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家屋檐

2024-04-29 00:00:00邓跃东
红豆 2024年2期

屋檐像一只蓦然伸出的手臂,挡住了风雨,也方便了人们晒太阳。

我身在城市,老想着乡下的青瓦屋檐。城里的高楼大厦不设屋檐,不方便躲雨避风,或坐到屋檐下聊天说笑。虽然我吃住都不差,但我经常感觉不到温暖和舒畅,心里总是潮潮的。我曾几次给城建部门提建议,城市那么发达,有楼有院、有园有湖、有场有馆,但几乎没有屋檐。可他们根本不听我的,我就不好再多嘴了。

我只得一次次地跑回老家,到屋檐下去感受一会儿,就跟补充一种养分一样。我回到家里,却老往别人家跑,甚至觉得父母准备的饭菜都少了味道。父亲说,难道自家的板凳上有钉子?钉子是没有,只是感觉有点寂寞,寂寞比钉子更刺人、更难拔除。

我家房子处在山坡的最上面,下面还有几户人家。每次我从城里回来,他们总是先接待我,我就放下行李,或是停下车,跟他们热闹地聊上一阵。处在村子最前头的是姜大的家,其他很多人家翻修成贴了瓷砖的楼房了,他家还是红砖青瓦的老房子,这种房屋在村里已不多见了。但是很奇怪,村里很多人都凑到他家来玩耍,住漂亮楼房的人也待不住,都往这里跑。女人们你打着毛线、我纳着鞋底、她掏着耳朵,翻炒着家长里短、鸡鸣狗盗,那些十里八乡发生的离奇事,第二天准能在这里听到各个版本的描述,细节真切几如亲眼所见,不时引爆阵阵狂笑。到了吃饭时间,他们也要端着碗蹲到姜大家的屋檐下,吃完了就到他家的水缸里舀水喝,疏通了肠胃,润滑了喉咙,又蹲下来扯话,好像几年没见过面似的,倾肝倒肺要把话儿吐尽。家里孩子或是老人喊家里或地里有事了,男的女的才起身慢慢走开。但是回家里停上一会儿,或是到地里转一圈,几个人又奔来了,有时凑一桌就打牌,常常开了几桌,扑克、字牌、麻将无所不有,男女老少轮番上阵,笑语远扬,唾沫乱飞,跟过年一样热闹。

我每次都会遇见这些面孔坐在姜大家的屋檐下,打牌掷骰,抽烟谈笑。我来到屋檐下,他们都要起身打招呼,挤出半条凳子让我坐,年轻的媳妇给我从压水井里压上一杯水来。我给大家发烟,都是三四十块钱一盒的,他们觉得受宠若惊,要用双手来接,恭维说这么好的烟从来都未吸过,他们都是抽两三块、三四块的。他们不会马上点火,要把烟夹到耳朵上,这是对发烟者人情的珍重,也表明自己的烟筒富余还不缺。

交谈下去,我很想让他们讲些农事趣闻,他们却老问我在城里的生活,认为我收入肯定很高,能不能给乡亲们找点活儿干。我说:“城里哪有你们这么愉快?城里说是大,却没个开心的地方。”他们不相信,说:“哪儿都可歇脚,要是去城里找你,千万不要说到外地出差了,把人撇到屋檐下。”我知道村里曾经有人这样糊弄过进城的乡亲,就连说:“不会不会,你们尽管来,城里根本没有屋檐。”“呵呵呵,那你是叫我们住到你家里,吃饭喝酒啰,只怕你老婆不同意呢!”有人就插话取笑他:“看你说的,你以为人家老婆是你老婆?小气得一天只给你补一个蛋,夜里却要你出十个蛋的力气。”这人反讽对方:“你门牙掉了关不住风,这样去城里不好,让人把吃饭听成吃粪。”

乡里的屋檐下就是这么热闹、这么有趣。坐上一会儿,我就要回家,叫大家到我家来玩,说备了好烟好酒,一起来聊天。他们说好好好,但是几乎没有一个人到我家来玩。我家总是冷冷清清的,只有父母二人的身影在晃来晃去。

