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西平
就中国来说,正是在与世界交往中中国学术才逐步地向现代化形态发展。因此加大对域外汉学(中国学)的研究、推动中国学术界与世界各国汉学家的互动是中国学术在全球展示自己的成果,在文化互动中推进中国学术发展的重要途径。本期讨论的18 世纪《中国哲学家孔夫子》在欧洲的出版,中国故事在域外的传播的论文都说明了这点。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学术界对海外汉学(中国学)的研究取得了重大进展,其中翻译域外汉学(中国学)的著作已达8000 余种,研究著作达3000 余种。面对汗牛充栋的海外汉学(中国学)著作,如何与其展开学术对话?如何将域外汉学(中国学)放在20 世纪以来西方学术背景下加以考察,辨识其跨文化研究的底色?如何在吸取其合理结论和材料的同时,与其进行积极的对话?如何站在中国学术自身的立场,开展以学术批评为导向的中国学研究?这些已经成为当下研究海外汉学(中国学)的学术叙述与评价中必须注意的问题。
近代以来中国传统文化叙述的模式通过西方汉学接受了西学的学术叙述方式,于是和中国已有的学术系统产生了一定的隔离,中国古代文明是完全独立于西方文明发展起来的一个文化体系,完全套用西方的知识体系来解释中国的古代文化历史显然是有问题的。如果中国学术要摆脱西方中心主义的文化与学术叙述,根据自己的传统和历史给予合理的解释,那么当代中国学术的重建就应该从西方汉学的研究模式进入中国传统历史叙述方式入手,进而厘清得失,接续传统,融合新知。这是一个很大的题目,笔者在此无法详尽展开,仅从几个方面来说明这个问题的重要性,以此说明批评的中国学的学术对话的核心所在。
首先,不能以西方国家的理论来认识中国多民族国家的历史。1648 年5—10 月欧洲在德国所签署的《威特伐利亚条约》,标志着欧洲近代主权国家和民族国家的形成。西方汉学家基于自身历史和理解来看待中国历史时,很容易从欧洲自身的国家历史传统来看待中国历史,这样他们就不能很好地理解中国作为多民族融合的国家历史,他们研究中国历史的“空间叙事呈现的是所谓‘中国本部’(Chinaproper)与‘外部世界’、‘汉族’与‘异族’之间的对立关系,通过‘汉’与‘非汉’的族群分野,将匈奴、西域、突厥、回鹘、南诏、大理、喀喇汗以及北元视为中国的‘外部世界’,排斥在历史中国的空间之外。”①魏孝稷:《西方汉学“帝国史”范式及其局限——兼谈“文明史”范式的可行性》,载《历史研究》2021 年第5 期,第170 页。他们很自然地将汉族统治的王朝和元朝、清朝的统治时代加以区分。西方汉学家跟随日本汉学家进而曲解中国历史的一个典型案例就是“新清史”。②汪荣祖:《新时代的历史话语权问题》,载张西平主编《国际汉学》2018 年第2 期,第8—16 页。从学术研究来说,新清史学家认为对清史的研究不能仅以研究汉化为中心,或者以汉帝国为中心的地区,还要注重边疆,注重满族的特色,注重新疆、西藏地区,注重东北地区的研究,这肯定是有道理的。但他们关于“内亚”的概念,关于西域少数民族的概念,关于藏传佛教的概念都有不少学术问题;①沈卫荣先生对这些问题已经做了十分清楚的说明,参阅沈卫荣:《“新清史”与中西学术》,载《国际汉学》2023 年第1 期,第17—30 页。并且他们将清王朝内的汉族和满族、蒙古族、藏族刻意加以区别与分离,从根本上说,他们对中国历史上的多民族融合的历史进程的理解是有问题。美国汉学家欧立德(Mark Elliot)通过满文研究清史,这当然值得肯定,但通过研究认为清代不是中国,中国只是汉人的国家,乾隆不是中国的统治者,这就大成问题。汪荣祖先生对这种观点曾给予严肃的批评,认为“新清史主要论点,貌似欲颠覆并不存在的中国中心论,意图切割满汉减缩中国,但全不能成立,反而透露西方学术的霸权,甚至隐含质疑中国既有疆域之阴谋。”②汪荣祖:《新时代的历史话语权问题》,第14 页。
