洼西
8
扎布和嘎里中拥上任的第一件公事,就是随冕中杰去处理一起械斗事件。扎布发现自己当选副县长后,冕中杰也没办法太疏远自己。
那天一早,扎布就坐在他那间向阳的办公室里,面前简易的木桌上放着几本书和一些印着汉文的纸张。虽然这段时间他天天去夜校学习汉语,但除了学会几句常用的话,对这些复杂而别扭的方块汉字,还没有什么概念。他心里说:不知道你们认不认识我这副县长,我可不认识你们。
百无聊赖之下,他信步走出办公室,来到屋外铺满阳光的草地上。一地枯黄的秋草,焕发出一种与时令无关的生机,从牛羊嘴下逃过一劫的残茎碎叶,都是一副平和从容的模样。它们没有必要留恋春夏季节里属于它们的蓬勃,因为,一切都会重来,而且,无须等待太久。
冕中杰从身后叫了两声,扎布才回过神来。冕中杰一脸笑容,说的却是一件难事。他说:“任飞书记得到消息,巴贡寨央得家和曲乖家打起来了,还伤了人,让我赶快去调解一下,还特意要求你和嘎里中拥跟我同去。”
扎布知道桑麦寺现任堪布格西青真就是央得家的,而曲乖家和嘎里中拥又是近亲,这事处理起来很复杂,任飞让冕中杰亲自去调解,有他的道理。扎布说:“大哥,按理,您只要吩咐一声,我带人去就行了。可是,这两家的事,我去,肯定解决不好。”
冕中杰说:“我知道,你跟我去便是了。”
扎布带上手枪,骑了马,跟着冕中杰直奔巴贡寨而去。一路上又与嘎里中拥、旺堆及10余个民警队队员会合。嘎里中拥只对冕中杰点了点头,正眼也没瞧扎布一下。扎布已经习惯了嘎里中拥的态度,也没往心里去,只管跟着队伍行进。
离开县城半个时辰左右,他们就到了沙称河下游的巴贡寨。央得家和曲乖家刚好就在寨口毗邻而居。此刻,两家碉楼顶都有四五个汉子藏身于土墙后高声对骂,偶尔露头朝对方放一枪。看见他们,枪战才停止。
冕中杰下了马,理理衣服,直接走到两座碉楼之间的巷子里,摘下圆盘礼帽拿在手上,仰头喊话:“央得家和曲乖家的都听好了,我是冕中杰,过去的土司,如今的县长。你们两家自古便是邻居,不管今日有多大仇怨,都必须就此停手,否则,会给子孙后代留下无尽的孽债。现在,你们有两个选择:一,由我冕中杰和县政府的人居中调停,断个公正,了结恩怨;二,我们就此回去,你们继续拼杀,死上一堆人,争个输赢强弱。”
扎布和嘎里中拥跟在冕中杰身后,旺堆和一帮民警队队员持枪在手,把他们围在中间,警惕地朝头上张望。
两边楼顶都安静了,但没人搭话。冕中杰又喊道:“我还道你们是多么英勇的好汉,原来都是些哑巴。你们赶快商量,我们可没有闲工夫。”
央得家楼上有人说话了:“只要你们公平对待,我们愿意谈判。”
嘎里中拥的亲戚曲乖家楼顶一片静默。嘎里中拥忍不住大骂:“你们这群不知好歹的货,中杰县长亲自来调停,还磨叽个屁!”
曲乖家楼顶终于有人接话了:“我们也愿意听冕中杰县长的。但是,我们已经重伤了一个人,这个账可不好算。”
央得家楼上回应道:“有啥好算不好算?是你们挑衅在先,我们这边也有人中枪!”
冕中杰笑眯眯地看看两边楼顶,说:“好吧,不管伤了几个,既然你们给我面子,就由我来主持公道吧!从现在开始,谁要开枪,那就等于是冲着我来的,我可管不了那么多,先让民警队和他较个高下!”
这时,巴贡寨的乡亲也来了不少,纷纷跟着劝说两家人停止枪战接受调停。扎布责问其中一位须发尽白的老人:“一个寨子里住着的乡亲,你们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劝说?是不是真像老话所说,都盼着邻居家的牛快死好分点牛肉吃?”
老人苦着脸说:“扎布副县长这话言重了!两边一开始就是枪来枪往,谁还敢出来劝?”
扎布问道:“他们结的啥仇?”
老人说:“其实也没深仇大恨,就是曲乖家在四楼筑墙建廊檐,挡了央得家的阳光和风,协商不成,闹到今天这个局面。”
扎布抬头一看,果然曲乖家楼顶有一堵只筑了一半的新墙,恰好在央得家风窗南侧,上午太阳在东南方时,会把阴影投到央得家院子里。
冕中杰叫手下用脚步丈量了两家之间的距离后,再卸下十几匹马的鞍垫,不偏不倚拼铺于两家之间,围起一个临時的谈判席,招呼扎布和嘎里中拥坐下,并让人去通知两家人派代表前来。
央得家和曲乖家各来了四五个人,曲乖家还来了一个中年妇女,被冕中杰赶走了。冕中杰说:“织布梭永远不能和战刀放一起。调停枪战命案,岂容女流多嘴?”
两家人相对而坐,冷眼相向。冕中杰黑了脸骂道:“你们这些只敢和乡邻较劲的男人,我真替你们害臊!其实你们和被我赶走的女人也没啥区别!沙称河谷的古话,我相信你们都听说过——一等男人抗外守土,二等男人保村卫寨,末等男人居家顾己。得罪问一下,你们属于几等男人?”
两边都不说话。冕中杰接着又是一通劈头盖脸的痛骂,直骂到自己都开始喘粗气。歇了一会儿,他指着扎布说:“他叫扎布,同嘎里中拥一样,如今也是沙称的副县长。你们也许都听说过,几年以前,我们之间有着深仇大恨。我伯父冕多则和嘎里中拥的表兄扎西嘎杀了他舅舅,而他又杀了他们。如今新社会了,我们都在县里召开的大会上当众握手言和,不仅尽弃前嫌,还成为了同事和朋友。这不,今天还一块儿来调解你们的事。你们两家世代相邻,我不相信会有比我们还深的仇。”
说到这里,冕中杰看看嘎里中拥,问了一句:“对吧?”