冷静的环境叫人多思量。我认真研究过这种气氛反差强烈的原因,就是姜大家有一个好屋檐,刚好能摆下三张桌子,坐得下十几个人。修了楼房的人家屋檐小,甚至没有屋檐,不好晒太阳扯淡,所以都奔到姜大家的屋檐下了。

我为我的重要发现倍觉欢喜,可是过了一会儿心又凉了下来。不对啊,我家的房子跟姜大家的是一样的,也有一个宽敞的屋檐,却很少看到邻里人家的身影来,他家的屋檐怎那么聚人气呢?

姜大是村里极其普通的人,家里一直没有翻修楼房,主要是他暂时有些困难,正在积蓄力量。姜大的忙碌可以佐证我的想法,因为谁家长时间不翻修楼房,周围飞短流长会说他懒散、没志气,他在村里就挂不住面子。姜大没什么特别的本事,好多人下广东了,他一直靠柴油机抽水、碾米、耕田挣些钱,总是一身油乎乎的。大家有事都找姜大帮忙,他随叫随到,总给人平平实实、和大家同在一条板凳上的感觉。聊天打牌时,姜大就是再忙也要到场掺和一阵。渐渐地大家总离不开他,少了他就少了一种味儿。

姜大的老婆爱莲婶子,活计繁重,田里地里、鸡鸭猪牛,不管天晴下雨,她都憨憨地干,挣多挣少不计较。爱莲婶子没生育,心里也苦,后来抱养了一个,她每餐要坐下来喝一碗酒,肚里畅通了,日子就拉长了。有人来闲聊,即使是喊姜大打牌,她也不会给脸色看。她不打牌,有时看一会儿,说几句话,又干活儿去了。慢慢地姜大家的屋檐成为聊天打牌的首选地,其他地方气氛没这么宽松。

我家不打算翻修楼房了,留下一个宽敞的屋檐。我们兄妹三人都在城里生活,买了楼房,父母过两年要去城里的,再花一大笔钱翻修,没什么意义了,就一直住着老房子。我们回来得不多,几个月一次,父母寂寞得很,两个人不想现在去城里,也很少到外面串门,大多时间都在地里转悠,种了很多东西,都吃不完,经常放坏了。

我也想了很多办法,让我家的屋檐下有点声响,比如要父母去打牌,或者没事就去姜大家看打牌,打牌多有味儿,输点钱也是愉快的。他们两个从未打过牌,也不会打牌,我还给了他们一笔钱,叫他们去学打牌,学会了再奖励。可是父母无动于衷,没去学打牌,看都不看,一有时间就在地里面折腾,下雨天也是这样。村里人告诉我,母亲晴天干活儿走得较远,雨天就在屋后的山上扫落叶、寻烧柴,一座山几乎被她一个人包下了,别人不敢踏足的。我问过父母,为什么要这样不歇停,现在家中没有什么负担了,什么东西也不缺啊!他们说还是想自己做点事,只用我们的钱不好,城里消费太高,我们压力大。

父母两个人都停不下来,几十年了,什么都会,就是不会玩。有一次,我们强拉着他们到邻县崀山观看5A级丹霞景点,很多人慕名前来游览,他们却说这有什么玩的,还没我家屋后的山头好看。有时叫他们到城里玩玩,他们却惦念家里的几块地,总是唠叨到什么季节了,该下什么种了,过了这阵子,得要等到明年了。前几年没办法,他们要来帮我们带孩子,现在我们的孩子大了,二人待在村里不愿出来。

我家屋檐下总是没有欢笑,连我奶奶都觉得不正常,她说我们家的人丁不比姜大家少,一天冷冷清清的,过去却不是这样的。我们小的时候家里热热闹闹、一团融洽,现在家里啥也不缺,日子却越过越恓惶。奶奶也怨我父母做活儿多,什么都想揽下,一到地里就忘了家。但是奶奶又说奇怪,要说事多累人,我们小的时候家里更忙,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悄无声息的。

