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的黄河
所有关于黄河的书写,都是纸上的黄河。
《黄河变迁史》,厚重、细密,只翻开第一章,便惊叹不已。作者随手引用的文字来源如下——《水经注》《史记河渠书》《尚书·禹贡》《河议辨惑》《明会典》《行水金鉴》……阅读的时候,我想,岑仲勉需要将自己沉浸在图书馆多久,才能将黄河的历史梳理清楚?
我看到一条厚重的黄河在历史的故纸堆中喘息。
《黄河变迁史》的开头便写到了我的家乡:“景泰八年(1457年),刘大夏导河经兰阳、考城,由曹出徐,又分由宿迁、亳州达淮。”兰阳和考城合在一起,便是我的家乡兰考县。近代以来,兰考对于黄河来说,是一声又一声的哭泣。
黄河从峡谷入平原以后,才真正地进入了下游。上游和中游的泥沙随着丰水期的黄河奔涌而下,黄河进入河南以后,便成为一条地上的悬河。黄河河床最高的地方在开封城北柳园口附近,柳园口距离我的家乡兰考县,按流速大概只需一天。也就是说,如果黄河在开封柳园口决口,那么,我的家乡兰考县,第二天便会被大水淹没。
在《黄河变迁史》中,关于我的家乡的记录还有“正德四年(1509年),再西北徙一百二十里,至沛县飞云桥入漕河,兰阳、考城故道淤塞”。距离景泰八年才五十二年,黄河的河道已被上游的泥沙填平了,导致淤塞。这纸上的黄河如此频繁地在我的家乡作恶,我看得心惊、难过,仿佛河水从书上流溢出来,漫过我的身体,而我沿着这六百多年的河流行走,听到了我的先祖们的呼喊。
辛德勇的《黄河史话》,像袋装的速溶咖啡,叙述很是亲民,通俗又耐心。那部书薄薄的,像极了枯水季的黄河。作者辛德勇深入浅出地将黄河的很多复杂的历史简化、梳理。读这部书的时候,我总能想到小黑板、黄河的手绘地图,以及背着包旅游的年轻人拍摄的视频,直观,丰富。后来我买了《黄河与中华文明》《黄河传》《黄河号子》《黄河上游区域城市研究》《黄河下游(河南段)悬河稳定性评价》《黄河铜瓦厢决口改道与晚清政局》《黄河采访录》以及《黄河志》(十卷本)。
最厚的一册是水利部黄河水利委员会编的《黄河流域地图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每天都打开这册地图集,拿着放大镜一个地名一个地名地察看,那些与黄河有关的县域、乡镇和村庄的名字让我迷恋。玛多是黄河的第一个县城,玛多是藏语,译成汉语是“黄河源头”。我在玛多县的宾馆住过一晚,因海拔太高,酒店在夜间提供八小时的供氧。那氧气并不纯,接近于心理安慰,却可以抵抗高原缺氧时的头痛欲裂。要知道,抵达玛多的前一天晚上,我们住在海拔只有四千二百米的玛沁县,头痛、心跳加速,身体里像住进来一只兽类,脑袋里关于愉悦的词语全被清除干净,色彩暗淡,窗外的风都被夜色染黑。领队却不以为意地说:“最好的办法是对抗,用意志。”在领队那里,意志仿佛是一件随身携带的物品,随时可以取出来用一下。
玛多县筑了黄河地理位置上的第一座桥。遗憾的是,我们的车队并没有在桥的旁边停留。没有停留,那桥的样子便是空白的,像地图上的名字一样,没有流水声,没有颜色,也没有石头供我捡拾。记忆就是如此功利,必须有身体上的参与感,有呼吸,有触碰,记忆才会有身体的编码。只有被情感擦拭过的部分,才会储存在内心的抽屉里。如今,当我想起玛多县城,我想到的是,半小时便可以完成散步的县域面积,四周的山,道路的空荡和安静。是的,安静,若是在街边坐着发一会儿呆,便可以听到来自河流的风声,天空的云彩流动着,也像一条河流的样子。还有,坐在路边晒太阳的藏族阿婆,两三个坐在一起说着什么。她们说话的时候,手上的转经筒并没有停下,仿佛她们所有的言语都是关于信仰。我看清楚了她们脸上的皱纹,那是只属于藏区的阳光雕刻的印记。
黄河出玛多县,过达日县便流入青海与甘肃交界的久治县。黄河发源于青海,又两次流出青海。在久治县,黄河沿着青海与四川的交界流入甘肃省玛曲县。不久,完成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之后,出甘肃又入青海。黄河在高原峡谷中时而疾流,时而安静地躺在水库中歇息。
