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巴基斯坦悬崖上“猎”宝石

2024-04-29 00:00:00陈大卫
知音海外版(下半月) 2024年2期

“宝石猎人”——乍听起来像是网络游戏里的名词,现实中却是一种真真切切存在着的职业。

从拉美到非洲,从缅甸到巴基斯坦,每年无数动辄价值上千万元甚至过亿元的珍贵宝石,从这些著名的“宝石之国”出土,吸引来全球的宝石猎人们游走“巡猎”,而后带至公开的宝石市场或极尽隐秘的渠道交易。不过,这些宝石矿区往往并不太平,常常与枪械、战乱、恐怖主义等一系列字眼紧密关联。只有真正老练又敏锐的猎人们,才能在这片晦明难定的危险光影里游刃有余,为客户寻觅最优质的宝石资源。

来自中国新疆的“90后”小伙杜鑫鹏,是一名如今在圈内颇有名气的年轻宝石猎人。从小热爱宝石的他,曾在专业宝石鉴定领域投入过无数心力,如今转职为宝石猎人仅短短几年时间。鑫鹏进入这一行当的“新手村”(即游戏中玩家初入局的地方)选了个高难度的地方——近年来政局动荡的巴基斯坦。至于原因,除了因为拥有彩色宝石鉴定的多年经验历练和专业资质,还因为他意外“猎获”到的巴基斯坦好弟弟。

巴基斯坦好弟弟

鑫鹏这位好弟弟本名沙夫卡特。在乌尔都语里,这个名字寓意着“力量和荣光”。几年前,沙夫卡特跟随父亲来到中国新疆的喀什居住。鑫鹏一开始遇到他的地方,就在喀什市区巴基斯坦侨民聚居的一处宝石交易市场里。

沙夫卡特的父亲在巴基斯坦老家吉尔吉特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宝石商人,主要经营的是巴基斯坦北部地区最负盛名的海蓝宝石。之所以受人尊敬,在于他们家是出了名的“做生意老实”。这份专属的精神伴随家学渊源一并传给了沙夫卡特,以至于起初引导鑫鹏去沙夫卡特家摊位的介绍人都会打包票,“沙夫卡特啊,这人是真的老实,真不一样”。

当时闲居在家的鑫鹏以健身减肥为由,每天骑自行车到10千米外的沙夫卡特的店里与他侃大山、聊宝石。相处一段时间之后,鑫鹏意识到眼前这个中文表达不甚流利的巴基斯坦商人和以往那些格外世故精明的巴基斯坦人确实不一样。沙夫卡特一边说着略显蹩脚的普通话,一边在“中国式应酬”的社交场上试图融入却又不得其法的“笨拙”模样,令鑫鹏生出一种“当哥哥的感觉”。

出生于一个穆斯林大家庭且同辈排行相对靠后的沙夫卡特,显然不缺哥哥。但彼时他的确急需一位引领他深入中国文化的向导。较沙夫卡特稍微年长一些的鑫鹏一边开心调侃他别扭的中文发音,一边认真指点他如何礼貌又妥帖地给中国的生意伙伴敬烟递火。两人的缘分就此发芽。

事实上,有着“巴铁”之名的巴基斯坦老百姓对于中国和中华文化的认同度和好感度是超乎很多国人想象的。正在热情拥抱中国文化的沙夫卡特,同步接纳了中国式社交的“面子观念”。当处在转型试错期的鑫鹏难免遇到货源失真、“看走眼”,或是支付延宕、账期拉长等麻烦时,要“面子”的沙夫卡特每每会主动提出给中国哥哥兜底;同样“做哥哥”心态十足的鑫鹏也不希望这个巴基斯坦老实弟弟吃亏,主动共享中国宝石市场的行业资源,尽可能帮助他从中赚到钱。就这样一来二去,虽然他俩不止一次在宝石生意上栽了跟头、交了学费,却也锻就了铁打的关系,携手组队打出点名堂。而这份信任,在鑫鹏跟随沙夫卡特抵达巴基斯坦之后,进入了一种全新的境界。

纯粹的开矿?

“如今,社交媒体对于巴基斯坦时局的描述有些过度妖魔化。”鑫鹏称。不过他也坦言,在答允跟随沙夫卡特初次飞赴巴基斯坦之前,自己确实经历了一番极复杂的心理斗争。落地后,哪怕见证了当地老百姓对于中国人的热情态度,哪怕已经雇了几位保镖,鑫鹏内心的恐惧感并未有所缓解。而他还得赶到沙夫卡特的家乡,处于巴基斯坦北部吉尔吉特雪山深处与海蓝宝石矿区毗邻的一座小山村,道路交通极其不便。

吉尔吉特地区位处亚欧—印度洋板块交界处,复杂的地质活动造就了极尽丰富的矿产资源,目前已探明的矿产地有1000个以上,多达数万人在此从事宝石开采和贸易相关工作。主营海蓝宝石生意的沙夫卡特家族,仅在吉尔吉特就拥有十来座海蓝宝石矿。

彼时,越野车在吉尔吉特雪山里越开越像深入无人区,夜幕笼罩,寒鸦鸣泣,鑫鹏自述内心的恐惧感放大到了极致,甚至生出一种“假如这些老铁在这里直接把我‘做了’,是不是无人知晓?我这辈子就要这么悄无声息交待在这儿”的错觉。但看着老实弟弟沙夫卡特的脸庞,鑫鹏终于归于平静和释然,“既然信了这小子,那该啥样就啥样吧,就算真的在这里交待了也只好认命”。

事实很快证明,鑫鹏的确有些“加戏”吓自己。安全抵达后,沙夫卡特举家上下对他视若同袍、亲密无间的态度,令他此前的种种刻板印象彻底消弭。沙夫卡特也自此开始帮着他在巴基斯坦开启了从寻访宝石矿区到玩转交易市场的“任务体验”。

