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下良双

2024-04-29 00:00:00多木
红豆 2024年2期

国庆节那天上午,一张并不怎么特别的照片,突然间就撞入我的视线。图片中的地方是良双村,三十多年前我在那儿住过一个半月,那时我是县里组织的活动突击月的工作队员。

在良双住的那一个半月中,我一直都住在村公所里。村公所设在一幢木楼上,木楼共有两层,有五六个房间,显得挺陈旧,应该建有不少年份了。它兀自立在一条河的岸边,四周是一块平地,平地外围的左边是村小学,右侧是一户邱姓人家的木房子。邱家共五口人,有两姐妹,姐姐叫琼英,已经不读书了,人长得很秀气,跟她说话,她总是低着头,像是要在地上看出一朵花儿似的。妹妹本来叫妹英,读小学五年级,我帮她改了名字,叫梅英。她高兴极了,就把课本和作业本上原来的名字全都擦掉,改成了邱梅英。小梅英的性格和姐姐的完全不同,她活泼、开朗、大方,总是笑得很自然。

在那些日子里,我曾经多次受邀,去他们家吃油茶和扁米。有一晚,正在吃油茶时,两姐妹的母亲问我讨老婆了没有。我说还没有。

“那我把琼英嫁给你吧,好不好?”她开玩笑地说。还没等我回答呢,小梅英就在一旁笑着拍手说: “好呀好呀,那你就是我姐夫啰。”“那你要问你姐,她同意不?”我也用开玩笑的口吻回答她,“说不定呀,你姐早就有心上人了。”“才不呢!她还没有,她可喜欢你了!”我看了看琼英。只见她满脸通红,仍然低着头,不说话。从那天晚上起,每次见面,小梅英不是叫我哥,就是叫我姐夫。

撞入视线的这张照片中,有一个叫旧寨的小屯。那是位于良双村西边坡上的一个小屯,屯里建有一些木屋,木屋前面,是大片大片的稻田。那时候,那个村的主任姓蒙,瘦高个子,神情很沉稳,有不怒而威的气势,好像就是旧寨里的人。

主任是一个很受尊敬的人。当时黄村里有一对夫妇,跟工作队员配合得不是很好。一天晚上,黄主任就到他们家去,跟那个男人喝了大半夜的酒。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后,在他的目送下,那个男人就按照要求,带上女人,走出村庄,翻过那座直逼云天的高山,到乡里去了。

在良双,有一些年轻人的社交方式真是淳朴而又迷人。有一晚,我和韦秘书带上一盒糖果和饼干,提着一块熏得挺黑的腊肉,在满天星辉之下,打着手电筒,小心翼翼地踏过小河里湿漉漉的石板,走过那片收割过的稻田,去了旧寨。

进寨以后,我轻轻移开一扇篱笆门,走进一幢木楼里,在楼梯头叫了苏苏。不一会儿,楼梯旁边的一扇窗子里便亮起了灯光。“哪个呀?”窗子里传出好听的声音。我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很快大门就打开了,一位略微丰腴、圆脸、肤色白里透红的姑娘把我们迎了进去。她接过我们的礼品,说了一些客气话以后,就很麻利地烧起火、架起锅、放好油盐,然后起身去屋角那儿,从一个小木桶里舀出一碗扁米,“嗞”的一声倒进锅里,用锅铲左右翻炒起来。

“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你,你不会见怪吧?”韦秘书客气地问。“怎么会呢?你们来我家,是看得起我。”苏苏答道。“我跟他讲,阿妹你好漂亮,他就非得缠着我,要我带他来看你。”我说。苏苏飞快地望了韦秘书一眼,脸红得像火似的,对我说:“阿哥好会说笑的。”

只一会儿,扁米便炒好了。她用一个海碗把扁米盛好,接着又爆炒阴米、煸炒茶叶,给锅里加上水,做了油茶,还从酸坛里掏出酸肉和酸姜,招待我们。

“老人家呢?叫老人家一起出来吃吧。”韦秘书说。“不用。”苏苏又看了他一眼说,“他们都睡了。”我知道,苏苏家里的老人应该还没有睡,他们在房里不出来,只是因为他们要给年轻人一个自由的空间,不愿打扰这青春的良辰美景罢了。

吃过香喷喷的油茶,品罢小吃,三个人就坐在一起说笑,做了一些当地风俗允许的乐事。那些乐事,能让人满怀欣喜、心旌摇荡,但大家又都很自觉地遵守底线,并不出格。在客人不时发出的一阵阵开怀大笑中,苏苏赤诚、温柔、活泼,甚至可以说有点儿顽皮的一些声音和动作,那么纯朴、自然,完全没有心机,不带任何目的……直到午夜,我们才依依不舍地跟苏苏道别,在星光下,惬意而归。

