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程散文小辑

2024-04-29 00:00:00彭程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4年2期

器物中的时光

母亲过世一年多后,我开始整理她住过的房屋。

这套房子与我的住处在同一幢楼里,两个单元相邻。家在外地的弟弟出资买下这套房子,也是考虑让当时已年过七旬的他们离我近一些,能够得到照应。在这里,父亲住了九年,因脑出血昏迷,住院治疗近两个月后离世。母亲又住了将近两年,因为多年宿疾突然发作,而在两天内辞世。从此,房间一直空置着。

没有限期的要求,因此整理并不着急。我在半个多月里,断断续续地过去,每次一两个小时,慢慢地收拾。十一年的时间不算短暂,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储藏了很多记忆。收拾过程中,一些往事被唤醒,曾经的场景再次浮现,消失的时间重新返回。

回忆的开始,被一种欢快的气息包围着,仿佛春末夏初时节那样明亮惬意。那正是父母刚刚搬来的时候。离开生活了十年的远郊小镇,住进这套宽敞了很多的大房子,他们欣喜不已。新搬来的东西杂乱地靠墙堆放着,母亲将一个用床单打成的圆鼓鼓的大包袱拉过来,解开打得很严实的结扣,摊开在客厅木地板上,里面是一层层摞着的衣服、毛巾、枕头等。五月上旬天已经热了,母亲额头上沁出了汗珠,她用手背擦掉,说阳光真好。那种喜悦的表情,我至今记得很清楚。

关于这间房子的记忆,那一天是原点,是开启。仿佛一道时光的闸门被提起来,奔泻而下的水流,在漫长的时日中,汇聚成为一片浩渺无边的水面。这里那里,在并不清楚分明的方位上,闪烁着众多的光点。它们是我记忆中的场景和细节。

搬来的头两年,前后有几位父母当年工作时的同事或朋友,来家里看望。他们大都也是退休后搬来这座城市,跟随儿女生活的。我也带父母回访过。但这些客人也和父母年龄相仿,出行不便,后来的联系也就只限于逢年过节时,互相打电话问候一声。

因此,对这一对老人来说,生活中勉强可以称得上事件的,便是孩子们的到来。这几间屋子里最热闹的时候,是每年春节前后的那几天,有时还有暑假中的某些日子。平日的安静寂寞,被聚会短暂地打破了,仿佛平静的水面荡起了一丝涟漪。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父亲的八十岁生日,正赶上那一年的春节假期。那时他们已经搬来三年了。那一次聚会最齐全,国外的妹妹一家也赶来了,祖孙三辈十几个人坐满了客厅,几个小孩子嬉耍打闹,十分热闹。全家围着餐桌吃年夜饭时,父亲很兴奋,说他要说几句话,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页纸,原来是事先写好的。他讲了几点,大意是感谢儿女们孝顺,让他们得以安享晚年,生活得很幸福。这种庄重的方式和他带有几分羞涩的表情,让大家笑成一片。

但这样的时候并不多。生活的主色调,还是日复一日的单调和平静,缺乏变化。

这一点首先体现在房间里的布设上。如果不是我们有时给稍微调整一下,所有的家具和器物,都会固定在最初的位置上。这个环境中的生活,也是一成不变的鼓点节奏。像每天的简单晚餐,总是摆在沙发前面的茶几上,两个人一边看电视一边吃,吃饭时看的永远是北京电视台的健康栏目《养生堂》,紧跟着是《北京新闻》,然后又是中央台《新闻联播》。接下来再看一两集电视连续剧,大约会在八点半到九点之间播完,就到睡觉时间了。

每个周末假日,两天中的一天,我们过去陪父母吃一顿饭。他们平常吃得很简单,但那顿饭总是要尽自己所能做得丰盛些。母亲轮流着做她的拿手菜,像焖饼、煎茄盒、用晒干切碎的马齿苋拌肥肉馅蒸出的包子等,都是我从小就熟悉的家乡美食。这些百吃不厌的味道,只能在回忆中品尝了。如今回想起来,心中时常泛起一阵愧疚:为什么那么多年中,我总是过去吃现成的,而很少进厨房帮着做几顿饭呢?仅仅因为他们多次阻拦,我就心安理得地坐享其成,养成了习惯,像一个受宠的长不大的孩子。

从这间屋子延伸出去,是他们极其有限的活动半径。

父亲习惯独处,通常是待在屋子里。偶尔外出时,一是与母亲一同去超市或菜市场买菜,二是独自到小区里的净化水售水机处打水。母亲喜欢热闹,每天上下午都要下楼去,但足迹大都也在小区院内。夏天在院子北面一片柏树林里,与一群年龄相仿的老太太们一起做保健操,冬天则移到楼下朝南的一处空地上,晒太阳聊天。