我在家常听见姜大家的欢笑声,就到他家屋檐下走走。我给他们发烟,但聊几句,他们反倒拘谨了,要把牌停下来,好像是等着我离开,也并不希望我多发烟。一个老叔委婉地说:“我们这烟很差,老抽你的哪好意思?”但他们的烟都差不多,没烟了就打闹着相互要烟。我没话找话说:“大家并不一定非得打牌,看看电视也行。”他们都说电视节目看不懂,离他们太远了,像当年《篱笆·女人和狗》那样的电视剧再也看不到了,干脆就不看了。我不能影响他们打牌,说了一会儿话,就走开了,屋檐下又恢复了喧闹。

在我看来,乡下屋檐就是一个快乐世界。我也有了疑惑,繁华的城里为什么没有屋檐呢?城里以前是有屋檐的,人们后来不大停歇,不让身心安顿一下,很少在这个地方闲坐说笑了,屋檐就没用了,慢慢地,人们就把屋檐舍弃了。

城里没有了屋檐,要感受屋檐只能去乡下,可是我家为什么气氛又不同呢?有一次,我直接告诉姜大:“大家也要去我家玩玩啊,带带我父母,这是最大的帮助,我会感谢你们的。”姜大说:“你父母太客气了,我们哪敢去?他们又忙,我们游手好闲、吊儿郎当的,怕耽搁他们的工夫。”

姜大说的是实在话,但在这打牌的不是好逸恶劳的人,都是干活儿勤快的。现在挣钱比过去容易了,多数人不愿像过去那样吃苦了,该闲就要闲,享受了再去劳作。他们打牌输赢不大,最多花费或赚到几十块,但却玩得尽兴、玩得痴情。有一次下雪,刘老汉老婆喊他回家吃饭,他中午和晚上两顿都没吃,只叫老婆提个火箱来烤脚。他老婆很生气,往箱里抓了一把雪送去了。他烤了一夜都不觉得冷,第二天还夸他老婆体贴人,不补觉就干活儿去了。可想他们夜里打牌的爽劲。村里后来一说某某很痴情,总会讲起这个笑话来。

他们在这里打牌娱乐也是出于需要。村里的年轻人都外出务工了,剩下一村的老家伙,没有年轻人哪能活泼起来?那就用最简单的方式,凑起来打牌,相互依靠。为了追寻欢乐,他们中一些彼此存有矛盾怨恨的,也不耿耿于怀了。当然那些事情是无法忘记的,只是在屋檐下抱团取乐更为重要,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抵御寂寞光阴的侵蚀,要不就倒下了。

可是我父母不一样,我明白姜大说的我父母很客气也是实话。我母亲和气大方,家里来个人,哪怕是停一分钟,甚至人家老远的在田埂上,她就招呼开了:“来喝杯茶啊!”香烟、瓜子、糖果,家里能吃的都端出来了,甚至要留饭,走的时候还要给人抓几把吃食,人家不要,她会追出老远,周围的人都怕了她。她很少出去串门,别人总觉得欠了人情,就不好意思多来了。母亲待人过分热情,我们提醒过多次,母亲做得太好了,反显得我家与人家格格不入,拉开了距离,别人抬不起头来。我们要她跟姜大一样,随便一些,不给人压力。母亲说:“是一样的啊,我好端端的没做什么啊!”