第二天,我们和邱家两姐妹沿着小河边行走,选景拍照。河水倒映着蓝天白云。两姐妹都笑靥如花。当我们拐过一道河湾,几乎看不见村子的时候,小梅英和韦秘书却渐渐落后了,而我和琼英却浑然不觉似的只顾往前走。一路上都是我说的多,琼英的话儿很少。在踏着被水漫过的石头时,我说:“来,我背你过去吧。”琼英回过头去看了看,没见到什么人,就犹豫了一下。我向她伸出手,给了她一点鼓励。不料,她却摇了摇头,说了一声:“不用。”说着,她就蹲下来脱掉鞋子,把裤脚往上挽了挽说:“走吧。”

我笑了一下,再一次把手伸给她,要牵她过河。这一次,她没有拒绝。她的手儿,温暖而柔软。

河道并不宽阔,我们很快便到了对岸。

我们走在岸上,放眼望去,只见沿岸直到山脚一带,盛开着一大片艳丽的百日菊,有红的、黄的、白的、紫的,色彩鲜艳,芬芳馥郁,令人心旷神怡、畅快无比。

“我们休息一下,等一下梅英和韦秘书吧。”我说。“好。”琼英轻声地回答。

我们选择了一棵树的浓荫处,面朝那片小小的花海,静静地坐下来。我们的手儿,又一次握在了一起,但是很快地,就又松开了。

小梅英的声音,已经在对岸那边清脆地响起。琼英急匆匆地站起来,走进那片绚丽的百日菊。

在那个突击月中,除了县工作队之外,乡里也组建有工作队,与县工作队互相配合,一起工作。

乡工作队陈队长是乡里的纪检委员,很严肃,很正派。我虽然是县工作队的,但是基层工作经验缺乏,而且完全不懂当地的少数民族语言,很难与农户进行有效交流,所以我们这支工作队的领头羊,只能是他。

有一次,他又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不作声,站在一旁,看人家杀猪。开始时,猪被两个年轻人撵着,在栏里转着圈跑。紧接着跳出栏来,跑出楼底,冲到村巷里,害得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一阵围追堵截。

晚上,我应邀到邱家吃油茶。小梅英一边给我递茶碗,一边笑着说:“姐夫哎,你知道吗?今天杀的那头猪,是我舅的呢。”“是吗?”我故作惊讶地问。“那不是咧。”小梅英说。“吃茶。”平时话很少的男主人看了看我,端起碗来,平静地说。

良双有一个闻名遐迩的民俗活动“闹鱼节”,这是秋天的一个节日。在那天,会有成千上万的人们聚集在一起,有本地人,也有外乡客,有的穿常服,有的着民族服装。从上午开始,他们就密密麻麻地站满村口和田头,观望或交谈。一堂堂芦笙,在干旱的田野上有序地摆开,手持笙管的男人们按照既定的曲调和步骤,十分投入地吹笙。围着那些吹笙人的,是一圈圈头戴银饰、身穿苗衣的女子,随着芦笙的曲调,有的撑起漂亮的小花伞,有的挥动鲜花或白色的手巾,缓缓绕行,或翩翩起舞。几头被宰杀了的大肥猪,从头到脚都被染红了,正由一些人抬着,穿过人群。一些摆满特色美食的宴席,令人垂涎欲滴。在一棵树下,两个年轻人正吹着一种叫作果铃的笛子,两个姑娘挨得很近,站在他们的对面,正启动朱唇,深情歌唱。远处,铺着红地毯的舞台上,几位穿着牛仔裤的姑娘正扭动身子,非常认真地跳些现代舞,像是要努力给这座古老的村庄链接上一些现代元素似的。

而最具代表性的画面,应该是在那条亮晶晶的小河里,一大群赤膊雄健的小伙子正大笑着,追逐和抢夺肥大的鲤鱼。水珠四溅,落在他们古铜色的手臂上、胸脯上甚至是眉宇间,把他们的神色全都打湿了。其中一个小伙子高高地举起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在干净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胜利者的豪迈……

夜晚来了。夜幕下的良双,又是另一番动人的景象。青年男女,正围着火塘打油茶;一个男人在拉着一种叫作果哈的竖琴,边拉边唱;穿着紫色亮布苗衣的男人正站在窗边,深情地注视着头戴银帽、颈挂银圈的女子在唱歌……

