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七
地盘并不大的乡村医院挤满了人,医生只有一位。他看症状轻的就只给开了药,重的扎了针。有些孩子被治好了,有些孩子和我一样,被腮腺炎的肿统治着。
我对医生单一的药水过敏,医生似乎也没有其他针水,只能给我开一些消炎的药,但那些药的药效坚定地不在我身上发挥出来。看着我肿胀的脸,精神萎靡,吃不下饭,祖父很着急。
寨子里的人给他偏方,让他找一种黑色,散发臭气的虫子泡酒,用酒涂抹肿的地方。
祖父在土疙瘩下面找到了它们。全黑的外形,还有一对坚硬的翅膀,遭到攻击的时候会释放一种奇臭无比的液体。祖父把臭虫泡进酒中,一夜过后,酒色微黄。祖父用干净的羽毛蘸酒帮我涂抹肿的地方。
药酒很凉,祖父怕我疼,更怕羽毛疼,涂得小心翼翼。又过了一天,酒像是自己醉了,颜色变得更黄,祖父接着帮我涂,到了第三天,我的腮腺炎基本痊愈,而虫酒看起来并没有被用掉多少,祖父把它收了起来。
有两个和我一样大的孩子来我家玩,他们同样染上腮腺炎,祖父把那瓶黄色的酒给了他们。他们的炎症好了没?后来我就没再见过这两个和我一样大的孩子,他们一直顶着肿胀的腮帮子活在我小学二年级的那个寒假里,像两只小青蛙。
一小瓶酒和软软的羽毛带走了我的肿,酒成了肿的一部分,隐入我童年的生命中。
猪仔失踪的那年母亲的面容很模糊,她拿着针线坐在灶火旁边,我不敢看她。
毕摩是祖父请来的,他来把院子前后勘查了一遍,看到了猪仔离去的经过。他带上我和父亲沿着那条路去寻找猪仔。
山里的某个地方已经被猪仔刨食而出现浅坑,周边的土壤仍然新鲜。父亲说,这就是离家出走的猪仔睡觉的地方。毕摩没有说话,他找到三个干燥的松球,用红线绑住。他用松枝把豬仔的魂灵小心翼翼地赶入松球中,他让我在后面驱赶三只松球,而他在前面拉线引路。
松球不太听话,一路磕磕绊绊,常常迷失在草叶间,我不得不动手将它们请出来。
回到家时母亲已经准备好了新的猪圈,她站在圈门口迎接我们。
毕摩把拴着松球的三根红线打结之后给了母亲,母亲接过,把它们引入新圈。
二十多年过去了,三只猪仔的灵魂仍然在那个早已荒废的猪圈里,母亲亲手拉着它们。
他常年醉着。
他用醉意把羊赶进山,羊开始漫无目的地在山崖上攀登,他自己在山涧阴凉处睡觉。有时候也会在有水的地方生个火,用随身携带的罗锅煮饭。牧羊人身上穿着羊皮,羊皮被缝满口袋,他的口袋里能掏出一切醉的事物。
盐巴是醉的,煮罗锅饭的时候他会掏出盐巴往锅里放一点,罗锅饭是醉的,牧羊人吃饭时遗落的米粒让偷吃它们的虫蚁也醉,醉了的虫蚁躺在牧羊人身上,从不叮咬他。
羊仔不经意来和他同饮一潭水的时候他把盐巴放在手心让羊来舔舐,羊吃了他手心的盐巴也醉了,一直跟在他屁股后面,寸步不离。
牧羊人用醉浇灌山林里的茶花,山茶花开了,那些花瓣的内部都有无数的昏睡的酒鬼,牧羊人看得心惊胆战。在这醉熏熏的世界里,走出一个头上插满红山茶的女人,女人为牧羊人生下一个孩子。
牧羊人的羊皮袋中多了一个沉甸甸的婴儿,看着怀里红彤彤的婴儿,牧羊人从醉里醒来。他害怕那些羊群、虫蚁和山茶花将婴儿抢走,他从世界中收回了自己的醉,羊群开始不听他的调遣,花儿不再如此红艳,那些虫蚁只要稍不注意就无情地噬咬婴儿……
他在清醒中看到唯一没办法收回的醉意,此刻在婴儿的体内,睡得深沉。
去年秋天,几个人在滇池边的栈道上喝酒。岸上有一排槐树,槐花开得铺天盖地。我们一边喝酒,一边听着海风一遍遍地将湖水往岸边的槐树身上推,一阵高过一阵的浪和花朵们同时发出的声音,像是正在相爱的男女。
给我们下酒的就是这夜色中,暧昧的呼吸声。
夜色发出奇异的亮,作为窃听者的我们离开得很晚。未喝完的酒,被藏在栈道下面的草丛中。
又一天傍晚,我们当中的老者独自去了那里。暮色中,正在枯萎的向日葵在绛红色的天空里有着向死而生的壮烈之美,云层和大地分割的地方,藏着秋风。
他看到自己藏着的酒在一位垂钓者手中,他看他喝酒的架势,并没有要与人分享的意思,于是他离开,转身回到狼群一般的潮水中。
我后来曾数次去过那个地方,想要再看一眼夜色中呻吟的槐花在白日里的样子,但通往那里的路径神秘地消失了,任凭我在漫天荒草中钻破脑袋,那一晚的槐花再也没有让我见过她。
二叔最后一次去上爷爷的坟,仍然抱着酒瓶,把自己喝得如黄昏般沉重。他还想再看一眼多年未见的故乡,却发现故乡早已跛了脚,落日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哀牢山。
这些年,我寻找过多种修辞,来言说酒鬼们魑魅魍魉的一生,他们一个个令人费解的宿醉背后,多少关乎生死的暴力美学曾引诱我用语言为他们修建一个个酒国:
“他们每天抱着太阳睡去
醒来时却在酒国的迷宫中乱窜”
我想要找寻他们赖以生存的精神线索,却被他们的背影和伤疤推进邻居结满桑葚的菜园。
二叔去世多年后,遗物中一本署名“普平”的笔记本扉页上写着: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字迹粗狂,隐约能看到他上学时的桀骜。范仲淹和乡下的酒神,戏剧性地曾共置于二叔身上,又在后来漫长的时日中,范仲淹寡不敌众,被酒神吞吃干净。
看到笔记的那一瞬,我曾看到那个尚未成年的他与后来酗酒的他在时间的洪流中相遇——那种两个人并成一个人的相遇:这个人,既没有年轻过,也没有老过。
他站在酒坛旁边,看着曾经钟爱的太阳离他而去,眼中满是哀伤。他于是转身把酒国装在了月亮上,成了月亮上的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