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瓦
“没有比康定更深的爱了,
没有比达折多更浓的情了。”
阿姐,此时,武陵山里正是春天。我呆在窗前,看鸟们在空中凌乱飘飞,听花们在耳畔吵吵嚷嚷,内心塞满夜色。
无端端,我想起了你的城。
它是否仍旧袒露右臂,在雅拉河与折多河的交汇处,用藏语,奉献一个又一个黎明,用青稞酒,交代馥郁芬芳的情意。
从毛纺厂,到稻子坝,今年的苹果树,是否仍旧满树白花。从公主桥,到东关上,古老的传说是否转了个弯,跟随喧嚣的河水,去到了远方。跑马山的月亮,必是端端地照着的,亘古未变;二道桥的温泉,定是咕嘟咕嘟沸着的,令人怀想;木格措的湖水,也许比以前更加幽蓝了,那个静啊,世间难觅。
更加让我不能忘怀的,是这些热情奔放的名字:列美,丹叔,向东,西绕,毛桃,思俊,美书,格绒,梅萨……我想,这些人,此刻正跟你坐在一起,一边饮酒,一边唱这座城市自己的歌。有了这些名字,这座城市才会在我的心头扎下根来,成为牵挂,成为低头瞬间微笑的理由。
锅庄也罢,弦子也罢,你的城舞着,马蹄橐橐,长袖飞扬。
情歌也好,酒歌也好,你的城歌着,高亢到忧伤,炽烈到沉默。
有格萨尔王,有珠牡王妃。英雄美人,代代流传。
一块盛产英雄和史诗的土地,不可能贫瘠和穷困;一座拥有诗人、画家和歌手的城市,不可能失血和苍白。
“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
阿姐,你的城叫达折多,汉语称之为康定。
幸运的是,我曾在那里生活了十年。
“我的前世是长辫垂地、
松耳石般美丽的康巴女子。”
阿姐,想到康定,我就想到了你。
1987年冬天,热心的杨国平兄,领着我,前去州人民医院宿舍你的家中拜访(那段时间,杨兄以这种方式,让我结识了许多老师和朋友)。你打开房门的那一刻,我被眼前的你惊呆了:天仙!
那天,你不该身着藏袍,不该系上围裙,不该面带微笑,不该温文尔雅地延请我们进门,不该客气地给我们装烟,不该让志玛阿姨给我们喝酥油茶,不该用青稞酒让我从碗沿一直醉到碗底……那时,我还很年轻,心底里升起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虽日益浓烈,但只能藏在心底。
你是阿姐,我不怪你。
以致于后来朋友聚会,我都不敢抬头看你。
我只晓得,你在跟别人唱歌的时候,或者跟别人对饮的时候,总不忘用温情脉脉的目光,关注角落里腼腆无语的小兄弟。
从那样的目光中,我读出了关心、关怀和关爱。在你看来,我并非来自异乡的流浪汉,而是一个懷揣梦想热爱高原的少年。鼓励的目光,胜过万语千言。
阿姐,我最喜欢你的歌声。
尤其是你唱《无字的歌》时,那忧伤的旋律,那感人的故事,被你的低音演绎得缠绵,动人。也许,你不是在唱歌,而是在唱自身的苦难和梦想。
阿姐,当我离开康定后,你的那篇写我的散文《格桑即将开放》,令我一遍又一遍捧读,难以释卷。那句句叮咛,声声呼唤,深情而婉转,让我一字一哽咽,一句一感动,最后,潸然泪下,湿透衣衫。
他们叫你桑丹。我永远都叫你阿姐。
我要说,阿姐,你的前世和今生,都是我心中的最美。
“我口含一块幸存的美玉,
仿佛我不能轻易倾吐的献辞。”
阿姐,人们说你是诗人,我不否认他们的判断。但他们不知道,你只是一座高原小城里的一个尚美尚爱的女子,你渴望拥有一次盛大的婚礼,一次恒久的爱情,而这个时代,爱情沉沉睡去,盛大的婚礼自然成了幻觉。
阿姐,你生活在高原,语气和思想,就有很高的海拔。你的文字,从不沉湎于日常生活的叙说,也不执着于小苦小痛的简单呈现。你是在沿着文字的路径,探寻生命的本质,当你看见遍地牛羊和盛开的格桑,你就轻而易举地获取了生命轮回的全部秘密。
当河水把你照耀,你就发现了永久的迷梦、苦难和光荣。
当你把爱情守候,他来了,倒空他的杯子,让你一生受苦。而这世间绝无仅有的爱啊,又使你心存善念,因缘俱足。
为了内心深处的告别,你在秋天,熄灭过站立在河岸上的灯,爱上了无家可归的兄弟姐妹,采摘过淳朴的白云,修造过秘密的暮色。
我知道你血管里奔涌的血液,仍然流淌着康巴藏人江河一样纯净的柔情,雪山一样圣洁的胸怀,太阳一样炽烈的爱恋。我还知道,你是美酒与情歌滋养的达折多女人,一杯美酒就是醉生梦死,一首情歌就是隔世天堂。
“在我的手中青铜的杯子早已碎裂,在我的心头一朵灵验的花儿正在凋落。”阿姐,我在这样的句子前,瑟瑟发抖,浑身哆嗦。你说,爱情有料峭的身影,让你一生眺望。如此这般,且让愤怒的格桑,一次一次,把沉睡的它唤醒吧。
“扎西旺姆/有信仰的生活被你过得从容自在/你身板挺直,心地善良/这么多年,我谨记你的教诲/善菩提的种子在你的后代中已生根发芽”……阿姐,是二十八首《扎西旺姆》,让我沉浸在无限的诗意空间里,回不过头来。真挚的情感,缓慢的倾诉,冷静的描述,为我们雕塑了一位高原母亲的形象。她既是美人,又是歌手,还是舞者。她经历坎坷,却不怨不恨。“即使神灵预示了所有的苦难和忧伤/引领你向前的始终是/悲悯和爱。”难怪你要这样赞美她:“扎西旺姆,你是世间至上的母亲/你是世间至上的女人/你是世间至上的情人!”
从低处,我再一次抬起头来,仰望高原。我看见蔚蓝的天空下,高高的贡嘎山巅,千年积雪,闪射着耀眼的光芒。
诗与思:积雪!
诗与思:积雪之光!
我的阿姐口含美玉,谁曾聆听过她的献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