因为性情平和知足,饮食起居符合养生之道,因此在很长的时间里,他们有一个还算不错的健康状况。但自然的铁律无法逃遁,衰老和病痛不动声色地增加和升级,缓慢地调整着他们动作的幅度,一点点地蚕食着肉体和精神。

母亲的膝盖开始有问题了。每次从沙发上起身时,要用双手扶着茶几用力撑一下。走平路还凑合,上台阶则明显吃力。她的卧室床边摆着一台红外线理疗灯,是我买来给她照射膝盖的,床头柜上的一瓶英文字母的药片,功效是补充钙质,如今还有小半瓶。父亲腰背愈发弯曲了,因为缺乏运动,肌肉萎缩,两条小腿瘦得可怜。他始终坚持自己去楼下打水,最早是两只手各拎一桶,后来是一次只打一桶,再后来则变成用买菜的小车拉。

于是,屋子里器物的变化增减,也和生命的流程同步。此刻还放在客厅角落里的拐杖和轮椅,便陪伴了他们生命的最后阶段。

父亲发病前大半年,有一次说起觉得双腿没劲,走路发飘,我便买了这副拐杖。有一次陪同他到小区旁一家医院体检,他拄着拐杖慢慢地挪动脚步,几百米的距离走了很久。这也是记忆中他唯一的一次拄杖。轮椅则是在父亲去世后,弟弟赶来处理后事时买的。父亲去世,给一向乐观开朗的母亲很大的精神打击,那种丧偶的哀伤,不是儿女的关心能够抚慰的。她外出时不再走路,是由于腿脚更费力了,但更可能是她放弃了。这一辆轮椅便成了代步工具,被雇来照顾她的保姆推着,沿着母亲走了十年之久的小区内外的道路街巷,又缓慢地走了一年多,直到有一天彻底停下。

自父亲突发疾病住院手术起,因为病情迟迟不见好转,过去偶尔才有且很模糊的一个想法,开始频繁地浮现在脑海中:那一天总要来的。随着父亲离去,这个念头开始转到母亲身上。母亲早晚将要面对的那一天,会是怎样的情形?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我不再觉得这种想法有什么不敬或不妥。

这是一个永恒的谜语,谜底因人而异,常常到最后才能揭开。但将近两年后母亲给出的答案,却大致在意料之中。那个胸腹部主动脉中的病灶,是数年前体检时发现的,前后看过几位专家,都摇头说无法手术。母亲多次对别人自嘲地说肚子里有一颗不定时炸弹,说不清时间设置,只希望到爆炸的时候快一些,少遭些罪。终于还是未能躲过,而且过程也的确如母亲愿望的那样。

不过,对于我来说,不管答案如何,引发的感受都是同样的。我在院子里行走,经过净水机,经过柏树林,经过坐在一起聊天的老人们,再也见不到父母的身影了。一种空落落的悬浮感,每每从胸间升起。

更强烈地陷入这种感觉,还是在房间里时。去世后大半年中,母亲的骨灰盒放在她自己的卧室里。我隔几天过去一次,给阳台上她养的几盆草花绿植浇水,给床头柜上母亲的遗像点上一炷香,再坐上一会儿。笃信佛教的妹妹,安装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电子播放器,日夜不停地播放着舒缓柔和的佛教音乐,将房间里衬托得更加静谧。想到当年全家人春节聚会时的喧哗热闹,恍若隔世。

母亲遗像旁边,放着一册薄薄的《金刚经》,是寺院里印制发放的,其中我最熟悉的是这一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母亲的骨灰盒,如今已经埋进五十公里外的一处墓穴。两年的阴阳暌违后,一生相守的父母又在地下重聚了。我每次去祭扫,摆在墓碑前的祭品中,都有父亲喜欢吃的稻香村糕点,像桃酥、蜜三刀、江米条等。过去许多年里,它们时常出现在沙发前那个巨大的茶几上。

如今,放茶几的位置已经空了,客厅愈发宽敞。客厅和阳台之间的那道窗帘也已摘掉,没有了遮挡,阳光更加明亮,一直照射到客厅北面纵深处。此刻我就坐在满地的阳光中,将一些需要保留的小件物品,临时放置在几个大纸箱里,以备将来仔细整理。