目睹这些欢快的场面,每个人都能明显地感觉到,只要能给善良的人们带来快乐,传统或现代,其实都不重要。在美好的欢乐面前,任何追问,都毫无意义。

但是,不必讳言,在那座大山深处,也确实有过一些令人忧伤的景象。在一棵高大的香樟树下,我曾经推开过一扇柴门,走进一座老旧的房子里。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正在火塘边准备午饭,锅里煮着一些青菜,菜里拌着一些炒黄了的大米。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奶奶躺在离火塘稍远处的角落里,盖着一床被子,不时地发出一两声咳嗽。

那天,我的同行人是乡里的一位书记,他跟妇人打了个招呼,就走过去看了一下老奶奶。回到火塘边坐下来时,他问妇人:“阿奶病了。吃药了没有?”“吃了。”妇人答道。“是去卫生院开的药吗?”“没有,是跟村东头的老歪要的草药。”“这个不行的,阿奶这个样子,肯定不能走远路了。这样吧,一会儿我回去,就叫卫生院的医师来家里,给阿奶好好看一下,争取把阿奶的病治好。”“那就多谢你了。”妇人又答。

这时,从门外走进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

书记叫了女孩的名字,问她:“今天不上课吗?”“她不读书了。”妇人代女孩答道。“不读书不行的。要让她继续读下去。”书记对妇人说。“一个女娃仔,以后总是要嫁人的,读那么多书做什么?钱又紧张,现在能送她弟去读书就算很可以了。”妇人又答。“这个不行的。”书记又说,“现在是新社会,男娃女娃都一样,都有受教育的权利。一定要送她上学,千万不要误了她。”

同我并肩战斗了一个半月的那些乡工作队员,他们大多是本地人,白天在一起工作,晚上分组cwDmXZcIdKEmpgHAc6axNg==入户之后,就不怎么看见他们了,也不知道他们上哪儿去住。除了乡工作队长和一两个人隔三岔五地同我住在村公所之外,在许多个夜晚,就我一个人在那儿住。有时候,起风了,木楼会发出一些吱吱呀呀的声响,加上老鼠在楼板上跑过的声音,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夜鸟的怪叫,还挺瘆人的。

工作队收队那天,我带着一把精美的檀木梳和一支英雄钢笔去了邱家。

檀木梳和钢笔,都是我提前叫韦秘书从城里买来的。梳子送给琼英,钢笔送给小梅英。

到邱家时,只见琼英一个人,正坐在窗前刺绣。

我把檀木梳送给她,问道:“小梅英呢?”“她还没放学。”琼英低头低脑的,低声地回答。我让她代我把钢笔转给小梅英。在一张纸上给小梅英留言之后,我就跟琼英道别了。

三十多年过去了。这些年来,我走过不少山村,目睹了一些村庄的变化。有时候我想,良双那个以闹鱼节为品牌,吸引了四面八方宾客的村庄,应该也今非昔比了吧?

巧的是,前些日子,我偶遇了那个乡里的一位老友。从他的口中我得知,早在多年以前的村级公路建设大会战中,良双就已经修通了公路,从乡政府去那个村庄,早就已经不必翻越那座白云之下的高山了。前几年又在村级公路的基础上,修建了水泥路。村里的巷道硬化了,路灯亮了,消防设施也安装了。幼儿园、球场也都有了。家家有电视机,户户通水电,手机、摩托车,甚至小汽车都已经成了村里的寻常之物,而随着新农合、义务教育和危房改造等一系列举措的实施,村里的医疗卫生、教育和住房条件都有了前所未有的改变,整个村子确实已经焕然一新了。

“一定要安排个时间,再到良双村走走啊。”阳光下,老友盛情邀请。我欣然答道: “一定,一定。”

对良双,我不能说认识很深刻,毕竟曾经的时光太短促,而岁月又太久远,我能够了解到的应该只是一些皮毛而已。但是那古朴的民风,那温婉的情意,总是能够在一些宁静的时刻,引人回忆,令人愉悦。

至今,我还珍藏着当年小梅英写给我的两封信。这两封信,当然与普希金笔下那位纯洁无邪的达吉雅娜写给叶夫根尼·奥涅金的信完全不同,那是一个乡村少女初开的情窦,是一种至真至美的爱情的表白。而我在良双村的时候,小梅英应该还没有爱情的意识,所以如果把她这两封信当作一种爱情的萌芽来阅读,可能是一种自作多情。实际上,这两封信所蕴含的,应该就只是大山深处一颗不甘沉寂的少女之心对山外世界所怀着的一种强烈的呼唤,是对未来美好生活的一种动人的憧憬。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两封信依然保存完好。

【作者简介】多木,本名覃昌明,广西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选刊》《诗潮》《延河》《广西文学》等刊物,多次入选“中国新诗排行榜”等。出版诗集《谢谢你和我在一起》等。

责任编辑 梁乐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