在地图上,黄河被简化成一条蓝色的线。对着地图发呆时,我觉得每一个地点都适合停留,搭一个帐篷,燃一堆篝火,听听河流和月光倾诉。当然,这样想过于抒情,略有些言之无物。我可能需要一次更加深入的行走,要接触到人,要和更多的人聊聊黄河的流动、变迁,以及清澈和混浊。
我想,我应该找到一个合适的出发点。从哪里开始?这像是一个哲学的追问。我想到了一个徒步行走黄河的友人扶小风。这位“八〇后”写作者,曾经用了大概四百天的时间,徒步走完了黄河的全程。他是逆着河流的方向,从黄河的入海口出发。他说他背着帐篷、简单的锅灶,以及衣物,逆着河流的方向,只走小路。一路上他经过荒村和沙漠,他收藏了黄河所有的流水声。我几乎全程关注了他。一个人用脚步测量了黄河的长度,那么从此以后,黄河的流水声便会陪伴他的一生。但是我没有确定时间。因为“不知何时出发”,所以“从哪里开始”便没有了意义。
时间,地点,人。所有的事物都需要这样的几个要素。疫情让我的计划向后延迟了许久。去年秋天,我决定更换一辆汽车。想来汽车是我行走黄河的一个重要的元素。我不会像扶小风那样,背着包走上四百余天。因为我想看到的是黄河的变化。而背着包行走,尽管很深入地私有了黄河,却缺少认知上的落差。开汽车,一天之内,如果从平原赶到高原,我差不多能看到黄河的两个季节。这种因为速度而带来的地理上的温差、季节的变化,是我更加在意的部分。
选择汽车的时候,我考虑了高原、海拔,以及雪山。我在网络上搜索那些孤独的游客是如何进入高原的,我关注了许多行走山河的人。他们用无人机拍摄到的风光让我迷恋。我觉得,角度,以及高度,是观看最为重要的参照。千年过去了,“更上一层楼”,仍然有着美妙的指导意义。
癸卯春节过后,我已经在纸上将黄河行走完毕,那些峡谷中陌生的名字,我都在网上默默地搜索过。然而阅读别人行走的文字,总觉得他们在浪费自己的感官,他们没有打开内心,只是路过了那条河流,并没有将自己与河流融在一起。
我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愿望,便是我要将我看到的黄河重新描述出来——我走过的、我用手抚摸过的、我和汽车一起掠过的、我和几片树叶一起赞颂过的,这样的黄河才属于我。
我确定了五月出发。五月好在花都开了,河边的风也柔和了。我在日历上标注着日期,五月八日、五月十二日,我甚至还迷信地去查了万年历,看了看出行的禁忌。然而这计划很快被住在黄河上游的王小忠兄否定了。他生活在甘南的小城合作市,他也是一位黄河源头的写作者,他关注黄河上游的一切。他和他笔下的人物,都生活在黄河的上游。或者说,他本来就是黄河上游的一小段河流。自从知道我要从黄河的源头附近开始行走黄河,他便开始给我发来上游的天气状况。王小忠发来的上游天气状况基本上是大雪、中雪、小雪,甘南每天都有一场雪。我所在的中原天气早已热烈,夏天负责将麦田里的小麦灌浆,而远在三千里之外的黄河源头还停留在冬天。这便是黄河所流经地域的丰富。“冻死在夏天里”是住在高原的人常常发出的感慨。他们不怕冬天,因为冬天有暖气,而初夏时的雪,让他们无处可逃。
五月中旬,黄河上游的雪还没有融化。草原上的绿意时有时无。我的筹备琐碎而丰富,每一天都会有新的想法和变化。为了行走黄河,我买了帐篷、烧烤架、户外锅灶以及直播用的设备。我设想着在接近黄河源头的河流旁边直播一次,或者看看星空,或者吃一次烧烤,甚至用黄河上游的水煮一锅粥。仅仅是这样的设想,都让人觉得幸福、丰富。我甚至想过在黄河边上捡一次垃圾,或者干脆和友人一起在黄河边上打水漂。
终于确定了行程。我在海拔超过四千米的玛沁和玛多,都有过不同程度的高原反应。所以在上游行走时,必须要找一个驾驶技术更可靠的友人。我找到了我的前同事,同样喜欢远游的建国兄。我们曾经在海口住在同一个小区多年,彼此了解对方的不堪和秘密,是值得生命相托的友人。我找他的原因是,他曾驾车从三一八国道到达拉萨。找到他,在高海拔地域驾驶,算是有了依靠。