眼前还在的每一样东西,我都说得出来历。阳台上的那一张沙滩小圆桌和两把椅子,是我在他们刚搬来时买的,至今完好无损。夏天之外的三个季节里,母亲都喜欢坐在这里,让透过落地玻璃的阳光烤暖后背。坐在这里望过去,靠着客厅北墙的那个三层的储物架,下面两层是铁丝网,最上一层是木板,是节俭的父亲从邻居搬家时不要的东西里捡回来的,平时总是放着木耳香菇、挂面杂粮之类。

这是一套复式的房间,我又来到二层。靠里面那间屋子里,放着一台老式缝纫机,是上个世纪70年代的产品。当年在老家的一间狭窄的屋子里,中学生的我曾经趴在上面写过好几年作业。母亲手巧,擅长针线活,大到衣服,小到鞋样,都做得很好,我还记得她做的一个绣花棚子,画面是鲜花和小鸟,格外好看,在墙上挂了很久。有了这台缝纫机,她更是如鱼得水,记得她的同事和邻居们经常找上门来求她帮忙裁缝,而全家人的衣服,很多也出自这台机器。

我要留下这台缝纫机,留住一种怀念。但更多的东西,却只能舍弃了。

缝纫机旁边,是一个很大的落地衣柜,里面摞放了很多被褥。我结婚时,按照家乡习俗,母亲给做了几铺几盖,用的是上好的棉絮,好不容易打听到县城里有认识的人开车进京办事,求人家给捎过来。几十年了,只用过一套,其他的一直四处找地方存放。但如今房子早晚都要出手,无论如何也得处置了。

我挑出两床被子留下,其他的打算放进小区里的旧衣物捐献箱。没有人可送,送人也没有人要,如今一点钱就能买到松软保暖而又容易收纳的被褥。留下来的我也不会盖,只是为了保留一份母爱的记忆。想起人和物皆将亡失,不免有些感伤。

但感到慰藉的是,毕竟还有不少器物会长久相伴,它们足以牢靠地守护住记忆中我与父母共同度过的日子。

房间里的多数家具,包括一层客厅沙发前的那一个茶几,此前已经被运到远郊的一所住处。退休在即,期待已久的宁静生活日益眉目清晰。家具都是木质的,结实耐用,我舍不得扔掉,拉回原厂家翻新了一遍。那处房子客厅要狭小不少,这边客厅里的几件放进去,立刻显得拥挤了。父亲卧室的全部家具,则摆放在了我自己的卧室中,每件家具的摆放位置和朝向,完全一样。

这样,未来的日子就不会完全陌生。旧物在穿越时光时,也将往日的一些东西留存下来,仿佛一头从密林间飞驰而过的鹿,躯体上沾着蹭过的树枝的汁液。一些形象和气息,可见的和不可见的,都附着在这些器具的表面上,仿佛油漆的幽幽光亮,等待回忆的目光拂过。

除了定下那几样东西的去向,我今天的一个收获,是从一些书页间、信封里、抽屉中垫底的画报纸下面,找出了父母的一些零散照片,按照时间前后,分别放入几个他们的照相簿中,准备带到那个住所,放在书柜最下层的抽屉里。想他们的时候,就拿出一册来翻翻。

我会看到父母年轻时的模样,看到兄妹几人小时候依偎在他们身边,看到带他们去各地旅游,看到许多次的节日团聚,看到照片上有了更多的孙辈,看到他们越来越衰老疲惫……他们普通的一生,被浓缩在几本照片集里。

迟早有一天,这一套房屋将改换主人,在里面展开别人的生活。那时候,我会在一百公里外的远方,被熟悉的家具和器物环绕,沐浴着和煦温暖的阳光,而不时泛起的回忆,也会像一阵微风,吹掠过我的心间。

格桑花开

我看着眼前的格桑花,心中滋生出一种奇特的感觉。

这里是客厅南端的阳台。一个水槽形状的长方体花盆,紧靠整面的落地玻璃窗摆放着,几十株一尺多高的格桑花,挨挨挤挤地长在里面。纤弱的茎秆,嫩绿的细叶,托举出顶梢处的精致的花朵。花朵有八片花瓣,有白色、紫色、浅粉色、深粉色,还有酒红色。被花瓣环绕包裹着的黄色花蕊,像一个小小的绒球。

去年一个深秋的日子,我在官厅水库旁的一片开阔的草地上,采摘到了它们的种子。那天风很大,海棠树、柿子树、蒙古栎树金黄色或者褐色的叶子,被风撕扯下来,又在地面上归拢成一堆堆。抬头眺望,不远处清澈碧蓝的水面卷起了波涛,浩浩荡荡地向眼前涌来。