相较于宝石在流通环节可能遭遇全球围猎的紧张刺激,巴基斯坦北部宝石产出源头的开矿环节反而简单纯粹。每年由矿主确定开采矿点、组织足够人手并筹措足额资金之后,采矿队在冰雪消融后的季节(5月至6月)即启动开采,并在初雪封山前返回(10月至11月)。一般来说,开采一个矿点需要5至8人,除矿主外其他成员均可入人头股,共同参与商议当年开采的宝石定价。如矿主有直接购买意向,则按照全体采矿队成员商议的价格买下宝石;反之则将宝石送入交易市场上售卖,价高者得,最终利润由全体采矿队成员平分。

这套听起来“淳朴”得难以置信的合作开矿模式,有着其必然的理由。这里的海蓝宝石矿几乎都位于帕米尔高原大山深处的悬崖峭壁之上,大型设备无法进入,只能依靠人力。这些矿工一边背负食物、设备和炸药,在没有任何保护设备的情况下负重攀缘,一边凭经验打探洞、推算宝石的方位、埋设雷管爆破、使用切割机将矿床分离。此外,采矿队还须在这终年积雪、人迹罕至的高原上,和缺氧、野兽以及雪崩等各种自然条件作斗争,冒着生命危险度过2至3个月与世隔绝的生活——最终,还可能一无所获。因而,如沙夫卡特父子一样,质朴且在乎信誉成了吉尔吉特本地老百姓最普遍的品质。

最珍贵的宝石

不过,宝石猎人真正的“主战场”还是在白沙瓦——一座云集着各方珍奇宝石,也折射着各路波谲云诡的国际级宝石交易之都。白沙瓦是中亚、西亚地区历史悠久的贸易都市之一,几个世纪以来商事活跃,唐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曾夸赞这里是一座花果繁茂的天府国度。如今,这座巴基斯坦北部靠近阿富汗边境的古老城市,却成了世界上公认的危险性最高的“军火之城”“罪恶之都”之一。民族争端、区域战争和恐怖主义的阴影,时刻笼罩在城市上空。

“我的一个好朋友曾去过白沙瓦东北的马尔丹办事,那里情况更复杂,我很少去那样的地方。当时听到他要去,我就把我的保镖借给他了。”结果,朋友去的当天中午,离他很近的地方就发生了恐怖袭击,有人被枪击。

有了好弟弟沙夫卡特的陪伴,真的站在风声鹤唳的白沙瓦街头时,鑫鹏已经相当淡定了。他很惊喜地发现,自打回到巴基斯坦,沙夫卡特全然没有此前的局促和拘谨,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满满自信,“沙夫卡特毕竟是属于这里的人”。在白沙瓦,最常见的情况是货主消失和货不对板,行事小心的他们也遇到过危险,“有一次我们去一个比较偏远的小市场看宝石。被强行拉去一个商铺,不交易就不让我们离开,最后是保镖提着枪把我们带出来了”。

鑫鹏坦言,沙夫卡特“属于这里”的本地身份为拓展生意提供了极大便利。作为吉尔吉特曾经的“省高考状元级别”的真学霸,掌握多门语言的沙夫卡特更是在宝石鉴定领域展现出了惊人的学习能力,这令“NGTC(国家珠宝玉石质量监督检验中心)宝石学家”鑫鹏时常咋舌不已。“我不希望沙夫卡特被当作我雇用的人”,在每一个场合,他都尽可能地让沙夫卡特作为自己的合伙人,作为自己在白沙瓦乃至巴基斯坦唯一的话事人出面谈判、巡猎宝石。

这副“兄弟同心共进退”的架势,后来甚至让沙夫卡特开始有了些“小埋怨”:本地其他宝石商都已经清楚意识到,沙夫卡特手头最好最值钱的精品宝石,一定都是优先拿给鑫鹏的,第一时间供给中国宝石市场的;换言之,沙夫卡特愿意拿出来给本地宝石商人交流的货源,一定是被鑫鹏挑过一轮的,恐怕不值得多看。

白沙瓦,鑫鹏在一家宝石工作室挑选宝石。鑫鹏拥有彩色宝石鉴定的多年经验历练和专业资质,是“NGTC宝石学家”。

鑫鹏的朋友圈相册都是浓墨重彩的巴基斯坦味道:从白沙瓦市场的人间烟火气,到吉尔吉特宝石矿脉的清冷孤寂,从罕萨河谷边的壮美绝境,到陡峭直拔7788米的拉卡波希峰轮廓……如今,他常年出没于深圳水贝等专业珠宝交易市场,也不时在一线大都会的各类顶级珠宝展上抛头露面。从北上广到深港澳,从川渝滇藏到老家新疆,越来越多高级珠宝商、奢侈品牌商慕名而来,重金邀约他出手搜猎名贵宝石。但他相信,那个来自巴基斯坦的好弟弟沙夫卡特,才是身为宝石猎人的他截至目前猎获到的“最为珍贵的宝石,没有之一”。

鑫鹏经常感念的是,自己唯一一次看到沙夫卡特的虔诚祝祷,竟是为了自己家里罹患重病的祖辈祈福。他最近也在暗自筹划,要把沙夫卡特的大女儿接来中国发展,帮助她超越当地的传统规训,打开人生的另一扇门。在鑫鹏关乎未来五到十年的事业想象里,“完全没有什么珠宝圈子、人上人、纸醉金迷的图景”,他希望能够在巴基斯坦开设一所中文语言学校,帮助更多本地人学好中文,得到更多工作机会,过上更优渥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