好吧,终于要说到行走黄河全程的路线图。要在纸上规划好行车路线。我要分割一条河流和半个夏天的时光。我坐火车到青岛去找扶小风讨论黄河的风声和流水声。我们两个说了两天的黄河。扶小风在纸上给我手绘了黄河行走的地图,他建议停留的地点极多。那些村庄的名字、河边的碑刻,以及道路不通的山村,和在山顶上看到的黄河的情形,都让我着迷。
小风行走黄河的时间是在疫情期间,他多次因为疫情而被迫回到了青岛。他是分段走完黄河全程的,耗时四百余天。一路上他听了多少虫鸣,看了多少花开和花落。在给我手绘地图的时候,我相信他的记忆全被激活了。他给我讲述见闻的时候,眼睛里全是光。我懂那种眼睛里的光泽,那是完成了某个理想之后才有的欢欣、喜悦,以及满足感。所有这些词语加在一起也不能彻底呈现小风给我讲述黄河时的情状。他是生动的,是快意的,是流动的。他在纸上又一次重走了黄河,我知道这一次的行走,将改变他的一生。他不只是看到了一条河流,也将一条河流装入内心,他无限地扩大了自己。黄河丰富的时候他就是丰富的,而黄河枯瘦的时候他也随着黄河的枯瘦而变化。
一个人的一生,如果走完了一次黄河,那么他身体的河流从此便有了草原,有了落日,有了峡谷,有了湖泊,有了鱼类的理想,也有了方向感——流入大海。而当一个人的身体里住下一条长河,那么这个人便不再是一个单一的人,而是一个可以和黄河对谈的人。
我与黄河的关系
春天时,我告诉了母亲——我要走黄河。
我母亲和我家乡的任何一株植物一样,普通,固执,热爱泥土。母亲前半生几乎没有离开过我出生的村庄,最近数年,母亲随着到县城工作的哥哥住到了小县城。母亲有能力把县城住成村庄。在县城居住的母亲活动范围也只在她居住的小区附近,她不喜欢陌生的区域。偶尔去省城,母亲便会十分抗拒,她觉得人满为患的街道是对她人生的侵略。母亲不喜欢人多,她的描述是“看着那人来车往的马路头就晕”。对母亲来说,最舒服的活着的方式就是在家里,和熟悉的人说话。母亲活在一个封闭而幸福的生活半径里,她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要不停地在各个地方跑来跑去。她曾认真地问我:“你在一个地方长时间待着能怎么样?屁股会疼吗?”我试图解释,我需要听到不同的口音,我喜欢打开视野。母亲并没有准备听我解释。可以说母亲关心的事物非常狭窄,她固守着有限的空间,仿佛只有这样她的世界才会完整,才不会被这个变化的时代击溃。
母亲和河流的关系十分陌生,几乎没有在池塘和河流里洗过澡。她们那一代的乡村女性仍然活在束缚她们的观念里,外人无法介入。
这么多年来,我外出读书、工作,一度有十年的时间在中国南端的岛屿上,远离我的村庄和大地,也远离故土的河流和鸟鸣。我成为一个被城市文明收容的人。这些年来,我和母亲能够言说的内容不多。私下里,我总是觉得母亲所有封闭的观念都和她吃过的食物有关,和她生活的平原有关。母亲不理解我多年。在她眼里我不是一个踏实的人。母亲多次说过我的小荒唐——在念小学的时候,我给家里的羊割草,会将竹篮的下面用木棍撑起来,然后将割好的草都放在篮子的上半部分,这样看起来那一篮草是满的。还有我不喜欢干农活儿,不喜欢收玉米,不喜欢割小麦,不喜欢种棉花,不喜欢刨红薯。我喜欢什么呢?喜欢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的云彩,喜欢听收音机里的《三国故事》,喜欢捉鱼,喜欢捉知了,喜欢在河里游泳,喜欢一整个夏天都泡在河里。
在旧年月里,河流和大地相比较,我更喜欢河流。大地生长庄稼,养育了我,而河流却给我带来了远方的信息,比如一条我从未见过的鱼。大地、庄稼、草木,不论多么抒情,在我看来,那都是劳作的场景。而河流才是生活中有意趣的部分。我们村庄的河流,早上属于女人,她们洗涤衣物,并利用洗涤的时间,交流对万事万物的看法。而河流的中午和晚上则属于男人,他们在那儿洗澡,讨论谁家的玉米个头很大,盘算着等秋收的时候到那户人家里去换一点儿玉米作种子。