更早一些时候,在盛夏季节,我在这里第一次看到它们。一大片格桑花丛,沿着草地的边缘迤逦排列,蓬勃茂盛,颇有气势,茎秆最高有两米多,风拂过时,它们晃动的姿态仿佛舞蹈,又仿佛在无声地呼喊。在炽烈的夏日阳光下,成千上万朵花恣肆地开放,众多的色彩交织错杂,荡漾闪烁。望着它们,一种新鲜奇特的感觉油然而生,仿佛瞬间置身于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

我知道这种感觉的由来。它源自一些片段零散的印象,一些听到或想到下列事物时产生的联想:西藏高原无边的寥廓,高远的天空上飘浮着大朵云彩;蜿蜒起伏的高速公路向着天际伸展,它因为一首名为《天路》的歌曲而广为人知,高亢嘹亮的歌声仿佛打着旋儿升到高空,去触摸雪白的云朵;还有在蓝天下草原上的舞蹈,或单人或多人,舞姿或舒展或奔放……这些体验都是在日常熟悉的生活之外。

这一处采摘种子的环境场所,也具备其中的某些成分,像明亮的阳光、碧蓝的天空、开阔的视野等。虽然它距我生活的大城市只有一百多公里,但此处自平原向高原过渡的地势,格外强劲的风力,使得它在心理上造成的差异感,要明显大过实际的空间距离。

采摘时毛剌剌的扎手的感觉,现在还能回忆起来。揪下已经开始干枯的种荚时,外表的茸毛被手指肚捻成了碎屑,飘撒进花秆丛中。把荚壳捏碎,露出一粒粒细长的黑紫色种子,很像是极其微小的虫蛹。回到城里后,找出一个闲置很久的花盆,装满土,拌进一点花肥,捏一撮种子埋在里面,再浇上一遍水,放在阳台上。做这件事时的心情,仿佛一个孩子在做游戏。

接下来就把它忘记了,该是因为本来没有指望什么。大约过了一周左右,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花盆时,感觉似乎有一点异样,在几乎已经干涸了的表土上,有几点针尖一样的绿色。弯腰低头去看,确定正是撒下的格桑花种子发出的新芽,心中骤然有一阵愉快的悸动,欢喜中夹带了一丝意外,似乎眼前这一幕并不真实。没有想到,在千万人口的大都市中,在离开地面几十米的高楼上,在与它们平时的生存环境迥异的地方,这种原本属于高原地带的植物,居然破土而出了。

但我很快又意识到这种感受中有一些偏颇。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种子的使命就是发芽,有了合适的土壤、阳光、水分和养料,萌发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再自然不过。没有什么理由规定它只能在某一处地方生存。就像一个人去异域他乡打拼,只要适应环境,也能够过得很好。

接下来,我看到新芽一点点长高,长出茎秆,抽出叶丝,不断地开枝散叶,逐渐长成一片葱郁茂密的枝干丛林,有一尺多高。茎秆的顶端,也开始长出一颗颗花苞,日渐饱满,直到有一天,开出第一朵金黄色的花。然后骤然提速了,短短几天中就开出了一大片,足有数十朵。我记录了一下,从发芽到开花,大约一个月。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稀疏到茂密,花盆的方寸之地中,呈现出一个小小的奇迹。

这种花卉毕竟是属于较为罕见的种类,因此最初瞥见它发芽时的那种讶异感,一直持续到如今的花开之日。推究起来,该是因为在理念的深处,它是属于另外的空间的。距离感给事物增添了一缕诗意,仿佛煲汤时放入几粒胡椒,便有了别样的滋味。

在那个空间里,花儿经常是重要的角色,成为许多画家描绘的对象。有名的像梵·高的《向日葵》和《鸢尾花》,还有莫奈的《荷花》,线条和色彩中寄托了心情,赋予了寓意。音乐也承担了这种功能。譬如那一首苏格兰民歌《斯卡布罗集市》,谁听到时不感到心醉神迷呢?“你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那里有欧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代我问候那儿的一位姑娘,她曾是我心上的人。”莎拉·布莱曼的嗓音天籁一样空灵,歌声中的甜蜜和忧伤,丝丝缕缕地沁入聆听者的灵魂。

回到眼前的格桑花。在藏语中,格桑花寓意幸福和美好,有不少歌曲以它命名,我印象最深的是一首《你是我的格桑花》,也是关于爱情的咏唱:“还没等到高山上的雪融化/我就等不及要出发/在你离开前我要去采一束/最先盛开的格桑花/不能陪你去到海角天涯/就让花儿替我陪着你吧……”歌词里有怅惘忧伤,有不甘和无奈。好音多哀伤,生命中的欠缺、丧失和破碎,为艺术增添了深度和感染力。