嘎里中拥毫无表情地点点头。
接着,冕中杰让两家分别陈述结仇缘由。
原来,一个月前央得家扩建院子,未经曲乖家同意,占了两家之间的一小溜通道。曲乖家的人说:“他家仗着桑麦寺堪布格西青真的势,欺负邻居。”
而昨日,咽不下这口气的曲乖家,便加高顶楼土墙建廊檐,成心挡住央得家的阳光和风。央得家的人说:“他们仗着嘎里中拥是他家近亲,欺负邻居。”
冕中杰聽了很久,一直没说话,直到两边吵了起来。嘎里中拥坐在冕中杰身旁,一言不发。扎布也不说话,静看冕中杰如何处置。
等两家人吵得言尽词穷,几乎又要动起手来了,冕中杰才喝住他们,起身出了谈判席,手搭额头看看曲乖家楼顶,又到央得家院墙边走了一圈。回到谈判席,他坐下来陷入沉思。所有人都看着他,没人说话。
最后,冕中杰长叹一口气,说:“你们两家既然愿意听从我的调解,我就说一个尽量公正的调解方案。不管你们哪一方有不满,都得咽进肚子里,否则,我就不管这个事了。我知道无论我提出什么意见,都会有人觉得不公。但是你们想想,如果事情不解决,任由你们如此胡闹下去,你们都会是输家,而且会贻害子孙。”
他犀利的目光扫过两家参与谈判的每一个人的脸。两家人相互观望,谁也不肯先吱声。嘎里中拥狠狠地瞪了曲乖家几个人一眼:“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还是几世修好的邻居。我代表曲乖家表个态,无论冕中杰县长有何意见,都一概听从。”
一听嘎里中拥这样说,央得家的人也不好再犹豫了,说:“我们也愿意听从中杰县长调解,希望县长还我们一个公道。”
冕中杰脸上浮起笑容,说:“我的意见很简单。一,央得家拆掉院墙,曲乖家拆掉廊檐,一切都恢复到以前的样子。你们不要忘了古训——邻里相处,屋外的一切,包括地、路、树,甚至水、风、阳光都是共有的,谁也无权独占或者擅自改变现状。就是平地修一座新房,也得考虑一百步外的人家,何况你们还是近邻。我看你们的祖辈比你们有智慧,也比你们有胸襟,多少代人一直相安无事。把一切恢复到祖辈留下来的那个样子,不就好了吗?二,今日之争,曲乖家重伤一人,央得家有一人轻伤。如果伤者不死,两家各自疗养,互不赔偿;如果有伤者死了,没死人的那家赔付对方300藏洋。三,今日始和睦相处。老话说远亲不可断,近邻不可疏,我相信你们的祖辈一定是要好的朋友,也一定共历过不少事,否则不会把房子修在一块儿。仇恨不能带来任何好处,不要再给祖宗丢脸了!现在我把路指出来了,上不上路就看你们的了。”
冕中杰瞪着眼睛一个个打量两家人。两家人都板着脸不吭声。冕中杰用眼角瞟瞟嘎里中拥,嘎里中拥不得不第二次表态:“不管伤者是死是活,曲乖家都不要赔偿了!两家相争,其实就是赌气,以后还要共同生活在巴贡寨,谁也搬不走,何必为了一口气而害人害己?”
央得家的人一听,也表态愿意服从。冕中杰把巴贡寨的村长叫到跟前,吩咐道:“你马上组织巴贡寨男丁,带上工具,当着我们的面,天黑前拆掉院墙和廊檐。”
那巴贡寨的村长是个明事人,知道此事如若耽搁,难免夜长梦多,一会儿工夫就叫来几十人,喊着号子,利利索索就把院墙与廊檐都拆掉了。冕中杰满意地背着手踱步查看,扎布几步跟了上去。
扎布说:“大哥,您真有一套,如此棘手的问题,这么简单就化解了。
冕中杰边走边说:“哪是我有本事,他们也只是一时头脑发热钻进牛角尖了,早有悔意,又碍于面子不肯服输,正盼着有人来调和呢。其实这个问题要任由两家追根溯源,那一定非常复杂,就凭咱们,没个十天半月是解决不好的。所以有时候简单处理,反而是大家都能接受的。”
扎布:“要不是您亲自来,这调停怕是很难呢。”
冕中杰说:“我有个土司和县长的虚名,他们好借这个名头下台阶。不管怎么说,他们肯听从规劝,总是一件好事。”
扎布由衷地说:“跟着您,可真长了见识。”
一行人从巴贡寨回去时,天色渐晚,抬头远眺,可以看见一抹红霞挂在桑麦寺背靠的巴姆山顶。最抢眼的是山腰的冷杉林和桑麦寺的金顶,晚霞把它们的金黄洇染成梦幻般的褐红,平添了一股仙气。
扎布骑着马,看着前面的冕中杰,心里生出感慨来:土司和县长的地位虽然得益于他死去的伯父,但他身体里,却似乎天生就流着领导者的血液。
9
扎布和嘎里中拥的矛盾,在巴贡寨事件的第二天就爆发了。这是冕中杰续任县长以后,紧急处理的第二件公事。直到这时,新任的三位正副县长居然没有单独坐下来开过一次会,商量过一件事。
一早,扎布就从边麦寨赶到县政府,参加任飞书记召集的会议。会上,任飞充分肯定了昨日处理的巴贡寨事件,说要为县政府向地区请功。但到了最后,他却话锋一转:“以后,凡是这样动了枪伤了人的事,不能像昨天那样调停了之,要在县政府之下再设立公安局,由公安局去追究杀人者,该罚的要罚,该关的要关。”
扎布看了看冕中杰,从他脸上,丝毫看不出对这话的反应。任飞讲完以后,冕中杰也讲了几句。他说现在是共产党领导下的新社会,过去的做法,都要慢慢转变过来,县政府的工作离不开县工委领导,以后处理类似事情,请县工委和任书记多多指导。他说这次就别向地区请功了,也没有功劳可请。
散会时,任飞把冕中杰留下了。扎布和嘎里中拥、旺堆等人出了会议室,来到门外的草地上。
嘎里中拥抽出手枪,往枪口里吹口气,向众人发问:“今天闲着也是闲着,有人敢和我比试枪法吗?”
众人都知道嘎里中拥是出名的神枪手,他家门前的古碉土墙上裸露的小石头,几十年来都被他练枪法打没了,没人肯应战。众人口里对嘎里中拥说着奉承话,眼睛却都在偷瞄扎布。扎布无意与嘎里中拥较劲儿,埋头往办公室走,却被嘎里中拥叫住了:“扎布副县长,你不会也像他们一样认怂吧?”
扎布停住脚步,挤出笑容,回过头说:“都说嘎里中拥副县长枪法沙称第一,我认输便是。”
嘎里中拥拍拍手枪:“枪是一样的枪,子弹是一样的子弹,人也是一样脸上有着几个窟窿的人,比都还没比,哪有认输的道理?”
扎布四顾众人,没人搭腔。他看看旺堆,旺堆微微颔首,示意他不要露怯。扎布没有退路了,笑道:“好啊,既然嘎里中拥副县长执意要比,就比一下吧,输给神枪手也不丢人。你说怎么比?”
嘎里中拥说:“要玩就玩个新花样,把咱们的手枪轮流摆到30步外,看谁能一枪把子弹打进枪管!”
众人一片哗然。这样的比法,可是从来没听说过。嘎里中拥的一位随从附和道:“好啊,这才是让人开眼的比试,不愧是两位副县长!”
扎布心里一惊,脸上却不露声色。他面带笑容地说:“好吧,看来嘎里中拥副县长是明摆着要让我丢人啦!”
扎布一应下来,嘎里中拥反而显得有些紧张。他脱下长袍袖子束在腰上,说:“扎布副县长可是沙称有名的好汉,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谁先来?你定吧!”