中华民族的历史是一个多民族不断融合、发展的历史,用西方自己的殖民史来理解中国的多民族融合历史,用“单一民族国家”理论来解释中国是有问题的。因此,中国学者在海外汉学(中国学)研究中要有学术自觉,首先要站在自身学术立场,其次要清楚了解西方中国学这些话语产生的学术背景,如此才不会盲目跟随他们的研究,才能展开学术对话。③与新清史类似,哈佛大学出版的另一本书,濮培德(Peter C.Perdue)的《中国西进:清廷征服中亚记》也是把清代历史看成民族对立的历史,汪荣祖先生批评作者,认为:“清帝国毕竟上承明朝,下开民国,在政治、教育、经济、社会、文化等重大方面,都难以抹去汉化的烙印。清帝不仅以中国天子自称,而且经常前往曲阜,朝拜孔子。如果没有汉化,何以今日满族及其文化几乎全部融入以汉族为主的中华民族与文化?满族汉化的事实,并不随任何人的主观意愿而存亡。”见汪荣祖:《海外中国史研究值得警惕的六大问题》,载《国际汉学》2020 年第2 期,第12 页。汪荣祖:《“中国”概念何以成为问题——就“新清史”及相关问题与欧立德教授商榷》,载《探索与争鸣》2018 年第6 期,第58—62 页。
我们必须看到,世界中国学的存在,无论是对中国历史文化思想的研究,还是对当代中国的研究,都体现出中国在世界学术领域中的影响,都是中国的知识与文化从地方性知识和文化向世界性知识和文化演进的成果。以学术形态呈现出来的汉学著作,应以严肃的学术态度加以对待,汉学(中国学)作为沟通中国与世界的重要桥梁,发挥着重要的作用。绝大多数汉学家是中国学术界的朋友,他们的学术著作成为推动中国学术发展的重要一翼。全球化的今天,中国学术已经在全球展开的今天,无视汉学家的研究成果,将海外汉学研究的成果拒之门外,既是狭隘的,也是对中国近代学术发展历史的无知。从一定意义上讲,中国近现代学术的产生是和西方近现代的汉学发展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也就是说中国近现代学术的建立是中国本土学者与汉学家们互动的结果。利玛窦与徐光启、理雅各(James Legge,1815—1897)与王韬、王韬与儒莲(Stanislas Julien,1797—1873)、 伯 希 和(Paul Pelliot,1878—1945)与罗振玉、胡适与夏德(Friedrich Hirth,1845—1927)、 钢 和 泰(Aleхander von Stael-Holstein,1877—1937)、高本汉(Klas B.J.Karlgren,1889—1978)与赵元任等,汉学家与中国学人的交往我们还可以举出许多例子,正是在这种交往中双方的学术都发生了变化,相互影响,相互推动。戴密微(Paul Demiéville,1894—1979)曾在厦门大学任教,卫礼贤(Richard Wilhelm,1873—1930)执教于北大,陈寅恪受聘于牛津大学,在20 世纪二三十年代双方的交往比今天还要频繁。
同时,在民国期间,陈垣先生就曾对国际学界认为汉学研究中心在巴黎、日本学界认为在东京的提法表示不满,提出“我们要把它夺回到北京”。陈寅恪当时面对中国学生远赴日本学习中国史的尴尬现象写下两句诗:“群趋东邻受国史,神州士夫羞欲死”,强调不能完全追随国外汉学,要建立学术自信。这些年学术界对此也多有议论。域外中国学推进了中国学术的世界性表达,中国学术界对这种域外的中国知识与表述应该给予关注,但一定要保持自身的学术立场。
就中国来说,正是在这种交往中中国学术逐步向现代化形态发展。就此而言,加大对域外汉学(中国学)的研究,推动中国学术界与世界各国汉学家的互动是中国学术在全球展示自己的成果、在文化互动中推进中国学术发展的重要途径。
海外汉学(中国学)研究是在跨文化、跨语言、跨学科、跨国别条件下的一项国际性的学术事业,这个特点决定了从事海外汉学(中国学)研究与仅仅立足于国内学术所展开的学术对话有着重要的区别。因而,建立一种批评的中国学研究立场是不可或缺的。要做到这一点,应认识到:文化自觉和学术自觉是展开批评的中国学的基本出发点,求真与务实的批判精神是我们审视西方汉学的基本学术立场,坚持理论自觉是展开与海外汉学(中国学)学术对话的前提,严肃科学的分析方法是辩证把握汉学家学术成果的双重性品格的关键。唯有此,中国学术在全球才能展示自己的学术立场,彰显中国学术博大的胸怀和色彩斑斓的无穷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