给花盆里浇一次水,几颗水珠溅落在叶子上,悬垂欲坠,茎秆也给压得歪斜了。格桑花的生境是昊天旷野,阳光照射,大风涤荡,逼仄局促的阳台一隅,并不适合它。我因此想到了晚清龚自珍的名篇《病梅馆记》,但又觉得不能简单类比。那些梅树欹曲怪异的形状,是人为的砍斫削删导致,为了迎合某种病态的审美趣味。但在这里,格桑花的本性并没有受到扭曲,毋宁说它是在环境的局限中努力发挥生命的潜能。

唐代诗人韩愈曾经在院子中以盆为池,种植了莲藕等,并赋诗数首。其中两首是这样写的:“莫道盆池作不成,藕梢初种已齐生。从今有雨君须记,来听萧萧打叶声。”“池光天影共青青,拍岸才添水数瓶。且待夜深明月去,试看涵泳几多星。”雨点落在荷叶上,发出富有韵律的声音,深夜星光投影在水面上,若隐若现。尽管它只是缩微了的景观,但仍然能够带来一些真切的大自然的气息。

那么,看着阳台花盆里的格桑花努力挺直腰身,追逐阳光,绽放出鲜艳的花朵,我也就不难想象那种空旷辽阔的风景,那种在大地上飘荡弥漫的诗意。在都市钢筋水泥的森林中,这些纤细柔弱的草本植物,是一缕灵动的气息,是一条看不见的通道,在无形中完成了一种启发、一次接引。

在这种散漫无羁的玄想中,今年的第一场有几分模样的雪,终于降临了。阳台外面,雪花飘飘洒洒,时常有几片斜着飞过来,贴在玻璃窗上,片刻就融化了。有窗外迷蒙混沌的一片白色作为背景,格桑花被映衬得愈发碧绿鲜嫩,纤细挺拔的茎秆上,一朵朵小花宁静柔美,如梦如幻。

身边的冬野

冬至之日,我又来到了这一处远郊公园。

一年四季,我多次来到这里,目睹过它不同时节的容颜和神情。冬至节气的到来,意味着冬天进入了一种纯粹深沉的状态,最能够袒露出这个季节的本质和底色。

没有一点风,前后左右,到处都是一副静寂凝止的模样。抬头看去,天空呈现为一种均匀的淡蓝色,没有一片一绺云彩,仿佛有几分不真实。一排高大的白杨树,稀疏光秃的枝干叠印在一尘不染的天空中,线条疏朗遒劲,有油画般的效果。

目光从高处和远方渐次滑落,徐缓地移到眼前。脚下是一条柏油路,路边的草地上,连同每一棵树的树坑里,都盖上了厚厚一层黄褐色的落叶,干枯卷曲,仔细看还裹着不少细细的树枝。路的另一侧,是几畦收割后的稻田,一簇簇大约两寸高的根茬,紧紧贴附在浅白色的干涸的地表上,像是凝结了一层薄霜。

前方不远处是一个小湖,曾经的潋滟波光已被封存于冻冰之下,冰面坚硬粗粝的质地,望过去就能感受到一阵寒意。几个年轻的父母带着孩子在溜冰车,动作姿态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湖边一圈茂盛的芦苇变得枯干,白茫茫一片,苇秆顶端一簇簇单薄的芦花,在几乎静止的空气中微微摇曳。

一种深沉寥廓的宁静笼罩着原野。公园远离城市,乡野的特色十分明显,加上游人稀疏,就更是如此。但主要的原因还与时令有关。在其他几个季节里,大自然呈现出的是无比的热闹和喧哗。那么多的乔木和灌木,花卉与杂草,用树冠的搭连,用枝条的交错,用藤蔓的牵绊,用根须的虬结,彼此勾肩搭背地交织在一起,茂盛葱郁。它们遮蔽了天空,阻挡了平视的目光,更将地面遮盖得严严实实。

在春天和夏天的漫长时日中,我曾经颇费心血,才弄清楚了很多树木花卉的名称,但如今却又有不少重新变得陌生。我知道,是冬天不动声色地破坏了我的努力。我与它们的联系,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不同形状色彩的枝叶和花朵建立起来的。伴随它们一同出现的,还有一种特别的氛围,来烘托和强化各自不同的情调。但这些凸显不同植物科属的特征的东西,在这个季节中却被极大地剥夺和削弱了,让我试图叫出名字时变得迟疑。我感到一些轻微的沮丧。花朵凋谢,树叶脱落,只剩下树枝简洁刚劲的线条,每一棵树,每一株花,都成为独立的个体。那种茕茕孑立之感,即便是从最为邻近的两棵树中,也能够感受得到。