扎布说:“既然是你提出来比试,那就你先来吧。”
扎布从腰间抽出手枪,往草地那头走去。走到十几步时,听见嘎里中拥扳开枪机的声音,心跳突然开始加速,后脑勺顿时生出一股轻痒,像夏日牧场上被牛虻叮咬了似的。他心头升起不祥之兆,却又不好回头,只能握紧手中的枪埋头前行。
好不容易数到30步,他弯下腰,刚把手枪放上露出草地一尺多高的一截树桩,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枪响。他头皮一麻,抓起手枪就蹦到一旁,回头看时,只見嘎里中拥已被旺堆扑倒在地,手里的枪还朝着自己的方向摆晃。旁观的人们,包括嘎里中拥的手下都是一脸惊惧。
扎布跺跺脚,甩甩头,确定自己没有中弹,赶紧推弹上膛,朝嘎里中拥跑去,却被醒过神来的人们七手八脚拦住了。听见动静的冕中杰和任飞也跑了出来。冕中杰大声喝问:“怎么啦?怎么啦?”
被旺堆死死摁住的嘎里中拥大叫:“我的枪走火了,真是走火了!”
扎布涨红了脸吼道:“大家都长着眼睛,谁会信你的瞎话!”
冕中杰脸色铁青,夺下扎布和嘎里中拥手里的枪扔出去老远。众人这才放开他俩。
任飞黑着脸骂道:“我看是我们瞎了眼,选你们当副县长。这样胡闹,别说副县长,就连一般群众的觉悟都不够。”
冕中杰让旺堆挡住扎布,逼问嘎里中拥:“你说枪走火了,为什么早不走火晚不走火,偏偏这时对着扎布走火?”
嘎里中拥昂着头回道:“我俩在比试枪法,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走火了。”
冕中杰问:“那你敢不敢到桑麦寺大殿去发誓赌咒?”
嘎里中拥脖子一梗:“我又没打中他,干嘛要发誓赌咒?”
旺堆从一旁说:“要不是我推开你,这一枪可不就是瞄着扎布去的?”
嘎里中拥摊摊手,一脸的不羁:“你们要都这么说,我也没办法。”
此时扎布已经有所冷静了,指着嘎里中拥说:“你不就是要替你的表哥报仇吗?要不这样,咱们今天就当着众人做个了结,用枪用刀随你挑!”
盛怒的任飞打断了他的话:“真是些不开化的莽夫!现在什么年代了,你们以为还可以为所欲为吗?都给我滚回家去好好想想,明天再到我和中杰县长这儿来。”
嘎里中拥激动的情绪刚有所平复,冕中杰却突然向他发难:“你不是说过想带家人去拉萨朝圣,一直苦于没有时间吗?”
嘎里中拥红了脸,喘着粗气,惊讶地问:“你这是要赶我走?”
冕中杰面无表情:“朝圣这种事,只要心里发了愿,就最好赶快实现,否则会折寿的。”
任飞困惑地看着冕中杰。冕中杰转头对他说:“任书记,他一直有这个心愿,跟我说过不止一次。我看,不如尽快安排他去,也好让他清醒清醒。”
任飞皱眉问道:“那得多久?”
冕中杰说:“一来一回加上朝拜各大庙宇,至少大半年时间。”
任飞听了,不说话。气氛一片沉静。
过了一会儿,嘎里中拥突然抚掌大笑:“也真是奇了怪了,往日来去自由的时候,没时间去拉萨朝圣,如今当了这个副县长,倒是被人逼着去。看来不去是不行了,免得在这里碍手碍脚的。行,过几天我就带着家小,去了却我未了的心愿。”
嘎里中拥指着扎布呵呵笑,随从把被冕中杰丢到草地上的手枪捡回来,拽着他离开。他们走了许久,那笑声还是断断续续地传来。围观的人们也一个接一个离开,最后只剩下任飞、冕中杰、扎布和旺堆。
任飞和冕中杰询问事情缘由,旺堆作了详细的讲述。任飞点起一支纸烟,一句话也不说,撇下他们三人,径直走了。扎布和旺堆对视一眼,不知所措。
冕中杰拍拍旺堆的肩,说:“今天多亏了你,好样的!”
扎布感激地用肩头碰碰旺堆:“兄弟,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旺堆腼腆地笑了。
冕中杰对旺堆说:“你送扎布回边麦寨,我去和任书记谈谈。”
扎布说:“我也去。”
冕中杰摆摆手:“你不用去,今天这事不怪你。你回去好好休息,这几天别来县政府了。但就算在边麦寨,也要特别注意安全。嘎里中拥离开沙称以后,我会派人通知你,到时你再回来。看来,以后我的副县长,就只有你了!”
扎布歉意地说:“对不起,大哥,我给您添麻烦了。我知道嘎里中拥是任书记推荐的副县长,今天闹成这样,还不知任书记会怎么想呢。”
冕中杰摆摆手:“这哪是你的事?咱们在拉萨时我就对你有过保证,没想这嘎里中拥是个一根筋不识相的货。任书记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嘎里中拥和他之间也没有任何特殊关系。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离开县政府,至于去不去拉萨,以后回来不回来,都由着他。”
扎布担心地说:“任飞书记对您的这个安排好像不太满意。”
冕中杰说:“实话告诉你吧,任飞书记让你俩一起当副县长,本意是相互有个掣肘,以免办事有偏颇。现在看来,你们这一掣肘,迟早会闹出不可收拾的祸事。我找任书记好好聊聊,相信他会理解。”
事实证明,任飞对冕中杰还是充分信任的。五天后,嘎里中拥就带着家小去了拉萨。
扎布那因为嘎里中拥而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松弛下来。他带着贡措搬到了县政府的平房里,免得每天从边麦寨来回耽误时间。任飞和冕中杰一商量,给贡措安排了个为工委伙食团做饭的活,每月也可以像扎布一样领工资。
扎布带着感激,毫无保留地听从任飞和冕中杰的指派,勤勤恳恳工作,赢得了大家的赞赏。有一次,甚至独自带队,代表沙称县赴桑都县进行了一次草场纠纷谈判。
那次谈判异乎寻常地顺利。桑都县带队的是一位比扎布年轻的汉子,叫向久,也是副县长,一听谈吐,就知道出身非富即贵。见到扎布,这位副县长完全顾不上草场纷争,只绕着弯子问询扎布和冕中杰的恩怨情仇,似乎要把传闻一一证实。扎布不得不礼节性地回应。真正谈到草场分界时,向久出乎意料地说:“扎布大哥,我敬你是位顶天立地的好汉,这分界的事,你发个话,我绝无二话。”
向久的眼光不像是谈判对手,倒像是至交好友。一听这话,他俩手下的人仿佛都松了一口气,纷纷找熟识的人热切交谈,还不时把期待的眼光扫向扎布。
这倒让扎布措手不及。草场分界关系到两边百姓能否长期和谐共处,是大事,怎能以一家之言定之?对方说出这样的话,按理自己也应推让,反请对方来定。但是,他又怕对方顺势提出不利于沙称的分界意见,不便辩驳。
扎布心里明白,对方这样抬举自己,其实也是不想过多纠缠,只要自己做出相对公正的裁决,于人于己,于挨著这片草场的两县百姓,都是一件好事。比起各执其词逞勇斗狠,倒不如就此做个明断。
扎布心里有了主意,拉着向久的手说:“兄弟,感谢你对我的错爱。但是,如果由我一个人定下界线,不管合理与否,以后万一再发生点事,你在桑都百姓面前都不太好说。要不这样,咱们今天辛苦一下,从草场中间走过去一遭,不管多远,每人轮流确定500步界线,一直拉通。你看如何?”
