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始终是要有“我”的。有“我”便是有万物,有人类,有整个世界。人在世上就是人和万物的关系,其中有虚也有实。而“虚”必定凌驾于“实”,正如老子《道德经》中所说“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万物看起来实际存在,不断运动变化,但最重要的是其中蕴含的“力”,始终在起根本作用,但其“本尊”和“方法”却是看不到的,甚至不可捉摸。正如陆机《文赋》所言:“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灭,行犹响起。”由此来看当下散文,大都是写“可感”和“有感”之物,即写实在之物、身外之物、他者之物的多,以把玩、品鉴、观察为基本方式,而真的好的文学,应是既有“诗人是不屑于造作的”,也有“浑然天成”之灵性甚至野性的。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说:“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也。”我以为《人间词话》是近代以来最好的文学评论和文学鉴赏,他借鉴、改造西方文艺成果和方法,同时也深刻地继承了中国传统文论。具体到当下的散文写作,尽管有诸多好作品及其附和声,我以为流行的写作多、独创的少,人云亦云的多,自我鉴别并进一步发挥进而独立者少之又少。
在很多时候,我一直觉得,当代,即作家自身存活的年代,就是他们书写的唯一场域。对历史的钩沉和对未来的幻想(构想)固然也算,但一个作家书写的独特性和唯一性就是他亲身感受到了的年代及其遍布的一切存在,当然也包括气候等无形之力对于诸般事物的影响。从这个角度去看待当下的文学创作,我以为是比较合适的。法国艺术史学家丹纳的《艺术哲学》说:“由此我们可定下一条规则:要了解一件艺术品、一个艺术家、一群艺术家,必须正确地设想他们所属的时代的精神和风俗概况。这是艺术品最后的解释,也是决定一切的基本原因。这一点已经由经验证实。只要翻一下艺术史上各个重要的时代,就可看到某种艺术是和某些时代精神与风俗情况同时出现、同时消灭的……”丹纳的这一个论断、说法,一直在影响我,甚至我把他的这句话作为自我的一个约束。当然这个约束只是在阅读层面的,我从不认为写作有什么禁忌,而一切的禁忌都将是对文艺家乃至其作品的一种不可修复的伤害。
由上面的一番话,再来说赵瑜的散文,我觉得就有了一个完整的立场和态度。先从人说起,我和赵瑜认识多年,第一次见面是在海南。那时候他供职于《天涯》杂志社,这是我多年来尊敬的一家文学期刊,其中的很多老师都扶持过我。起初,赵瑜给我一种好像很“屌”的感觉。这个“屌”字在很多地方通用,按照使用“屌”的环境和语义,则和“耍牛皮”基本同义,同时还有不知天高地厚的“自恃”意思在内。却不料,在海南见面之后,赵瑜给我的感觉倒是很温和,甚至很谦逊,也很本真,比那些看起来温文尔雅的人更本真。
本真我认为和赵瑜也写诗歌有关,诗人及其作品,矫揉造作是大忌,这也是很多诗人很难写出好作品的根本病因。他的诗歌是很庄雅的那种,有时候他也很直接地写世相以及某些事物的原生状态。赵瑜也写小说,我倒是没怎么读过。我一贯愚顽地觉得当代的小说可以读的相当少。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后,一些小说好像进入了模仿西方的境地,那种具有震撼力和本土传统气质的作品相当之少,那种迸发着生命力量、让人精神震颤的作品更是罕见。我由此就觉得,追求艺术性是小说家的天职,但不是每一个作家都是天才,类似鲁迅、马尔克斯那样的作家,其生来的职责就是要开创的。而多数的作家,穷其一生无法望其项背,因此搞起艺术创作来,还是“抱朴守拙”一点儿好,非要去“拿来”,化不开也终究不伦不类,最终还是一败涂地。
由此来谈赵瑜的散文创作,我以为他是一个本分的散文家,也是诚实的散文家。他掌握的是“真诚”这一基础性的“法宝”,按照《易传·系辞下》的话说,叫“修辞立其诚”。他总是如实陈述,没有华丽的辞藻,似乎也懒得费心修辞,去玩形式上的语言或者语言的形式。我读过他好多篇散文,无论是写民间事物、逼近现场的现实生活场景,还是写山川地理、日月星辉,都遵循了“诚”和“真”,是什么就是什么。在散文写作当中,这是作家对他笔下人、事、物的最大尊重,也是文章直达人心的通道之一。这么多年来,我以为,无论是谁,都有自己难以根除的局限性,再高超深远的前瞻性,其根基还是在当下,即作家本人所站立的位置,这个“位置”就是他生活的年代——具体的人类时空之中。
赵瑜的散文《黄河笔记:从纸上开始行走》,引发了我诸多的感触。有些话是我想说而不敢说、不能说,但读了他这篇作品之后,我觉得自己也应当坦荡一些。所有的艺术创作活动都带有极大的偶然性,有些人在“当代”红极一时甚至名满天下,随着肉身的消失却如同烟尘;有些人虽“当代”不名,身后却冉冉升起,横立当空。其中隐藏了一个很大的秘密,且具有玄学的意味。老子《道德经》也说:“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我以为,这也是绝对的真理,是对天地人之道的哲学揭示。