这种情形,让我联想到一个人的孤独和迟暮。

如今想来,数月前的从绿叶纷披、杂花乱眼中走过,以及油然生出的亲昵愉悦的感觉,都好像不真实,仿佛一场梦幻。庄子的梦里,不清楚是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自己。置身冬日的原野中,在某个恍惚的瞬间,我也产生过这样的意念:哪一个才是错觉,是眼下视野里的肃杀萧瑟,还是不久之前的蓬勃葳蕤?

这样的静寂和旷远,容易让思绪从眼前逃逸出去。我的意识曾短暂地跌入遥远的过去,脑海中模糊地闪现出华北农村的乡野田园,在那里我度过了童年。它们影子一样飘忽,连接了某件模糊的往事,某种朦胧的情绪,但都不能成形,仿佛一只掠过天空的飞鸟,还未来得及看清楚就消失了。

一片萧条中,万物都在收敛和缩减,返回自身的质朴素简。唯一相反的是树上的鸟巢,它们获得了放大和凸显。我好像第一次意识到,高高低低的树杈间,原来藏着这么多的鸟巢。其他几个季节里,它们被繁茂的枝叶遮蔽了,大多数看不到。它们的居民的身影,在当下也显得更为活跃。时常会有一只或几只鸟儿从头上掠过,像是一道闪电。但我很少听到鸟叫声,或许是被寒冷哑暗了歌喉。它们落在地上,在枯干的百草丛中走动觅食,身上的羽毛黑白相间,既庄重又滑稽。更经常见到的是成群的麻雀,从某个方向飞来,倏地落在一棵树高处的枝条上,像是骤然降下的一阵雨点。

一只流浪狗追着我跑了一段路,有时跑到身旁,随后又后退几步,目光中有一些讨好和乞求,还有几分胆怯和畏惧。它试图接近我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寻觅一口吃的,可惜我什么都没有带。这样的严寒季节,对它是至为艰难的时日。

四野寂寥。我想到了一个说法:“冬藏”。《史记·太史公自序》中写道:“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这个属于节气物候的古典词汇,指代的是大自然的规律,本身也具有一种文学的意味,一种修辞的魅力。

走在裸露着的田野里,满目的简约清爽,让人能够更好地理解这个词汇的含义。这个时节,植物都将生命收缩在根茎里、枝干中、树皮下,仿佛坠入了一个漫长深沉的梦境。你很容易想象,当一场大雪降临时,便是给大地盖上了一床厚厚的棉被。

但沉静并不是死寂,虽然看上去似乎萎靡呆滞,可这只是假象。每一棵树都抱紧了生命。缺少光泽的粗糙的树皮下面,有汁液在蓄积和流淌,等待着合适的时刻,再将自己打开。几个月之后,我们将看到新一轮的繁盛,春天的生发,夏日的张扬,会重新降临在大地之上,就仿佛在生活中有时会看到的情形:一个人消失了,几乎被人遗忘了,但有一天重新出现,像是换了一个人,周身闪耀着别样的光彩。

一路走着看着,到处都能接受到这样的预示着蜕变的消息。

供游人散步骑行的绿道两旁,杂乱的枯叶盖满了枯黄的草地,中间掺杂着坠落下的数种树木的不同形状的果实,被融化后的残雪和泥土弄得脏污。它们都将化为肥料,滋养下一季的春华秋实。几株忍冬萧瑟光秃的枝条上,还挂着一串串豆粒大小的浆果,为小鸟提供点心,虽然色彩已不复秋天时那般晶莹红艳。那一丛有着小丘般阵势的藤蔓,我认出是连翘,春天时压弯了树冠的繁茂花朵,曾照亮过周边不小的区域,如今虽然片叶皆无,但那种蓬勃霸气的风度和姿态犹存,没有被寒冷剿灭。它们等待着地下的看不见的阳气生发、汇聚和壮大,到了合适的时候,生命从枝条花卉中喷涌出来,猛然间再一次将天地攻陷。

循序渐进,物极必反,周而复始……这些成语由于耳熟能详而显得平淡无奇,但并不因此而失去它的力度。大自然以循环轮回的方式,完成着自身的递嬗运化。一条看不见的巨大链环,在天空与大地之间,不动声色地架设起来,伸展开来。我看到的一切,都是这个链条上的细节,即便是最为细微琐屑的部分,透露出的也是某种整体性的信息。