至于放不下地里的活儿,这是深入骨髓的。我们劝过父母无数次,没有一点效果。母亲成了全村的超级劳模,把所有人都比得暗淡无光,谁见了都觉得矮了三分,更别说一起闲聊打牌了。

我们要母亲学学爱莲婶子,过日子有紧也有慢,但母亲只学到一件事。母亲有一回劳累过度病倒了,很久未能恢复,其实是心累。后来她看到爱莲婶子每餐都坐着喝酒,就借了酒试着喝,结果蛮有效,一餐要吃上个把小时,慢悠悠地吃饭,把心里的梗阻疏通了,渐渐地就恋上了酒。但是喝酒耽误时间,父亲常责怨她磨蹭。

要说我父母很难出现在屋檐下也不对,在屋檐下我经常看到他们的身影。我家正屋神龛上有一副老对联:“老前辈能艰苦创业,后生家要奋发有为”,横批“祖德流芳”。对联张贴了一遍又一遍,可见教化之深、影响之大。到我父辈,父母铆足力气,任劳任怨,把祖训传承到了极致。别的不说,就看屋檐下晾晒的东西——稻谷、苞谷、麦子、红薯、辣椒、棉花、豆子、花生、南瓜、芝麻、油菜籽,等等。各种季节的作物果实花花绿绿的,一一呈现,还有一溜儿码得齐齐的柴。这些东西都是我们这一代成长的坚实支撑。有一次,一个朋友到我家看了后,惊奇地对我说:“你父母农耕稼穑真精细啊,一点不比你写文章简单!”这话说得精辟,父母为屋檐下的风景一向舍得下功夫、花血本。

我家的屋檐下只会是一种静态。我深知,这里面存在着一种无声的压力,而姜大家是没有的。条件好一些的到他家玩,那是不见外,主人心里高兴;家境差不多的人家,更是心心相印、往来若亲。这样互相没有压力,大家心里就明朗欢快。如果心里有距离,总是想着要掩饰,那么就不大往来了。

我想了很久才明白,这种压力的根源在我们身上。我们在城里总是形迹匆匆,为一个目标使尽气力,到达彼岸。我们带给家庭不尽的声誉,却成了父母身上不尽的压力,因为他们要为维护这种光环持续用力,心里根本放不下。那些平常人家,过日子不需太用力,没什么要顾及的,轻轻松松,一处屋檐都成了他们的乐园。

乡里人娱乐,不能强求他们去读书论道,在屋檐下打牌的方式虽说简单,但他们得到了最大的快乐。我们兄妹常抱怨父母没学会打牌,这也是五十步笑百步,因为我们自己就不打牌,何以带动他们?

我们家族的人很少打牌是有渊源的,祖父辈不沾牌,因为有过祖训,曾祖父打牌输掉了家中九成的田产。父亲一辈年轻时没有条件打牌,到现在只有两个堂叔在姜大家打牌。我们这一辈的兄弟姐妹们回来了,不出去打牌,也不跟父母打牌。这跟村里很多人家是不同的,屋檐下的笑声与我们无关。

我年少时曾沉溺赌博,后引发一桩事情大伤自尊,发誓再不碰牌,转而恋上了写作。有时我想教教父母打牌,可是旧结在心,无法释怀。因此,我家的屋檐下没有欢笑,我早已缺少一种内在的气了,无法推动心中的想法实现。

姜大家的孩子老达比我小很多,性情跟他父母一样随和,他的那帮同龄人经常来玩。他媳妇没事的时候就在屋檐下绣十字绣,花几个月绣出一幅宽大的“家和万事兴”。我奶奶羡慕坏了,老是向我们夸赞老达媳妇聪明能干,叹说我们家绣不出来。奶奶是明亮心,她确实看到我家缺少一种“和”,“和”是体现在一种气上的。

我每次离家回城,奶奶总在屋檐下久久目送,有时下着雨,她的寄望就跟绵长的雨水一样,打湿了屋檐,也打湿了眼睛。奶奶到九十高龄去世时,也没看到这种和气来到过家里。

奶奶去世后,我思考了很久。我们超乎寻常的奔波,好像得到了不少,但就是快乐不起来,心里温存不够。奶奶的遗憾,让我内心趋向澄明,种种的付出,不就是让日子过得愉快一些吗?其实愉快并不遥远,抑或就在屋檐下,姜大家屋檐下的欢快,就很简单,就很自然。

【作者简介】邓跃东,湖南洞口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解放军文艺》《天涯》《北京文学》等刊物,作品曾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转载。

责任编辑 梁乐欣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