向久一听,拍掌哈哈大笑:“扎布大哥果然名不虚传,是个痛快人。行,就听您的,咱们一块儿把这多事的草场走穿,压压它的邪乎劲儿。”
于是,桑都、沙称的两位副县长谈笑着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一帮人,顺着他们的脚印打桩定界。
被初冬的薄雪盖住顶部的矮丘一个连着一个,于缺少热度的阳光下,静默如安睡。草地也只有表面一层被阳光晒软,一踩上去,脚底瞬间便可感知顽固而广阔的冻土的存在。
扎布和向久并肩前行,聊的都是些和分界无关的闲话,身后一名随从大声数着步子。数到5400步时,他们走累了,草地也到了尽头。一时纷争丛起血光暗藏的草场,被他们轻描淡写地分了界。
事后扎布向冕中杰汇报时,感到有些忐忑,问:“大哥,这样做是不是太轻率了?”
冕中杰笑答:“有时所谓纷争,更大程度上是人心和面子之争,简单反而更好。那位桑都县的副县长,是个人物呢!”
冕中杰说得确实有理。从此,那片草场就再没发生过大的纠纷,那条用脚走出来的贯穿草原的分界线,被唤作“扎布向久线”,虚无却管用地存在了很多年。
此后,任飞和冕中杰对扎布越来越放心,交办的事也开始越来越多,越来越棘手。
10
扎布上山进行边界谈判那几天,古甲扎洼陪同秋茸仁波齐来到了沙称。
他们是去遥远的汉地北京参加了一个什么会,归返时特意绕道沙称,在桑麦寺住了一晚。
扎布回到家里时,他们已经离开两天了。
扎布扼腕痛惜。他有个强烈的预感,这次错过古甲扎洼,可能就是一生的错过。后来的日子里,他们果然没有再见面。
贡措告诉他,古甲扎洼一行到来的那天下午,由于消息还没传开,秋茸仁波齐下榻的桑麦寺略有些冷清。迎接他们时,任飞书记和勒谷仁波齐在寺院里给他们敬献了哈达。
随着消息不断扩散,连夜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逐渐填满了偌大的寺院。人们在桑麦寺众僧的安排下,鱼贯进人大殿,觐拜秋茸仁波齐,接受摸顶加持。这个过程从入夜一直持续到天亮。秋茸仁波齐竟然一夜没睡。
天黑之前,贡措带着古甲扎洼的父母在院子里排队,古甲扎洼穿过乌压压的人头找到了他们。古甲扎洼和父母流泪相拥,被好奇的人们团团围住。
母亲颤颤巍巍地用手擦拭古甲扎洼脸上的泪水,问:“我的儿啊,都到了家门口,你不回去看看吗?”
古甲扎洼回道:“我也很想回家,但我一步都不能离开秋茸仁波齐。这是格东寺交给我的任务。”
父亲也含混地问:“你怎么不请仁波齐也屈尊到家里坐坐?”
连说了两次,古甲扎洼才听明白父亲的话。
他拉着父亲的手,眼泪又下来了:“我请过他,他说他要是去了我家,一定还会有别人邀请他去家里,这次时间太短,就哪都不去了。仁波齐让我代问你们两位老人家好。”
看见贡措,古甲扎洼也给了她一个拥抱。贡措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一个出家人拥抱。她有些奇怪,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自己怎么一点也不觉别扭?
她对古甲扎洼说:“扎布去了桑都草场,他回来一定会后悔死。”
古甲扎洼:“我听冕中杰县长说过了。他干得不错,都当了副县长,是个官了。”
贡措忐忑地说:“我们和你失约了,自己先回了沙称,心里一直不安,也给你带了信。”
古甲扎洼:“我收到信了,打心眼里为你们高兴。你告诉他,不用有丝毫的不安,这都是命运的安排。”
贡措:“你就不能多住几天等等扎布?”
古甲扎洼一脸惋惜:“我也很想念他,但明天必须走,秋茸仁波齐的日程,是一点也不能变的。”
贡措和古甲扎洼父母都很失望,但也明白古甲扎洼如今身不由己,只能无奈地接受这个现实。
这时,不断有亲戚和朋友过来和古甲扎洼拉手寒暄,一派热闹场面,倒把他父母和贡措晾在了一边。
一个满头大汗的小僧人急匆匆找到古甲扎洼,说秋茸仁波齐让他过去。
古甲扎洼再次拥抱了父母,留下一句话:“明天,你们一定得来送我。”
直到夜半时分,贡措和古甲扎洼的父母才得到了秋茸仁波齐的摸顶加持。贡措向仁波齐多求了一根护身绳结,壮着胆子对他说:“仁波齐,我是扎布的妻子。就是您在拉萨见过的那个扎布。”
仁波齐闻言一笑,只说了一句:“好,好!”
贡措还要接着说,被站在仁波齐身边的僧人推开了:“快走,后面还那么多人等着!”
走了十几步,贡措心有不甘,回头望了望,却吓了一跳——仁波齐也正满面笑容地在看她呢!见她转头,仁波齐微微点了点头。用贡措的话来说,那一刻,她头上“嗡”的一声,身体好像飘了起来,大殿里的嘈杂人声、僧人们手里的法器声都忽然消失了,眼前的世界,一下成了一个无声的画面。
她感到无比幸福,也感到无比平静。
当晚,她和两位老人都没回家,守在桑麦寺东门外,等着给古甲扎洼送行。很多已经觐拜过仁波齐的乡民,也和他们一样,在东门外围着篝火坐了个通宵。
秋茸仁波齐和古甲扎洼离开桑麦寺的时候,太阳已经照进寺院。任飞书记带着一帮人来送行。任书记安排勒谷仁波齐、冕中杰、旺堆等十几个人,把秋茸仁波齐一行送出沙称县境。
临别,古甲扎洼抱着父母痛哭,惹得在场的人都掉了泪。秋茸仁波齐握住两位老人的手,说:“古甲扎洼跟着我,二老请放宽心。”
二老要跪下磕头,被秋茸仁波齐拉住了。他说:“昨夜在仁波齐座上,您二老磕头,拜的是佛陀,我可以消受。今天在这里,我虽然还身披袈裟,却是古甲扎洼的兄弟,受不起如此大礼。”
他分别和他们触碰额头道别。
古甲扎洼给了贡措一个小布袋,说:“这是秋茸仁波齐用过的佛珠,是我特意求他赐给扎布的。”
贡措流着泪嘱咐他:“你多保重,你多保重!”
古甲扎洼说:“你告诉扎布,一定要做一个造福河谷的好人。我们还会有相见那一天!”
道别之后,贡措一直注视着古甲扎洼的背影,内心一阵阵酸楚。背影消失了,她觉得整个河谷都空空荡荡毫无生气。
扎布听完,对贡措说:“看来古甲扎洼把你的心都挖了一半走。”
贡措若有所思:“是的。我当时的感觉就好像他是我的兄弟或者孩子。说也奇怪,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有时并不取决于血缘,也不取决于见过多少面说过多少话。”
扎布说:“古甲扎洼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作为我的妻子,你有这样的感觉并不奇怪。对我来说,这样的好兄弟,这辈子也许交不上几个了。”
扎布找到旺堆,侧面打听送行的情况。
旺堆说:“我们走了半天就翻上巴姆山,在山顶的草坝里和他们分手。”
扎布问:“秋茸仁波齐和中杰大哥说了些什么?”