我想到了一位美国作家兼自然学者包罗斯的一段话:“自然之书就像是以各种语言、不同字体所写成的篇章:横七竖八,掺杂着各式注脚。有粗大的字体,也有细致的笔迹,有隐晦的图标,也有象形文字。读得最慢,甚至干脆停顿下来的人,读得最好。”眼前的风景里,那一份单调中的丰盈,枯索中的活力,无疑也属于自然之书中的一页。

我停下脚步,望着身边的这一片冬日原野。我希望自己也能够成为一个合格的读者。

那个冬天我走进地坛

在读《我与地坛》前,我正醉心于阅读朱生豪翻译的《莎士比亚全集》,一位在出版社工作的友人赠送了一套新印本。之所以记得这些,是因为读着这篇作品时,我脑海中不由自主地跳出了《哈姆雷特》中那一句著名的独白——“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

在我当时的感觉中,这句话正可以移来概括《我与地坛》中主人公面对的困境。虽然两部作品的主角——受了欺骗的王子和落魄无助的残疾人——所身处的时代地域及面对的难题有着巨大差异,但当事人那种被逼迫到濒临极限的感受,应该是相近相通的。

《我与地坛》对我的触动是那样强烈。我记得把刊发作品的那一册杂志抓在手里,郑重地摩挲着相关的几个页面。我想到儿童时期的高尔基,每当读到一本喜欢的书,就将书页对着阳光看,以为其中一定藏着感动人的奥秘。

我专门骑车去了一次地坛公园。冬日的寒冽中,我用了半天时间,走过整个公园,每隔一会儿,就要擦拭一下被嘘出的热气弄模糊了的眼镜片。虽然过去也来过,但此次它大不一样了,只因为被史铁生描写过,便仿佛成了一个全新的地方。我寻找作品里描写过的那些场所,想象他的轮椅曾经停在什么位置,哪里是歌唱家练嗓子的地方,那对从中年慢慢地变为老年的夫妻,每天散步时是从哪个门口进入公园的。在漫长的日子里,作者史铁生坐在轮椅上,望着面前的空旷和静谧,思考他的苦难和命运,他活着的理由,他可能的救赎之路。

对于他,这注定是一个无法摆脱但又必须厘清的纠缠。二十一岁那年,命运就判决他下肢瘫痪,只能终身坐在轮椅上,死亡之日才是解脱之时。时时刻刻,他体验着一种面临绝境的、即将被吞噬的感觉,仿佛一只脚踏在悬崖边缘松动的碎石上,仿佛面对剃刀寒光闪闪的锋刃。

史铁生的最初反应,与处于类似境遇的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对命运不公的抱怨甚至是愤怒:凭什么是我来承受这样的苦难?但这样的情绪并无助于改变这一个坚硬的事实。无奈中,他只能平静下来,努力让自己思考,试图弄明白一些事情。时间并未能平复伤痛,却有助于让他认识伤痛。从那一个一次次与荣誉擦肩而过的长跑者身上,从那一个漂亮但弱智的小姑娘身上,他看到了造物者的不讲道理,看到了偶然性的随意捉弄,看到了苦难的无所不在。他明白了:“看来差别永远是要有的。看来就只好接受苦难——人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而由谁来充任这种苦难的角色,谁去体现世间的幸福、骄傲和快乐,实在是没有理由可讲。

这个命题同时也还有着一个分蘖:那么,要不要活下去?也是在长久的思索后,作者领悟出“死是一件无须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的事”。这样想过之后,他安心了许多,接下来的问题便是需要思考怎样活了。终于,写作接引了他,成为他每天愿意继续观看晨曦和夕阳的最重要的动机。按照他的说法,“活着不是为了写作,而写作是为了活着”,或者“只是因为我活着,我才不得不写作”,这是他使自己获得拯救的道路,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寻到。

自此他沿了这条道路艰难地行走,就像独自摇着轮椅跨过公园里的沟沟坎坎。终于,在走进这个园子十五年之后,他拿出了这一篇《我与地坛》。这是一朵在炼狱的黑暗中开放的花朵,却闪动着属于天堂的奇异光亮。这一点赋予了它罕见的品质。