大地上的事情都是生存的内容,而河流给人带来远大于劳作的收获。我父亲在河里洗澡时想通了一些事情,便决定外出务工。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父亲的外出让他有了更为宽阔的视野。每年秋收过后,父亲从湖南或安徽等地回来,院子里便会聚集了村子里的人,听父亲讲述在外面的见闻。
我在父亲的身上有了新发现,大地如果不再成为一个人的束缚,那么他便会有了见识。父亲的见识来自他不停的外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父亲是村庄里为数不多外出做买卖的人,他先后到了湖南、四川、宁夏、甘肃、新疆,以及更为广阔的南方。父亲外出会带回一些有着地方特色的食物,这间接地提升了我在乡村孩子中的地位。那种细微到根本不易被察觉的乡村政治学,我在很小的时候便体会到了。
我生活在河南省东部平原上的村庄。平原意味着一种没有落差的生活,庄稼更替,时光流转,村庄里的人安静而缺少变化,每一个人的命运都一目了然。平原不只是我的故乡,还是我的出发点。而河流意味着丰富的远方,群山之间的河流,村庄与村庄之间的河流,流过高原和城市的河流。在乡村世界里,所有关于外部世界的联想,都和村庄里的一条小河有关。河流在村庄的南边,大多数时候都是干涸的。唯有在黄河的丰水期,村庄的河流才会突然涨满。即使是夏天,我们村庄的池塘里的水全都被晒得热乎乎的,而村南端的河水依然是凉的,这佐证了黄河的水是冰雪融化的水。这个观点,其实来自我父亲,是他在河里洗澡的时候说的。于是村子里的人便都以此为结论。
河流,远方,幻象,成长史,书信,食物,船只,旧诗句……这些远大于村庄的事物是成年以后的我才梳理清楚的。而在我的少年时代,我被村庄里的人包围,他们是面孔模糊的邻居……他们是谁?他们是面目模糊的一个群体,他们有时候也包括“我的哥哥”。他们认为,小孩子想要学会游泳,就必须被扔到河的中间,然后让自己呛着水往岸边扑腾,便学会了“打嘭嘭”。“打嘭嘭”是我们村庄对刚学会游泳的姿势的概称。我在盛夏的时候,喝了一肚子河里的浊水,学会了游泳。很快我就和那些大孩子一样开始欺负比我还要小的赵四儿他们。在村庄里活着,必须要找到一个可以欺负的人,人生才算圆满。
村庄里关于黄河的说法,几乎是一个又一个被讹传了的消息。因为信息闭塞,所以村庄里的人,并不关心真相,相反,他们喜欢那些与河流相关的神鬼故事。仅我家所在的董堂村,我便听到几个关于河流的神鬼故事。第一个故事是早年间的故事,说是村东头庙里住着一只野猫,隔几天便会在夜里偷农民家的鱼。过年的时候村民便防着这只野猫,可是无论村民如何防,只要谁家里捕了鱼,夜晚的时候一定会被偷走。村民们开始奇怪了,那个庙并不大,猫偷了这么多的鱼,究竟放去哪里了?于是村子里丢鱼的人家联合起来,在晚上跟着那只野猫,他们要看清楚这只猫究竟把偷到的鱼藏在哪里。结果这只野猫逃到庙里以后竟然凭空消失了。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除了一尊泥塑的观音像和一张榆木供桌,并无其他东西。他们仔细检查每一个墙缝、角落,终于在挂着的灶王爷图画中发现了猫的踪迹。原来大家没注意到灶王爷的版画上竟然有几只动物,而其中一只竟然是母猫。村子里的人明白了,原来过年时大家都只顾着自己吃好的,忘记了灶王爷的这一份。于是全村人都杀鸡宰牛,并在自己家的灶屋厨房张贴灶王爷的挂像,摆上供品。从那以后,村子里再也没有丢过鱼了。尤其是夏天黄河水灌满了村庄里的每一条小河小溪,家家户户都在用窗纱网和丝网捉鱼。只需要在吃鱼之前,往自己家厨房的灶王爷画像那里供上一碗,家里便平安了。