旺堆说:“一路上都是些平常的话。到了山顶,秋茸仁波齐把中杰大哥和勒谷仁波齐叫到一旁,避开我们交谈了约一个时辰。至于说了些什么,中杰大哥没告诉我,我也不敢问。”
扎布又问:“就没发生一些特别的事?”
旺堆想了想,说:“没有。除了仁波齐临行之际,我们都给他磕了头,请他再摸一次顶。只中杰大哥一个人直挺挺站在一边,不磕头,也不接受摸顶。”
扎布感到奇怪:“这是为什么?”
旺堆说:“返程中我悄悄问了他。他说他是一县之长,再大的仁波齐也不能跪。这可能和任飞书记的交代有关。行前他在寺院东门下单独给大哥说了些话。”
秋茸仁波齐和古甲扎洼走了不到半个月,这个话题就慢慢在沙称淡去了。而扎布和嘎里中拥之间的那次比枪事件,却甚嚣尘上,在民间传得走了样。
扎布在边麦寨听到的版本是:嘎里中拥把他的手枪摆到百步之外作为靶子,扎布抬手一枪就从枪管里打了进去,把嘎里中拥的爱枪给打坏了。嘎里中拥气急败坏,夺了随从的枪就向自己开枪,被旺堆推开射偏了。任飞和冕中杰赶到之后,痛骂了嘎里中拥,并撤了他的副县长,把他赶出县政府。嘎里中拥出了丑,无颜在沙称待下去,举家迁往拉萨。
一开始,扎布还去纠正他们的不实说法,但后来发现,他越去纠正,传闻却越是夸张离谱。民间传闻的缔造和传播者们,本来就不太关心事实真相,他们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可以借题发挥的由头。后来,扎布也不再去理会了,毕竟这个传闻比起事实本身,会让他赢得更多的叫好声。而这种叫好,对当下的他,没什么坏处。
11
搬到县政府家属院居住以后,扎布的事可比以往多了不少。白天奔忙劳累不说,有时到夜里,还被任飞和冕中杰叫去开会议事。
才开始时,因为新奇,扎布没觉多累,但随着夜会频率的不断增加和事务的愈发严峻复杂,身体里渐渐堆积起一层层的疲劳,权力的烦恼也开始显现。
这时,任飞对冕中杰和扎布的倚重,已经成了沙称尽人皆知的事。
有时,扎布在说话办事之前,也会揣摩任飞和冕中杰的意图,尽量不说错话、不做错事。他发现冕中杰在任飞面前,也显得谨小慎微。时间一久,三人之间也有了一种只可意会的默契,情谊也随之慢慢积淀。
但扎布心里却压着一块巨石,始终不能落地。他深深惧怕冕中杰所言的上山的日子来临,也惧怕自己到时扮演不好周旋于任飞和冕中杰之间的角色。
他知道那是玩火,但似乎又别无选择。夜不能寐時,他回想起往事的点点滴滴,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懵里懵懂走到这样一个境地,虽成了沙称位高权重的人物,却像站到了一个浪花四溅的渡口,渡不过河去,也回不过头来。
一天夜里,扎布去冕中杰的官邸里,见到冕中杰,对他说:“大哥,看如今形势,上山一定是没有前途的,要不您干脆别想这个事了?”
冕中杰问:“你害怕了?”
扎布连忙否认:“我只是担心您。”
冕中杰说:“是不是也担心我走以后你的处境?”
扎布不说话。
冕中杰一笑:“告诉你,就算陷入绝境,我也不会轻易拖累你。虽然我知道你怕的并不是这个。”
扎布急了:“大哥,您可不能这样说……”
冕中杰摆手制止他:“你别急。咱兄弟说好的事,不能变。”
扎布直视着冕中杰的眼睛,问道:“您想过没有,和土司头人们的约定并不值得用命去履行。说不定你们中还会有第二个去推翻这个约定呢!”
扎布看见一丝悲凉从冕中杰眼中一闪而过。很多年以后,扎布一想起这个眼神,都会有一种尖锐的疼痛回旋于心底,久久难以消弭。
冕中杰很快恢复了平静。他说:“我也何尝不想过安定的日子。但和他们的约定可是代表沙称河谷,一诺岂止千金?你想想,虽然眼下看来,上山不是个明智选择,但若干年以后呢?任书记他们会不会因为水土不服,或者别的原因离开康区?”
扎布摇头:“我不知道!”
冕中杰笑了:“其实我也不知道。别说这个了,心烦,咱们聊点别的。”
两人坐到了天亮,往油灯里添了几次灯油,却没说多少话。他们之间,突然隔空多了一层生分。
这是扎布和冕中杰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扎布后来回想,那时,冕中杰其实已经做好了上山前的所有准备,只是没有告诉他。
他还记得不久前的一次会上,冕中杰曾向任飞进言,说受几区各寨头人之托,请求工委把从他们手里收缴的枪支发还,用以自保。因为局势动荡的周边地区,时常有人越境骚扰,对沙称构成了极大的威胁。
任飞开会征求意见,没有人明确表示反对。因为这是县长的提议,同不同意,最终还得书记拍板。扎布记得很清楚,任飞抽着烟犹豫了很久,最后,同意发还部分枪支,但要求把每支枪的去向都做好登记,领枪者必须通过严格审查,还要有至少两名干部或者积极分子提供担保。
那些拿回曾经属于自己的枪支的大小头人们,都纷纷称颂任飞书记心胸宽广,说既然他如此信任沙称人,沙称人也绝不能负他。奇怪的是,扎布没听到冕中杰有一句这样的话。任飞发还枪支,与其说是对沙称人放心,倒不如说是对冕中杰的信赖,也是给冕中杰的面子,要说感激,冕中杰才是最应该感激任飞的人。而他的反应,却有点反常。
深深的不安涌上扎布心头。他猜想冕中杰上山的日子临近了,费尽心思做了几次试探,冕中杰都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一点口风都不露。
扎布知道冕中杰是为自己好,但对冕中杰的担忧却与日俱增。有一次他做了个噩梦,梦见冕中杰挣扎在血泊中,周围全是荒芜的岩山。他觉得这是个不好的兆头,想要阻止冕中杰,却又无从下手。这种无奈,几乎令人癫狂。
好几次,他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走到任飞门外,忍不住想去敲那扇熟悉的木门,把他的担心和盘托给任飞,利用他来阻止冕中杰。但是,他也知道,一旦事情捅破,结局不一定如自己所愿。这甚至都不是任飞所能控制的。而冕中杰一定永远不会原谅自己。进退维谷的他,最终没有敲开任飞那扇随时可以敲开的门。
他这样安慰自己:既然现实如此,就让老天决定一切吧!
