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惠子的这篇小说,使人感到柳暗花明,心旌摇曳。小说带领我们跟着三四个不太起眼的人物穿行于他们生活的场景、片段,纠缠于成长、理想、道德、生死这些人生基本命题交错带来的繁复矛盾。
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小说是如何讲故事的。现代小说的一个深刻的觉醒是故事不再简单等同于小说本身,毋宁说,故事是构成小说的材料、小说发生的诱因等。一开始我们读到的,是一篇访谈,“《深度对话》栏目是由光影艺术中心发起的艺术家访谈类专栏”,接下来自然地展开访谈的过程。访者问,谈者答,被访谈的主角就是这篇小说的主人公崔粲。随着阅读的推进可知崔粲是从小就开始学艺的油画家,在印象派绘画方面取得了相当的成就,蜚声当下的油画界。这构成第一层叙事。另一层叙事,一段一段地穿插在访谈的过程中,就像一幅幅构图凌乱、色调阴暗的画作穿搭在一部连环画或连续剧中。这一层故事将时空拉回到二十年前,从崔粲小时候开始讲起:崔粲的父亲崔明耀是一位痴迷油画艺术的小学美术教师,郁郁不得志,想将自己的艺术理想寄托在女儿身上,怎奈女儿小小年纪对画画并无兴趣与天赋,还生性顽劣。失望的崔明耀发现了一个天赋异禀的学生白天亮,随后将全部的精力投入对这个学生的培养上,希望将其打造成真正的天才。这给女儿崔粲带来了严重的心理失衡。父亲的宝贝女儿不希望外人夺走父亲对她的关爱,幼小的心灵逐渐发生了变异。
第二层叙事的展开还加入了悬疑因素。父亲几乎倾其所有来培养他的学生白天亮,白天亮得到了父亲的真传,和父亲的艺术神经同频共振。他们像莫奈那样看颜色都是光影的变换,看蜻蜓振羽是“大雨变小雨的天空”。可是,在他全力备战一次绘画大赛的前夕,白天亮突然失踪了,最后他的尸体在他常去写生的湖边被发现。父亲由此精神崩溃,崔粲的母亲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最终离婚。崔粲由此开始了自己的学习成长之路。可是坐在阴暗的旧屋子里的老父亲,却生活在深重的罪孽感中。他起初陷入悔恨,不应该常带白天亮去湖边写生。后来他开始怀疑女儿,她一遍遍洗刷她的白鞋子,这是一个像麦克白夫人洗手般的情节,他怀疑是女儿带白天亮去的湖边。而当下时态的第一层叙事在访谈中继续推进:后来使崔粲大获成功的艺考作品《莫奈的黄昏》,正是复制了白天亮当年准备参赛的作品《黄昏》。父亲在找到白天亮尸体的湖畔草丛中,找到了那张未完成的画稿。
这第二层的叙事,相当老练。作者灵活又恰到好处地调整着叙事节奏。比如崔明耀如何收白天亮为徒,师徒二人如何朝夕沉浸在对绘画艺术的探讨中、对自然草木的观察中,这些方面写得沉着精细,充满了细节感。写崔粲如何在一种失落、嫉妒心理中争取父亲的注意,自己摸索着画简单的素描,这些是快节奏的点染。二十年来曲折纷繁的成长历程,不可能平均用力地去回忆,要依小说的主题要求来做出取舍。作者也驾轻就熟地变换着叙述角度,大部分篇幅倾力于用第三人称讲崔粲的渴望、不甘、挣扎,但又适时地站在崔粲的角度用第二人称说话:父亲“你”为何不理解“我”……人称的变换,有利于直截地进入故事的现场、人物的内心。黄惠子在这一方面展现出一个小说家出色的天赋。
如此构成了双层叙事的模式,两个相关的故事构成对比。第二个故事是潜在的,被第一个故事逗引出来,两个故事形成了潜在的立体结构,像一个黑森森又怪异多变的超现实主义绘画那样抓取着我们的眼球,撕扯着我们的神经。
好的文学形式能打开一扇门,让我们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小说作为艺术,须经过艰苦的经营,经营到一片和谐,完全看不出痕迹,才算成功。在黄惠子这篇短作中,能看出艰苦经营的痕迹,比如对印象派绘画知识的有机使用,对艺术家感受世界的某些秘密的点画,都形成了强烈的诗意。形式实验,只要一点有效的东西就够了。形式最大的价值仍在于逗引出一个更深广别样的精神世界。
这篇小说更使我沉迷的是在崔明耀、崔粲这一对父女身上所展现出来的人性的对比、消涨。这位父亲虽然有工作、有家室了,但实际上生活在他所追求的艺术世界中。在女儿三五岁的时候,带她去接近大自然,发现大自然的美好,却发现了她的野蛮残忍,她抓起画笔砸蜘蛛,“活埋蚂蚱,拧断螳螂头”。后来当他找到有天赋的白天亮,一下子看到了希望,过去没有实现的艺术理想在白天亮身上复活了。两人观察草木颜色的变化,研究颜料的配对秘密,津津乐道画家与画作的故事,仿佛在周游古今中外。然而,死亡的突如其来,一下子将他拉回了现实。小说里写道,他陷入了自责,像一座崩塌过后的雪山待在巨大的阴影里,小家庭中的成员也由怨怒到争吵再到各寻出路。更大的悲剧在死亡事件后持续来临。崔明耀远离了艺术,跌落下了凡尘,却显示出了道德上的正义性。当他从惊愕、悲恸中走出来后,逐渐转向对罪孽的救赎。他一次次地走向白天亮家,想补偿他们,但得不到回应,有些伤痕是永远难以弥合的。这不是他的错,但高尚总会给高尚者带来过多的自我谴责。道德是一个奇怪的东西,越有道德的人活得越痛苦,越没道德的人活得越心安理得。更要命的是,在对往事的回想中,他发现了女儿的白鞋子,她一遍遍地洗鞋,她事后说话的神情、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辩解。父女的爱怨纠葛开始展示人性的秘密。他一面在阴暗中注视着女儿的一步步成功,一面默默地不接受她——“你偷了别人的人生!”他开始为女儿赎罪,把她寄来的钱全部捐了,用于贫困助学。说大一点,这是作家对这位纯粹、仁爱的艺术家的人格和精神的礼赞。
