎,就抱着鸡蛋滚过去,或者前面一只老鼠背着,后面一只老鼠推着,慢慢地就拖到洞里去了。蛇偷鸡蛋的方法就很暴力了,它一钻到鸡窝里,就用细长的身子缠住鸡蛋,越缠越紧,越缠越紧,鸡蛋的蛋壳就从某一处爆裂了。蛇就伸出信子去舔,直到把里面的蛋液喝完。喝完它也不走,依然盘在那里。有一次我去偷鸡蛋,看见一条蛇正盘在那里,还吐着信子,吓得我赶紧缩回手,一霎时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啊”地大叫一声,转身就跑。还有的蛇更粗暴,将鸡蛋整个吞下去,细长的身体上鼓出一个大大的包,我们能看到鸡蛋在它的肚子里面滚动。见到这样的蛇,我们就恨恨地说:“叫你偷,叫你偷,咋不把你撑死!”还拿树枝去打它。遇到这样的事,大人看见了就会把我们拉开,说:“这是家蛇,不能打。家蛇是护家的,能保佑全家平安,你们打它做什么?”说是这么说,但有的大人也打蛇。有一次我就看到一个大人用铁锨将一条蛇铲成了几段。那人怕这几段蛇身扭合在一起又活了,便将它们扔向不同方向,将蛇头铲到坑里填上土埋了。
还有的鸡不在我们家的鸡窝里下蛋,或者说不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下,它溜达到哪里就在哪里下。比如说鸡溜达到我大娘家,想要下蛋了就钻到她家的鸡窝里去下,到了衍明婶子家,就下在她家的鸡窝里。这样一来,就很难分辨鸡蛋是谁家的了。好在母鸡下蛋后总是会骄傲地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我大娘和衍明婶子认识我家的鸡,就会拿着鸡蛋给我娘送来。平常她们家的鸡偶尔也会将蛋下在我家,我娘发现了也会给她们拿过去。但要是都没有看到,就没办法了,所以那时候我娘常常会说:“鸡窝里咋多了个鸡蛋?谁家的鸡把蛋下在咱家了?”或者说,“鸡窝里少了个鸡蛋,咱家的鸡不知把蛋下到谁家去了。”除此之外,还有的鸡将蛋下在柴火垛、麦秸垛或不知哪个角落里,那就更难发现了。
有一年,我家一只老母鸡总是不下蛋,我娘又是给它加食,又是威胁它:“你就等着八月十五吧。”可这只老母鸡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就是不下蛋,我娘对它一筹莫展。正当她灰心的时候,突然有一天,这只老母鸡领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鸡来到我娘的面前,我娘又惊又喜,说:“老天爷呀,你咋把小鸡都孵出来了呀!”原来这只老母鸡把蛋下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下完蛋后它就坐在蛋上孵小鸡,直到把小鸡孵出来,才将它们领回了家。这十几只小鸡像一群毛线球一样在老母鸡身后滚动着,老母鸡不时回过头来,啄啄这个,喂喂那个,那步态和神情像一个母亲一样骄傲、亲昵。有别的鸡想要靠近这些小鸡,老母鸡就冲过去拦在前头,挓挲开翅膀护着,不让它们靠近。我娘这下可高兴坏了,她拿小米犒劳了这只老母鸡,又找了个纸箱子给这些小鸡住。虽然说十几枚鸡蛋变成了小鸡,但十几只小鸡将来可以下更多的蛋,我娘的心里充满了欣喜。
有了以上种种鸡蛋丢失的情况,我们偷两三个鸡蛋也不算什么,只要不被我娘发现,我们完全可以赖到老鼠、蛇或者母鸡的身上。但有一次我还是失手被我娘发现了。那天我夸下了海口,说要给三个小孩每人一个鸡蛋,他们将信将疑。我跑回家,小印、小谦在旁边看着。我爬上东屋的窗台拿了一个鸡蛋,递给他们,又搬着小板凳来到堂屋东侧的窗台拿来一个,让他们拿着。
那天,我怀着收获的喜悦,搬着小板凳又来到堂屋西侧的那个窗台,站上去,手正往鸡窝里摸,这时我娘喊:“二小,你摸啥呢?”我吓了一跳,转身一看,我娘背着一筐青草正站在我背后呢——原来她从地里回来了。我灵机一动说:“娘,我帮你拾鸡蛋呢。”我娘“啪”地拍了一下我的后脑勺说:“你还拾鸡蛋,你把鸡蛋都拾到狗肚子里去了?我说咱家咋丢了那么多鸡蛋,原来都是你捣的鬼啊。”我连忙说:“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啊。”
那些被老鼠和蛇偷了或母鸡丢了的蛋,要是统统都算在我头上,那我可就真冤枉死了!
【作者简介】李云雷,一九七六年生,山东冠县人,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现为《小说选刊》副主编,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青年委员会委员。著有评论集《重申新文学的理想》《新时代文学与中国故事》等,小说集《再见,牛魔王》《沉默的人》等。曾获冯牧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2008年度“青年批评家奖”、十月文学奖、《南方文坛》优秀论文奖、《当代作家评论》优秀论文奖、《诗刊》2020年度陈子昂青年批评家奖、“啄木鸟杯”中国文艺评论年度优秀作品等奖项。《新时代文学与中国故事》曾获鲁迅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提名。
责任编辑 练彩利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