如此一想,心里好受了,鼻头却发酸。
坐在门前的阳光里,扎布抬头看远山。冬日的雾霭盘留在山顶与天幕交接处,像弥漫的炊烟,让人无端对山那边的世界產生向往。他想,如果那是一个与世隔绝没有烦恼的地方,自己就带上贡措去那里,重新开始生活。就是苦点累点,也总比眼下好很多。
扎布不由得为自己的天真想法笑了。这一笑,霎时又让他回到了现实,那股纠结的烦恼又涌上心头,把一切美好幻想都赶得远远的。
扎布深吸一口气,又把它长长地吁了出来。
动荡
1
春节刚过,扎布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扎布后来回想,那年春天的确不同于往年。巴姆山顶的沟壑间,残雪一直没有化尽,沙称河畔的山桃花开得零零星星,看起来是那样的漫不经心,似乎只是踩着冬天的足印走走过场。河谷两侧的寨子外,冒出地面的青稞倒是长势向好,一方方不规则的田地镶嵌在阳光下睡眼惺忪的群山间,透出张扬的绿意。
在扎布印象里,这年春天凌乱破碎,像是老天撒下一把小石子,石子散落的地方,才有春天。也像是春天在向还磨磨蹭蹭不想离开的冬天发起攻击,拼命撕扯却毫无胜算。
冕中杰有十几天没给扎布安排事情了,照面时也只匆匆打个招呼,没有太多交谈。扎布有几次专门到他办公室和家里找他,都被他三言两语打发走,有一次甚至被旺堆拦在门外。越是这样,扎布的心就越揪得慌。
那天清晨,扎布还在家里和贡措喝着早茶,门就被人敲响了。
开门一瞧,是任飞书记的通信员小李,身后还跟着两个全副武装的民警队队员。小李满脸通红,喘着粗气,一看就是跑来的。扎布有些诧异,却也不好多问什么,客气地请他们进屋喝茶。小李婉言谢绝。
小李说:“扎布副县长,任书记请你马上到工委开会。”
扎布说:“好的,我就到,你们先回去。…
小李面露难色:“任书记让我们一起过去。”
贡措一看这情形,吓得站起身来拽住扎布的衣角。扎布隐约预感到可能是冕中杰的事,心里也是一紧。
他定定神,抚抚贡措的手,安慰道:“你紧张什么,不就是去开个会吗?”
小李也说:“没事嫂子,县里领导都去了。”
扎布跟着小李三人出门,没走多远就是县工委办公区。院门口已经有民警队队员站上了岗,表情严肃,让扎布交出了随身携带的手枪。
进入那间熟悉的会议室,里面已经有了十几人,有县医院的张芳院长,有贸易站的欧珠站长,有粮油站的夏春明站长,有军邮站的赵达瓦站长,还有县工委、县政府几个部门的负责人。任飞脸上阴云密布,面向大伙儿坐着抽闷烟,看见扎布进来,只抬了抬眼皮,没打招呼。
扎布一到,任飞就吩咐人关上会议室门。他把烟头丢在地板上,用脚踩灭,声音有些沙哑:“对不起各位了,由于今天凌晨我们县里出了点事,按规定,在座各位都得接受审查。这不是不相信大家,是必要的组织程序,请你们理解。”
扎布环顾四周,没看见冕中杰和旺堆,问任飞:“中杰县长在哪里?”
任飞抬眼看看扎布,凶巴巴的样子把扎布都吓了一跳。他板着面孔,一字一顿地说:“我也不清楚我的这位好兄弟好搭档到底去了哪里,正想问问你呢!”
任飞像是一夜没睡,凌厉的眼神没能掩盖眼中满布的血丝。来时对冕中杰上山的预感,此时得到了印证。
扎布叹口气:“我怎么会知道?”
任飞问:“那你叹什么气?”
扎布说:“我一直担心他会受人蛊惑。外面早有传言,说他迟早会上山!”
任飞的目光像刀锋一样锐利,厉声道:“既然你听到传言,为什么不向我报告?你是不是也参与密谋了?”
会场里的所有眼光都透出浓浓的狐疑。扎布心里很清楚,别人的怀疑都是合理的,毕竟自己和冕中杰的关系非同一般。何况,在他上山这件事上,自己多少也算知情,还对他有不为人知的承诺。他知道这个时候越是掩饰,就越会说不清楚,不如由着性子应付一番,剩下的事都听天由命。
扎布把手一摊:“任书记,我是什么样的人您最清楚了。凭着毫无依据的传言和猜测就告发中杰县长,这是我能干的事吗?我如果与他有密谋,现在还敢留在这里吗?既然今天要挨个儿进行审查,我也不用解释什么,您第一个就审查我!”
好一阵之后,任飞才把眼神从扎布身上移开,转而对大家说:“今天凌晨,冕中杰县长给我留了一封信,带着600多人枪上山了,还把五个区的区长都带上了。他们带走的枪里有一部分是在他的提议下发还下去的。我已经向地委发报汇报了此事,地委很快就会派平叛部队来。县长都能带着一众区长上山叛乱,我现在还敢相信谁?所以请你们都把最近一段时间的思想、活动都想清楚,说清楚,自己的清白自己证明。同时,对别人有什么怀疑,都讲出来,组织会把一切都搞清楚的,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会场上出奇地安静,人们都十分配合地跟着民警队队员,分别往工委的各个办公室走。扎布被小李带进任飞办公室。
扎布问小李:“任书记要亲自审查我?”
小李平日和扎布很熟,也很尊敬扎布,故作轻松地说:“您是副县长,除了他,谁有资格审查您?”
他见扎布无话,低声补充道:“所有人最后他都要亲自审查呢!”
没等多久,任飞跟着到了。他留下小李做记录,没有任何客套,直接开始了问话。
任飞:“扎布,以下问话,是代表组织对你进行审查,希望你如实回答,不得有任何隐瞒。你也知道现在是非常时期。如果你是清白的,得向组织提供有说服力的证据。如果确实有问题,不管大小,都得如实供述,我们的政策一向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扎布:“请任书记放心,我扎布受您如此厚爱和重用,绝没有也不会背叛您。至于冕中杰,他一定被人蒙骗,一时昏了头,我相信他会回来。上山有没有前途,他心里应该最有数。何况他这县长干得好好的,何必去遭那个罪?”
任飞挥手让小李出去:“你到门口守着,我自己记录。”
小李出了门,任飞点上一支烟,问:“扎布,你老实告诉我,今日之前,冕中杰是否向你透露過什么信息?”
扎布说:“没有透露过任何信息。这事可是天大的干系,您想想,他要告诉了我,怎么会不带上我?不过,我曾听他说周边地区的土司头人大都上了山,也送来联络信,要是沙称一直没动静,以后万一你们在这里待不下去,就会丢大脸。”他发现这时自己脸上的无辜表情,其实有一大部分是真实的。
任飞若有所思。
扎布又说:“任书记,您一向对冕中杰那么信任和倚重,他如此辜负你,要是还有一点良心,一定十分愧疚。您要有机会劝劝他,说不定他会回心转意。”
任飞叹道:“要说辜负我,光是发还枪支这一条,就够定我的罪了。不管组织以后会怎么处理我,我都可以接受。但现在我担心的不是这个,如果他不回头,沙称会死很多人,他也会成为千古罪人。”
扎布:“我相信他也明白这一点。”
任飞:“你跟他那么铁,他为什么不带上你?”
扎布:“我刚才也在想这个问题。我想可能是因为他担心上山是一条死路,不愿搭上我吧!毕竟,贡措在沙称无亲无故。”
任飞:“如果是这样,你一定很感激他吧?”
扎布:“是的。但我真希望能把他劝回来。你们都是我敬重的恩人、大哥,我谁也不想对不起。”
任飞:“他要叫上你,你会不会去?”