说到底,最终支撑起他残缺的生命的,是一种存在意义感的获得。我想到了奥地利精神医学家、“意义疗法”的创始人维克多·弗兰克的著作《活出意义来》。作为当年纳粹集中营中的一名囚犯,他展现了被关押者们的两种前景——或者死于疾病冻馁,或者最终被推进焚尸炉。没有别的选择。每个人都面对同样的境遇,但意识选择的不同将他们分别开来。那些能够始终保持某种目的感的人,从肉体到精神都显得更健旺,甚至挨过了最为艰难的日子。哪怕这种目的是那么渺小,如努力保存下家人的一张合影,设法看一眼囚室外一棵绽放新叶的小树。所以,弗兰克反复引用尼采的一句话:“懂得‘为何’而活的人,差不多‘任何’痛苦都忍受得住。”

作为写作者的史铁生的卓越,也正是建立在这一点上。他自写作中发现了意义,从而获得了抗衡苦难的力量。残疾促使他思考,思考让他窥见了生存的本质,得以平静地看待和接纳苦难,达成了与自己命运的和解。这是一种窥见命运底牌后的开悟和坦然,绝非肤浅浮泛的乐观主义所能比肩的。

在《我与地坛》中,我们看到了思想清晰地展开。作品要表达的并不是一个单纯的理念,而是诸多理念的汇聚和纠结。它从某一个逻辑起点迈步,层层递进和深入,剥茧抽丝一般,其中穿插着一位想象中的对话者的质疑和诘问。这一点保证了作品的严整性和公正感,因为这种姿态正是基于对存在之复杂性的深切体认。在这条思想路途的终点,生存的“牢靠的理由”在他面前闪现,日渐明朗,于是生活的重新开展也获得了坚实的基础。

也正是因为这篇《我与地坛》,我开始找出此前他所有发表过的作品来读,也从此关注他此后的所有作品,他在我心目中占有了特殊的位置。事实上,几乎可以说在他的所有作品中,无论是散文、中短篇还是长篇小说,反复思索和表达的都是以生与死、坠落与升腾为内核的一个话题群落,在具体作品中又体现为不同的伸延和变异。而这一篇作品,无疑正是一个承前启后的重要环节。

命运给了史铁生一副烂牌,他却将它打得至为出色。

这种感悟并不是仅仅对作者自己才有意义,否则就不会有那样的广泛而强烈的反响。从对自身残疾的思考生发开去,他进一步揭示了残疾是一切生命共同的、本质的困境。它不仅仅限于肢体器官的残缺,而是有着广阔的指向——对于美貌、健壮、聪明而言,丑陋、病弱、愚钝也都是一种残疾,如此等等。因此,地坛是他个人的救赎之所,而他从这里获得的觉悟,也将会成为读者寻求自身的超度的一种导引,一个力量之源,尽管他们中的大部分不可能来到这座园林。

《我与地坛》的浓郁而沉静的诗性气质让人叫绝。“……要是以这园子里的声响来对应四季呢?那么,春天是祭坛上空飘浮的鸽子的鸽哨,夏天是冗长的蝉歌和杨树叶子哗啦啦地对蝉歌的取笑,秋天是古殿檐头的风铃响,冬天是啄木鸟随意而空旷的啄木声……”作品的整个第三节我曾经熟诵如流,这是其中的一段话,而在此前后,还有用一连串的排比句式铺陈出的多重比喻,画面鲜明生动,节奏舒徐有度,韵律如诗如歌,让我有理由坚信,这一节堪称是中国文学中的一段华彩乐章。整个作品也是对于文学的本质属性——一种诉诸灵魂的审美的感性力量最生动的体现和诠释。经由这种方式,它才得以走进广大的人群。这就是文学的魅力,似乎轻柔缥缈而又真切坚实,无足轻重而又至大至刚。

此后多年中,我又去过几次地坛公园。最后一次,记得是在一个深秋的黄昏时分,落日的余晖斜洒在祭坛上,黄霭霭一片,遍地飘落的树叶散发着清新而苦涩的气味。虽然史铁生已经辞世多年,但他笔端吐露出的文字,却仿佛此刻视野中的光亮一般,无声而广阔地漾荡开去,在一方方灵魂的田亩中流布氤氲。他描写过的这个地方,已然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地理处所,而是一个精神的朝圣之地。加持和祝福都在无声地进行着。

因此,自甫一问世的那天起,《我与地坛》就不再专属于作者史铁生自己了。

这篇作品最早刊发于《上海文学》1990年第1期。这真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数字,我不愿意看作仅仅是一种巧合。我不知道,它是否预示着上个世纪90年代文学开始了对于灵魂审视、对于命运思考的深入化?十分确凿的是,作家韩少功敏锐地意识到了它的价值,当时就说过一句大意如此的话:即便整个1990年只有这一篇作品,这一年也是中国文学的丰年。

三十年过去了。时光印证了他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