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淼
物象生在水中,长在土里。
指纹留在陶上,转速拉坯,泥的量词记录着匠人的性格史。
悠闲的老者,面对黏土,脑海中生成缩小版的世界。
顺从自然的力量,命运叠加,金色的乳汁折射进老人眉梢上的皱纹深处。
脸部表情是一次对时间的释词。
浮生半日,一件土陶。
剩下的日子交给阳光,老人说,这是回敬给岁月最好的礼物。
土成泥,泥成陶,一次次内在灵魂的重塑与归置。
巷道里做土陶的人越来越少,拍照的人越来越多。
手工的温度铸进陶里,却无法彻底革新命运。
苍凉。
边陲之地持久的苍凉。
接受雪水垂青的黏土仍保持着群山的傲骨。
一件尚未定型的土陶在风中晾晒心事。
老人把脸上的光甩至暗,你看见一只黑色的豹子奔跑进陶里,土质的刑具永远保持鲜活。
老人的头缓缓低下,土陶的影子斜插进地面。
父亲配药,儿子碾药。
一包药茶在不同的组合下产生不同的药效。
以茶为药,在四季轮回中成为人们生活的必需品。
在昆仑山下,塔克拉玛干沙漠南麓,你身体里的水分被蒸发殆尽。药茶注入体内,消暑解渴,保健健身。
药茶如数列,成为日常静美的动词,在五脏六腑内穿行。
藿香,枸杞,芹菜籽,肉桂,荜拨,茴香,香青兰……
消食,通经,解毒,祛风,散寒,解渴,祛湿……
面对药柜,配茶师以重组之力开药方。
传承百年,沉寂在典籍中的秘方再次以崭新的姿态成为四季的汤药。
反面生活。是药。更是茶。
药茶并非简单的药,亦非简单的茶。
——那是对这片地域古老而深刻的理解。
口腔里留下药草的香味,一段生活史的履历。
每一枚药草都找到了苏醒的理由:水和沸腾。
它们指向肠胃,在血液中成为生活的局部。
你离开和田的时候,布包里的药茶是一本尚未读透的博物志。
红铜,火红的岁月。
叮当……叮当……叮……当……
借我一把锤子和剪刀,日用器具将宣誓为它永久效力。
折叠曲展成一种新的空间,独白留给每一个使用之人输入。
奇异的手法,像血管一样穿过铜壁,生活的象征堆叠成一幅鲜活的图景。
阿卜杜在红铜中排练,实验。它们折服于千百次的敲击,也服从于建筑师的法则。
銅壶,铜盆,铜勺,铜碗,铜筷。
生活需要坚硬,金属奏唱劳动者之歌。
在喀什古城,打铜的人比打铁的人更单调。铜器如镜,每一面铜都在吟唱古老的秩序。
人们手握铜器,影像在铜皮表面浮现,笑容面对笑容,哭泣对抗哭泣,投之以桃,报之以桃。
这最初的镜像便是平等,即便面对一粒灰尘,寂静的时光中仍有刺骨的抚慰。
你站在街上,硕大的红铜水壶立在路口,昏黄的冬日里唯一的发光体,通向落日驿站里的邮亭,独自面对沙漠的迁徙。
大地坚硬而荒凉的肤色,绿是图层中唯一的亮色。
西域美学的一次次扩展,绝不是单调重复的繁复之美。
几何,植物,草本,装饰纹样是对生活的另一重诠释。
荒凉,悲壮,被遗忘的地方。
绿色是生命的希望。
把土壤放进高温受难,选,挑,剃,磨,画,刻,雕。
一砖与一砖开始磨合,组建出裁缝的戏法。
天才的魔术源自匠心百年以来的传承与创新。
泥土的盛宴,立体的建筑,剑客的思想。
昙花在砖中不再只是一现,重获永生,命运改写而昭示着一种尊贵的意志。
难以言尽的微妙,并非语言所能陈述。
视觉艺术的一次冒险。
凸?
凹!
逃离离心力,等待夕阳洒金,满城熟透。
藏着光的回声,每一块砖都穿透在另一块砖的身体里,一艘时间之船深陷在重复的迷宫。
我们谁的一生不是在重复。
艾德莱斯绸,维吾尔语,意为飘逸,抽象之意。
古老的扎染工艺,经纱之上形成色晕。
皇冠,巴旦木,梳子,石榴,在纱上重现。
夏日里,着艾德莱斯绸的女子们在广场上起舞,沙漠篝火中一袭旷野的彩旗。
链条形,周期形,锯齿形,焰火形,水纹形的几何图案被分解,又被捂紧重构。苍凉大漠外似风在阅读每一粒沙砾。
煮茧,染色,工艺的外衣是朴素之美。
夕阳落入山谷,万山沟壑之间披着一条巨大的艾德莱斯绸。
迎亲的队伍奏唱着刀郎之歌,乐器争鸣。婚礼开始,歌,舞,乐,交织;艾德莱斯绸随风而翻起“丝浪”。
星光和月光谁先抵达戈壁的表面?
坐在墙角抽烟的老人,手中夹着一团火,烟卷上燃烧着的艾德莱斯图案似乎在表达另一种微笑和哀伤。
多少年以前,玫瑰盛开的日子,葡萄架下,新娘也是着一身鲜亮的艾德莱斯绸裙子,爱情的糖分胜过头顶的葡萄。他迎娶了梦中的情人,如今她已经无法遮蔽苍老的面容。穿上艾德莱斯绸,轻盈降临,有那么一瞬间她还是曾经的少女。
他想起,远在外地的女儿,马上就是她十八岁的生日了。
他将送给她成年的第一条裙子,毕竟自己涉世的经验已经落伍。
想到这一刻的时候,他仿佛看见孩子脸上明亮的眸子。
风沙卷进眼窝,他才发现豢养的江河已经开始涨潮。
像鹰一样在边境线上逡巡。
等待一枚硕大的探照灯,照亮雪山。
太阳。精神的药丸。鹰内壁世界的光与暖。
缓缓爬向高山,像每一个走向高原的人。
站立。仰头。抖动翅膀。
鹰以身搏击长空,俯冲而下,尖啸之声荡涤在云层之外。
——放大了的尾调。
驯鹰的人让鹰落在肩头,手臂。
年迈的鹰,独自离去,留下鹰笛。
穿孔而过的音调如抛射的箭镞,回响降落于先知的头顶。
荒原被冰雪所统治,鹰舞驱寒,强者和英雄总是向往高处。
高海拔,高境界,高视域,高难度。
人们模仿鹰的动作而舞蹈,衰老与年轻在手足的配合中形成一种久违的张力。
飞翔。
世代居住在帕米尔高原的欧罗巴人种,满脸的红晕隐藏着悲苦的叹息。
冰雪的世界里,鹰是一种独特的象征。
驯鹰的人以鹰的样子面对寒冷,鹰骨成笛。复杂的世界里没有什么不是乐舞所能化解的,冰雪会融化,冰冻的心也将复苏。
鹰舞获得了鹰的意义,以此为继。
空中的鹰,地上的鹰,地下的鹰,活着的鹰,死去的鹰,汇聚成一首鹰的交响。
你站在雪地里,万千的鹰正在汹涌而来。
年轻的塔吉克族少年,一边踉跄前行,一边跳着鹰舞。
他摔倒了,以一只鹰的姿态重新爬起。
有那么一瞬间,你似乎看见了他抖动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