扎布:“我会去。但即便去了,我也绝不和您为敌。”
任飞一拍桌子:“糊涂!这叫大是大非,一旦迈出错误的脚步,我们就是你死我活的敌人,由不得自己。”
扎布不知如何回话,呆呆坐着。
任飞点起一支烟深吸一口,用手指头掸一下烟灰,说:“实话告诉你吧,我要是相信冕中杰事前一点口风都没透露给你,那我就是傻子。我太了解冕中杰了,其实他还算个知轻重识时务的人,要不,我就白和他交往了一场,白费了那么多口舌给他讲那么些道理,也绝不会听从他的建议把民间收缴的枪支发还回去。眼下,我不想深究你的过错,只希望你从此刻开始跟我一条心,尽全力把他劝回来,否则,等待他的只有灭亡。共产党员是唯物主义者,但我觉得咱们在一起共事,是缘分,真心不希望缘尽于此。”
扎布心里涌起一股热浪,说:“任书记,我听您的。”
任飞的眼眶分明有些红了。扎布知道冕中杰的背叛,完全出乎任飞的预料,一定让他伤透了心,也一定让他悔青了肠子。但他是县工委书记,是全县干部的主心骨,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不能表现出丝毫的优柔。
当晚点灯时分,扎布回到家中。一进家门,贡措就扑进他怀里啜泣:“外面都传开了,中杰大哥带着几百人上山了,他要跟任书记他们对着干了。你不会受到牵连吧?”
扎布推开她:“中杰大哥牵连咱怎么了?你怕啦?”
贡措哭道:“我不是担心你吗?”
扎布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开始后悔不应该如此粗暴地对待贡措。他心疼地擦去贡措脸上的泪水,说:“中杰大哥他们这一出是早晚的事,他不让我一起上山,有他的用意。但是你想,我跟他那样的关系,无论是否在一起,怎么可能一点不受牵连?”
贡措问:“任书记都说什么了?”
扎布说:“任书记心里啥都明白。他了解中杰大哥,觉得他之所以上山,既是为了面子,也存在侥幸心理,还有劝阻的可能。”
贡措:“那你怎么办?”
扎布:“我还能怎么办?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最好能劝他回来。”
贡措摇摇头:“他既是为保全面子上山,一定是思谋了很久,也下了最大的决心。如果一番劝说就可以把他劝回来,岂不是更没有面子?”
扎布听了,觉得贡措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心乱如麻,不再理会她,一个人出门走到外面。沙称河的涛声在风中断断续续地传到耳边,不远处,任书记的小屋里还亮着昏黄的灯光。
他顺着小路朝那里走去,快到房前时,墙角响起拉动枪栓的声音,一声喝问跟着传来:“站住,干什么的?”
扎布停下脚步,朝墙角回应一声:“是我,扎布。”
这时,任书记也提着手枪开门走出来,警惕地四下看看,招呼扎布:“是你呀,进来吧。”
扎布走进屋里。任飞给他倒了一杯白水,问:“这么晚了,你找我什么事?如今是非常时期,出门可要注意安全,说不定暗处有人等着打黑枪呢!”
扎布说:“任书记,我回家后想了又想,咱们想要把冕中杰劝回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任飞有些不悦:“你说说看,怎么会不容易?”
扎布把贡措的话复述了一遍。
任飞边挑亮油灯边说:“扎布,凭你我对冕中杰的了解,我相信你的话有一定道理。但是,也正是因为我们太了解他,才不忍心让他一条道走到黑,就是搭上性命,也得全力挽救他。在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之前,我们的政策一向是治病救人。你要知道,跟着他的那600多人,多数是被人蛊惑和胁迫的,劝回冕中杰,其实就是避免殃及他们。就算这次面对的不是冕中杰而是其他人,我们也得以宣讲政策说服教育为先,争取让他们回头,实在不行,再采取军事行动。所以,你我千万不能还没有所作为,就先顾虑重重。”
听了任飞一席话,扎布心头敞亮了许多。他说:“任书记,我听明白了。您说的话,都是为了我们好,为了沙称好。放心吧,我一定按您的要求去做,就是拼上这条命也决不退缩。”
任飞问:“如果就我俩去见见冕中杰,你能保证找到他吗?”
扎布想了想,说:“我可以试一试。不过,就算找到他,您一个人跟我去,万一出点什么事,我可没法向组织和您的家人交代。”
任飞一笑,笑出了满脸的倦容:“这点你放心,冕中杰是聪明人,他会顾及我们的交情,也会顾忌当前的形势,轻易不会对我们下手。”
扎布不禁对任飞的胆略心生感佩。他心里也清楚,冕中杰上山,其实有赌的性质,以他的心机,不会轻易欠下血债,堵死将来的退路。何况,任飞是县工委书记,身份特殊,一旦伤害他,遭受的报复性打击一定会加倍。这是谁都可以预见的。
扎布由衷地说:“任书记,您真是有胆识有情义的男子汉,能在您身边工作,是我的福分。”
任飞坐下来,认真地看着扎布,说:“我也是把你当成兄弟,才会跟你说这些。可以这么说,按当前的形势,作为县工委书记,我可以把你抓起来。如果你和冕中杰暗地里还有瓜葛,我现在想给你的,就是改错的机会。不知为什么,从一开始,我就对你和冕中杰很放心,如今冕中杰背叛了我,你若再负我,就只能怪我瞎了眼。”
扎布表态:“您放心,我扎布本是边麦寨穷小子一个,能有今天,都是您和冕中杰给的。如今冕中杰走上错误的道路,我和您一样不好受。再好听的话也只是话,您就等着看我的实际行动吧!”
任飞欣慰地说:“我相信你的人品。去见冕中杰的事,你抓紧安排,否则一旦他们和我们的人交了火死了人,一切就都被动了。”
扎布连连点头。
任飞打开窗户,指着漆黑的夜空,对扎布说:“你们藏人都相信天上有菩萨,你可以对天发个誓,保证跟我一条心吗?”
扎布知道任飛还有疑心,便走到窗前,指天为誓。
誓毕,任飞似乎有些过意不去,说:“好兄弟,你不要怪我多心,如今这样的环境,我不得不多留些心眼。”
扎布说:“任书记,我绝无此意。也就是您,敢相信我这个冕中杰曾经的生死兄弟,要换成别人,说不定第一个就拿我开刀。所以您让我发誓,我不仅不怪你,反而乐于如此,以表明我的心迹。”
两人在简陋的卧室里,喝着白水,就着昏黄的油灯聊到半夜。扎布怕打扰任飞休息,起身告辞,任飞拉着他坐下:“咱们再商议一下。我心里装的事太多,现在你就是把我摁在床上,我也闭不上眼睛。”
鸡叫三遍时,小李带着贡措过来了。扎布吃惊地看着贡措:“这个时辰了,不好好睡觉,跑这里来干什么?”