李白说“黄河之水天上来”,我一直觉得,他当时可能只是一个慨叹,绝没想到这会成为一个难以超越的经典。经典不在于其语词,而在于语词所能涵盖与抵达的高度、境界、典型化与纵深度。赵瑜的这篇散文,也是从他者对于黄河的著述开始的,他的纸上行走,与其说是一种收集黄河诸多信息的过程,不如说是从文化和文明的层面去发现和了解曾经的黄河。众所周知,黄河有其源头,但黄河从来都是流变的,不断改道,而且黄河的改道,多伴随着灾难。如果从河流自身的角度来说,人类的灾难本质上与它无关,河流遵循的是自然之道,而人只是自然的组成部分。
赵瑜这篇散文最动人的地方,还是他前往黄河源及在黄河源的高原反应体验。从平原到高原不仅是视觉的抬高、真相的逼近,还是肉身的提升和精神的熔炼。五月,从河南之地,即他的故乡兰考出发,这是一个适合前往高原的时节,李白诗句说“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至今还是如此。开车旅行需要勇气,尤其是海拔越来越高的青藏高原,路途之凶险可想而知。但赵瑜向高原之行,似乎没有太多的阻遏,如果他能够事无巨细地呈现向黄河源路途的更多的典型细节,此文就更令人身临其境了。尽管当下抵达黄河源头的方式很多,大都很便捷,可是机器,尤其是智能化的工具的使用,使得这世上的诗意、诗性和奇迹、奇遇变得愈加稀少。
高原反应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其中的恐惧更叫人惊悚。前些年,我在西藏爬海拔五千二百五十米的雪山的时候,也没觉得特别不适,只是在海拔四千三百米的地方不能入睡。即使入睡,感觉自己也像是一根悬浮的枯木。再后来,居然很害怕海拔三千八百米这个高度,脑袋有点发木的感觉,整个肉身也有些发僵。在赵瑜对于高原反应的文学书写当中,我似乎重温了一次,也觉得自己在很多时候,与赵瑜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只可惜,他的黄河源高原反应体验到此戛然而止。接下来的《我与黄河的关系》,书写的是他作为黄河边上的一个居民对于黄河的认知、听过的传说等,其中关于母亲的书写部分,我以为是最动人的。一个农村妇女,她无法超越自己的时代,甚至不到小溪、小河中洗澡,这可能源于一种古老的禁忌及其在具体人身上的体现和反映。而他对于黄河之神秘故事的记叙,我觉得非常有意思。人类从远古到现在,就是认知不断发生变化的过程,神鬼之说不仅对于黄河,甚至对村头的某一棵树、一座古宅、一座土冈,都可能负载了周围人对它们的种种匪夷所思的猜想。这也是中国的一个文化传统,基于万物有灵,也基于在民间传播程度相当深刻的道教及其祈福禳灾的诸多术数和方式。
站在当代书写当代,是作家的一个基本策略,同时也是最恰切的。尽管“当代”仍旧是一个歧义性很强的词汇,在很多人看来存在着诸多的不同甚至完全悖反的现象,这些都再正常不过了。在我看来,当代就应当是人类生活的具体年代的一切人类文化和文明及其现象的总和。赵瑜这一系列散文作品,我觉得是用当代民间的方式,去为流域广大而在各个人眼中和心里迥然不同的黄河作传。他的这个黄河传记,脱离了高大上的堆砌,也没有貌似高深的俯瞰式的概括,他书写的是他自己的黄河,是人的黄河,是当代的黄河,也是一个当代人的黄河印象以及亲身体验。当然他也从中发现了大地与天空衔接处的神秘,感受到了生命深处的某种灵性的互照和辉映之光。
爱默生在《论自然》中说:“社会从来不会进步。它在一方面有所发展,在另一方面就有所退化。”我觉得这是显而易见的真理,很多人看到了,很多人没有看到,或者看到的人说没看到,没看到的人说看到了。我们这个年代所有的产出,包括艺术,其实都还处在未完成的状态。就像赵瑜笔下的黄河,它是在不断流变的,它最本质的那一部分,将与整个地球同存。
【作者简介】杨献平,河北沙河人。作品见于《天涯》《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刊。曾获冰心散文奖、全军优秀文艺作品奖、三毛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匈奴秘史》《冒顿之书》及中短篇小说集多部,散文集《生死故乡》《沙漠里的细水微光》《南太行纪事》《作为故乡的南太行》《自然村列记》《世上最好的事情》《丝路上的月光马蹄》《历史的乡愁》,诗集《命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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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