第二个与河有关的故事,是我们小时候喜欢到村南的河里游泳。每年深水区都会淹死一些会游泳的孩子,所以父母亲为了避免我和哥哥在无人看管的时候去河里游泳,有时候会在我们的身上用锅底灰画一条线,到晚上父母就检查那条线,来判断我们是否下河戏水了。我们有办法对付大人,比如游完泳回来,用锅底灰在身上再相互补画一条线。于是大人又会想出另外的方法,比如说河里有蛇。这不是最吓人的。因为过不久,便会有其他孩子跑到河里玩水,打破了这样的故事。最吓人的故事是大人们说,黄河上游的水放下来的时候,水混浊,扔进水里的铜钱都会漂起来,河里会有水鬼。水鬼就是上一年淹死的孩子。这些死去的孩子有我们认识的人,所以每年黄河水抵达我们村庄的时候,大人们都反复说水混浊就不能下水,水里有水鬼。水混浊时我们下水,水鬼就会拉住我们,不让我们上来。大人的叙述太过逼真,吓人极了。几乎在河水混浊的最初几天,我们所有的孩子都相互提醒着,不敢到河里玩水,哪怕是胆子极大的孩子也害怕水鬼抓住他的脚不放,害怕被淹死。
我是如何有了最初的判断呢?大概是上了初中,我从地理课本上获取了更多的知识,发现村庄里的人关于黄河的描述,几乎都是借着古代的事物来阐述他们对世界的理解。他们的理解是错误的。尽管我知道他们是在胡说,然而我却没有能力说服他们。因为他们是我的叔叔、伯伯,甚至是爷爷辈的人,他们不喜欢知识、真理,以及宇宙的奥秘,只喜欢用自己的一套来解释一切。
河流、风和植物,组成了我生活的空间,它们丰富而又封闭。我所有的欢喜,都和泥土上生长的万物有关。然而侍弄这些庄稼并不容易。劳作对我的影响极大,我要逃离乡村,去向远方。这是我还小的时候,便生出的念头。关于远方,刚念初中时,我曾替父亲给他在远方的生意伙伴写过一封信。如今想来,那应该是我创作的第一部“小说”。在这封信里,我以父亲的语气与对方商议物品的价格,并使用远超出我当时年龄的认知的词语。那种陌生感如同我在村庄的河流里想象远方的河流,丰富、令人兴奋,又让我惶恐。
我在日常生活中捕捉到了我父亲的语气,那封信一定有语病和错别字。我父亲讲故事的时候也是如此。我多么忠实于他的讲述啊。我甚至在信里吹了牛。因为父亲每次从外地回来,也在吹牛。我甚至觉得村庄里的其他叔叔、伯伯也能察觉到父亲叙事的夸张,但是他们并不说破,任由父亲将自我的经历添油加醋。而对自我的生活添油加醋的过程,不正是文学创作吗?现在想来,父亲才是我文学创作的启蒙老师。
后来,大地上的事情基本上只属于父母亲,村庄也是。我定居在城市,只在每年春节的时候才回到乡村一次。如果哪年春节回到家下了大雪,我的记忆便全部被激活。冬天的豫东平原,枯瘦、萧瑟,像极了杜甫的诗句。我不喜欢故乡的冬天,这是我反复确认的事实。多年后,我到了中国南端的岛屿工作,冥冥之中,我的选择和少年时代的那一场又一场大雪有关。大地上的雪充满了美感,然而我的童年被大雪无数次冻得痛哭。因为乡村世界没有取暖设施,寒冷、大雪,以及冬夜的月光,都不再美好,我被困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乡村。我的手被冻裂,母亲用千层底做的棉鞋敌不过大雪融化后乡村泥泞的道路,每一次放学回到家,我的袜子全都湿透了。在那样的冬天里日复一日地活着,我几乎是时间的囚徒,每时每刻都想着要逃离那种寒冷和无助。
雪融化后的水都去了哪里,我少年时几乎没有注意过。大雪融化时,整个村庄布满了泥泞。充满泥泞的生活,便是我的乡村记忆。泥泞也是那个时代的隐喻,我和我的小伙伴们都逃不出生活的包围。大地在大雪之后,开始酝酿春天的绿意,一切都充满了生机。长辈会说“这场大雪会让麦子在春天里长势喜人”,于是寒冷便有了意义。乡村永远是这样,生活的苦难充满了道理,无法反驳。
相比种植与收获,河流是祖先的选择,祖先们一定会选择在一条小河两岸搭建住处以获得生存空间,村庄也由此而生。豫东平原上的河流几乎都是黄河细小的支流,黄河决口的时候,河水冲向下游的村庄,会将村庄里的沟壑冲出更为宽阔的河道,河流便诞生了。