小李从一旁解释:“嫂子不放心你,出门来找,正好碰上我们的巡逻队,就把她带过来了。”
任飞笑着安慰贡措:“你不用担心,扎布现在是我最得力的助手,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保证他的安全。”
贡措不知该说什么,眼睛里有泪光在闪动。扎布怜惜地伸手要搂她,却被她躲开了。
任飞伸个懒腰说:“好了,你们回家吧,咱们都补补觉,有事明天再议。”
辞别任飞,扎布和贡措在小李的护送下回家。走到半路,扎布牵起贡措的手,摸到了一手的汗。贡措把头靠上来倚在扎布肩上。小李一看这情形,放慢脚步落在后面。空气中寒意渐浓,远处绰约的晨曦里,浮现出重重叠叠的山影。
2
孔雀草原位于沙称五区的高寒牧区。扎布知道这个草原的名称源于开屏孔雀般的地形,但不知道是什么年代谁取的这么一个名字。
这是个值得探究的问题,因为沙称从来没有孔雀,沙称人对孔雀的全部了解,都来自插在桑麦寺净水瓶里的几根闪亮的花羽。
围住孔雀草原的高低起伏的草丘,还覆盖着一层冻雪,唯一能看出春意的地方,就是草原西面的溪流和溪谷里鲜红的石头。虽然溪边有残冰,但河滩上那些被一层血红的苔藓所包裹的大大小小的石头,汇聚成红石的河流,俨然有了春的妖娆。
扎布猜测冕中杰之所以把会见任飞的地方安排到这么远,也是为了防备县工委使诈,确保自己的安全。他心里一阵难过——数天之前还肝胆相照风雨同舟的兄弟,如今却互相猜忌防范,甚至就要反目为敌,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而任飞却似乎毫不介意,跟着扎布骑了一整天马,连平常一直跟在身边的小李都没带上。看着他马背上坦然自如的身姿,扎布觉得一股阳刚气就像他身上的衣服一样裹着他,威武,豪放,也有几分悲壮。
到达孔雀草原前,他们翻过荒无人烟的乱石坡,穿过茂密阴森的冷杉林,涉水踏冰,过山越岭,路途遥远而艰辛。扎布的心一直揪着,老担心从什么地方打出冷枪来。
任飞宽慰他:“放心吧,咱们既然和冕中杰约好了,他一定会派人沿途观察,除了监视咱们是否带着队伍,也会保证我们的途中安全。”
扎布仔细体味他的话,觉得有理,一颗心也就不再悬着了。他问任飞:“您怎么不问问我是怎么和冕中杰接上头的?”
任飞说:“我既然安排你做这个事,就把我的身家性命都押你身上了,对我来说,问不问都一样。”
扎布:“您就不怕我暗通冕中杰,让您有去无回?”
任飞朗声一笑,说:“我心里有数,甭说你,就是冕中杰,现在也不会有害我之心。话又说回来,我听信了冕中杰的话,把收缴的枪支发还给那些头人,铸成了大错。为阻止那些枪里的子弹射向我们的同志,冒再大的险,也都值得。”
扎布说:“您不问,我也得向您报告。三天前我派出两个人,以入伙为名,沿沙称河西岸一村一寨、一山一谷地打探寻找冕中杰。两人都没回来,反而是冕中杰派人于昨晚找到我,让我们今日赴約。”
任飞勒住马:“那你派去的人呢?”
扎布面带愧色:“据冕中杰派来的人说,他们也上山入伙了。
任飞问:“他们带着枪吗?”
扎布抠抠头:“带了。”
任飞呵呵大笑:“扎布,你知道汉地有一句话叫‘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吗?说的就是你办的这种事。”
看扎布沮丧的样子,任飞把话引开:“扎布,你想过自己后半生怎么度过吗?”
扎布说:“想过。和贡措不离不弃,白首偕老。”
任飞:“就这?”
扎布:“就这!”
任飞转过头来,把扎布从头到脚地看。扎布不知道他要干啥,也勒住坐骑,定定地看着他。任飞动动唇角欲言又止,松开缰绳,扬手一鞭催马前行。
扎布追上去,从后面问道:“任书记,您是不是有话没说?”
任飞在前面大声回道:“是。但是跟你说了也白说,你不懂。”
扎布:“懂不懂的您说说看!”
任飞:“你知道什么叫理想吗?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是为了让别人更好地活着而活着,而不是只为自己。”
扎布:“我知道,这就是您经常教育我们的话。这种人可能就是您这样的。我可比不了!”
任飞:“你如果只想着和贡措好好过日子,干嘛还要跟我们出生入死?”
扎布:“命运像赶驮子一样一次次赶着我到今天,每一次,我面前都没有另一条路。我想,也许这都是上辈子注定的吧。谁叫我是个沙称河谷的男人呢?”
任飞耸耸肩:“真是奇谈怪论。不过,这也是真实的你!”
到达孔雀草原时,已近日暮。
草原边沿的小山环里,搭着唯一的一个牛毛毡篷。补丁重重的毡篷被天长日久的牛粪烟,熏成了略带铁锈色的光滑质地。毡篷一侧有几条连着钉进草地的木楔的牛毛绳,粘在绳上的黑泥已经被太阳晒干,看得出很久没有拴牛了。旁边用石板做瓦的狗棚里,一条大黑獒把头埋进胸口酣睡,来了生客也懒得动弹。
毡篷的主人是一位黑瘦的中年汉子,听见马铃声便出门迎接。他问:“你们是任飞书记和扎布副县长吗?”
扎布回话:“是的。你是冕中杰的人?”
黑汉子一副谦恭的样子:“我是冕中杰土司派来等你们的。他吩咐我伺候你们在此歇息一夜,他明天一早就过来会你们。”
扎布没想到冕中杰会来这一出,感到对不起任飞,便做出一副气愤的样子,骂道:“这算怎么回事?他派来送信的人可不是这么说的。我们跋山涉水赶到这里,是有重要事情和他面谈,事关重大,哪有时间过夜?”
任飞拍拍扎布的肩,说:“没事,既然冕中杰这样安排,必有他的道理,咱们就等他一夜吧!”
说罢就把马拴在牛绳上,卸下马褡子抱进毡篷。
黑汉子从毡篷里抱出一捆干草,说:“你瞧,人吃的马吃的我都准备好了。你们就安安心心睡一晚上吧,养足精神,明天还得赶远路呢!”
扎布警惕地看着他:“远路?去哪里?”
黑汉子:“你们不回去吗?”
扎布:“我们一定要回去吗?”
黑汉子摇摇头,不再说什么,回身钻进毡篷。扎布跟进去,只见里面的三石灶火光熊熊,一口黑乎乎的铁锅里煮着牛肉,咕嘟作响,香气四溢。除了肉香,毡篷里还有一股呛人的烟气和牛粪味儿,刺得眼睛生疼。扎布看见任飞的眼泪都被呛了出来。
当着黑汉子的面,任飞像变了一个人,不怎么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顾喝茶吃肉。扎布本想问黑汉子一些问题,见任飞这样,也就没多说什么。
当夜,任飞鼾声均匀,睡得踏踏实实。扎布对他的钦佩之情不由又多了几分。曾经的兄弟、战友冕中杰背叛了他,走上一条与他完全相反的路,他还冒着天大的风险,跟自己来到僻远的孔雀草原,想要做最后的努力。他的坦然安睡,既像是胸有成竹,也像是听天由命。
扎布知道此时此地,任飞工委书记的身份已经失去了权力所能给予的庇护。他暗下决心,万一发生变故,自己一定拼了命保护任飞,否则,别说对不起任飞的信任,就是做人,也太孬种。这样一想,反而豁然了,很快也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