相应的,女儿便落到了对立面。当她长大一点她开始努力按照绘画的理论学素描,在父亲眼里这些和艺术无关,只是考试需要的东西。她的成功从“复写”白天亮的遗画开始,从此她一路考上国内知名美院,冲入欧美艺术圈。她搞定了导师、评论家、馆长、拍卖行。在父亲严峻而犀利的审问前,她轻描淡写地回答这是“艺术界的规则”“生存之道”!她质问父亲,“天底下哪个父亲会说自己女儿是杀人犯?”成功者的成功建立在失败者荒凉的废墟上,建立在死者无用的尸体上,这些戏剧性十足的东西在小说情节里实现了无缝对接。
应该说,小说里的“坏人”并非完全坏。作者在借助叙述人的面具、嘴巴讲故事时,花费了相当的心力来体谅崔粲的“委屈”。她父亲出于对艺术的痴迷,把时间和耐心都用在了学生白天亮身上,这使得崔粲失去了父亲精神上深层的爱。因为父亲几乎认定了女儿没什么大的出息,只能按部就班上学,将来找一个谋生的工作。在这种情况下,女儿的“反叛”、独自的努力也有了一定的合理性,并不全是一个“天生坏种”逆反、嫉妒心理的体现。小说中反复出现这样的声音:“爸爸,你就那么在乎别人的孩子?他已死去十年了,你却还没能走出来。我也很努力,但你看不到。”这样看,作为“高尚者”的父亲也并非完全是好的,这是作者在小说中所着力的善恶辩证、人性审视的深刻、不俗之处。
但我觉得这种辩证、审问不该到此为止。大哲学家尼采说:“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人性的深渊中也分明隐藏着一只黑暗却有神的大眼睛,朝我们射来幽冷的光,透入我们的骨髓。我读小说至结尾心潮澎湃时蓦然想到,要是茨威格、莫泊桑、契诃夫或鲁迅这样的短篇小说巨匠、伟大的思想者会怎样写?我希望看到的是,随着时日的流逝,十年二十年以后,这位名叫崔明耀的父亲慢慢地不再提当年的爱徒死亡事件。我们甚至可以进一步设想,当面对警察多次调查时,他甚至竭力替女儿遮掩,隐瞒真相。最终,当他年老体衰,他想补偿对女儿的亏欠,他更愿意看到女儿飞黄腾达。理想缥缈,逝者已逝,他没什么理由把自己硬梗在时间的洪流中变成一座失败的纪念碑。这样似乎更符合现实的逻辑。
与此对等的是,在时间的推移中,“坏人”崔粲,开始感到良心的不安,她慢慢从艺术市场的大红大紫中淡出,一切都是身外之物,她开始真心实意地做慈善。甚至在越来越“爱”自己的父亲面前,有意地提起当年的旧事,一次次暗示“洗鞋子”“去湖边”的蛛丝马迹。面对父亲的无动于衷、心安理得,她一次次在炼狱中灼烧自己,也打开了自己的新世界,真正体会到坦诚的心灵带给艺术的真境界。这种情节的翻转,可能会将人性中原本正常的善恶装置颠倒过来,来回地振荡,带来令人眩晕的仰望深渊的艺术效果。这样就避免给人这样的观感:好人本来就好,坏人本来就坏。
小说家王十月说,小说艺术就是“常与变的辩证法”。一般的小说家写战争、失恋、破产、死亡这些事件带来的变故,展示其中的惊慌失措、天翻地覆,人生、社会怎样失去了故常,怎样陷入了困难和痛苦。但更成熟的小说家着力写变故后的人性之常、那些偶然中的必然。比如卡夫卡更倾心展示的是变成了甲虫的格里高尔作为一个“人”的感情,他实实在在地遇到的难以言传的困境。鲁迅写《孔乙己》最动人的地方,不在于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这种不同寻常处,在于他作为一个人仍要在别人的嘲笑、排斥中,用一双手走来讨一碗酒喝。契诃夫写那个失去了儿子的马车夫在寒夜里,逢人就絮叨关于自己儿子的种种。这样就上升到了悲悯的境界。
把这篇《莫奈的黄昏》和这些小说拿来一起讨论,当然是对这位年轻的作家的期许。在这样的善恶辩证法的对照下,故事中白天亮究竟是不是崔粲害死的,崔粲在这一事故中究竟承担多大的罪责,也都不重要了。一方面,不确定的结尾会给读者留下更大的想象空间。另一方面,小说艺术的魅力,也在于在更不确定的境遇里持续正视人性的黑暗,拷问道德的选择。
【作者简介】程继龙,诗人,青年评论家,文学博士,副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参加《诗刊》社第38届青春诗会。诗文见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诗刊》《星星》《长江文艺》等数十种刊物。出版诗集《若有其事》《瀑布中上升的部分》、专著《打开诗的果壳》《湛江当代文学简史》等数部。
责任编辑 练彩利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