在乡村世界里,河流也好,月光也好,一头牛的叫声也好,都只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另外的人生需要我独自面对,孤独,饥饿,寒冷。在乡村世界里,河流几乎每天都参与我们的日常生活,而在城市里,水有了价格,河流消失不见了,人与河流的关系疏远。我所生活的省城北边便是黄河,最为著名的花园口曾是灾难多发地。时间是灰尘,会覆盖历史的眼泪。如今黄河岸边正在修筑景观公路。
我是何时开始关注河流的呢?有一年我去凤凰古城,那年夏天,我沿着沈从文先生一九三四年的路线,从常德出发,重走湘西。我先后到了桃源、沅陵、泸溪、花垣等地,而后抵达凤凰古城。我在临着沱江的一家客栈住了七天,每天听沱江的流水声,都会觉得沈从文先生的文字便是这样的声音。走完湘西不久,我便到了海南工作。岛屿将我之前的生活经验全部否定,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贝壳、鱼类,以及比外语还难学的海南话,都让我有漂浮感。大海、岛屿、漂浮感,我又一次想到河流,想到家乡,想到少年时的夏天我在村庄的河里戏水的场景。有时候我会沿着南渡江走到入海口,观察江水与海水交融的部分。入海口江水的颜色在晴朗的天气里,变得灰暗,江水的绿遇到海水的蓝,像是母亲遇到城市的高速公路,像是一种慢节奏的生活方式被突然加速。因此,我想黄河流入大海也是如此,是两种观点的相遇,是两首诗的消失,是月亮遇到晨曦时的淡远而缓慢的影像。
在海南生活多年后,我突然明白了河流的意义。河流是大地上所有意见的收集者,每一条河流都会接纳山上的溪水,也会接纳大雨过后村庄里的雨水,更会接受千家万户使用过的生活污水;河流是水与水的对抗,也是水与水的交融,河流是水的共和国,是声音的共和国,也是储存了我的童年生活的共和国。抵达城市后,河流才在我的生活记忆里消失。城市的河流大多筑在地下,那些排污管道,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暗渠和地铁通道,它们都有可能是一条河流,将这些水带到大海里。大海是什么呢?在海南生活多年后,我几乎读懂了大海。大海是生活的本质,是用来吞食人类的时间的。
很难用简单的比喻来说明河流和大海的关系——容纳,无穷的容纳;接受,超然的接受。大海让河流有了归宿,有了出口,有了人生的方向。而我的少年时代,就泊在村庄的那一条小河里,我在河里撒过的尿,都流向了大海,都成为时间的容器,成为深夜里的涛声,成为永远也无法抵达的远方。
离我出生的那个村庄越来越远。在深夜的某个时刻,会突然想起村庄里的夜色、老井、瓜园、少年时的同伴、村子南头河里的凉意。与年轻时的怀旧不同,中年以后对故土的思念,更多的是对自我成长的梳理,甚至是对自我的否认。
和大海一样,河流也是一个无穷的容纳空间。一个长时间生活在黄河下游的人,一旦开始怀念旧时光,那条河流便在耳边汩汩流动。村庄的河流没有名字,我家后面的湖泊,村子里的长辈叫大坑,而村南边的河流,村子里的人叫沟。更遥远的地方的河流,村子里的人方称作黄河。
那条没有名字的小河流,是我与黄河最初的联系。而我为什么要将整条黄河行走一遍,可能与我少年时代与小伙伴们戏水时说过的一句玩笑话有关。我不想考证黄河的每一次改道,我也不愿意查阅更多的治河名篇。我只想沿着黄河的上游,慢慢地驾驶汽车下来,路过我的村庄,路过一条又一条细小的支流,路过我幼小时的一场大雪,路过平原上的麦田。我要坐在这样的一条长河岸边,对着旧年月里的我,说一声:“你还好吗?”
【作者简介】赵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在《人民文学》《十月》《花城》《红豆》等刊物发表散文、小说作品多篇,出版长篇小说《六十七个词》《女导游》等,散文随笔集《小忧伤》《一碗面里的乡愁》等多部。曾获杜甫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 练彩利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