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病魔像一根无形的鞭子,驱赶着疾病缠身的人们纷纷往这里赶来。熟悉的、不熟悉的,人头攒动,步履匆匆。来者仿佛是冬天西北高原牧场的牛羊,正在进行一次生命的转场。这是昆明一家有名的大医院。五个入口,人依次排成五条溪流,忽粗忽细,蠕动着流进门厅,然后又潺潺分流开来,仿佛转场的牛羊在陌生的地方遇到了青青草地,奔向各个窗口,挂号、排队、缴费。不是集市胜似集市,不是商场胜似商场。
这天,我陪妻子来住院,这也是生命中一次特殊转场。办理完各种住院手续,按照示意图,乘电梯到七楼,胸外科。入住病房6号床,这是我们转场的第一站,也是我们转场临时的家。
说家并不是家,病房里还有5号病床,住着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同样是肺结节疾病,陪护的家属是他的妻子。一对老夫老妻,满脸沟壑。我们虽然之前彼此都不认识,但几分钟后,由于同病相怜,仿佛就成了熟人,问这问那,一场关于肺结节的言说七嘴八舌地展开。说来说去,都是为肺结节而来,手术必做无疑,但心高吊着,躲藏在自己身体里的肺结节,究竟是良性还是恶性?天知地知,我们不知。
他的妻子性格开朗,笑眯眯,乐呵呵,向我们讲述了自己患卵巢癌的经历。十五年间,她做过两次手术,后来加入了一个癌症患者协会,有人专门组织讲座,普及医疗知识,做心理咨询辅导,隔三岔五,还组织唱歌跳舞、AA制吃喝。就这样她与癌症为伍,与癌症联姻。癌友结盟,一群癌友,带着癌症游山玩水,天南地北,哪里好玩去哪里。癌友在一起,病同源,人合群,无话不说,不知不觉十五年就过去了。
整个病房,叽叽喳喳,她是老师,我和妻子仿佛是学生,竖起耳朵聆听她与癌症共存的亲身经历。差不多一堂课的时间过去,我们“作业”做完,安静下来,根本看不出她是一个有着十五年癌症史的病人。
她的话,就像门缝里挤进来的一束光,让我和妻子短暂地看到了前行的方向;她的话,仿佛就是一剂良药,可以让我们尝试;她的话,让我们自然而然喊她“大姐”。
那一夜,我总在想,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眼前的这位笑对人生的大姐,豁达乐观对待疾病的一言一语,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
来住院之前,妻子已经反复做过几次检查,确诊为肺占位性病变,肺结节(双侧)桥本甲状腺炎。我们就是因为妻子的肺结节手术住进医院的。 接下来几天里,妻子开始做各种各样的检查。结论仍然是肺结节,手术必做无疑。
一天下午,接到医生通知,明天上午手术。手术前,医生发来一张图文并茂的内容提示。我反反复复仔细阅读,生怕误解了哪一个字。
随后,医生约我和妻子谈话。坐在医生办公室,医生向我们详细讲述手术之前的准备、手术的微创方式、手术存在的风险,以及有可能发生的意外事故等。听了半天,外行的我只能乖乖按照医生的要求,叫在哪儿签字,就在哪儿签字,然后按上鲜红的手印。
按照医生的交代,我们继续在病房里等候。傍晚时分,麻醉医生来了,又一一向我们讲述了使用麻醉的过程和可能存在的风险。然后依然是叫我签字、按手印。
一会儿,手术医生也来了。医生在妻子的身体上画了三个做手术的符号,也就是三个位置不同、大小不一样的圆圈,交代了做手术前的有关事项。
听完医生的“手术课”,我才明白,一切只能顺其自然。医生就是妻子生命转场的牧者,是转入草木青青的生命牧场,还是转入水冷草枯的戈壁沙滩,一切都掌握在医生的手术刀下。
看着旁边5号病床病人手术后痛苦呻吟的样子,我心里明白,明天,妻子也将面临这样的情况。当晚,失眠和噩梦似毒蛇缠绕,我彻夜难眠。
早晨七点半,妻子换上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在护士的带领下,我和女儿跟着妻子前往手术室。
手术室门外的家属等候区,依然像赶集一样热闹。我们以为赶早了,原来还有比我们起得更早的。
妻子缓缓前行的背影,被电子门轧断,我的视线也随之被斩断。生命的转场竟是如此的无情,妻子和我瞬间仿佛陷入了阴阳两隔的境地。
我在家属等候区踱步,终于抢到了一个空位坐下,一边玩手机,一边想着妻子在手术室里的一切情况。
手机是最好的伴侣。我开始用手机百度华佗为关公刮骨疗毒的故事,才明白当时只是简单的外伤处置。继续搜索曹操做开颅手术,真相大白,原来还没等手术开始,术者就被杀了,也没留下什么文字记载。倒是史记的《扁鹊仓公列传》中,有结扎血管的记载。到了隋朝,巢元方《诸病源候论》中记载:“当以生丝缕系绝其血脉。”由此说明,我国中医手术从那时就开始了。
鬼使神差,我就这样在等待中焦虑,在焦虑中等待,胡思乱想着。
十点多钟,开始有术后患者从手术室被推出来。每一个术后病人被推出来,都有家属不顾“把门将军”的劝说,簇拥而上。仿佛是潮水,一会儿涨,一会儿退,一窝蜂聚集,一石击水散开。手术室的门,一会儿开,一会儿关,我的心也随之一会儿开、一会儿合。
妻子没有出来,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有问题,开始怀疑自己的视力有问题,怎么从手术室推出来的那么多患者,一个都不是自己的妻子呢?
我的心在等待,在等待人生旅途上驶来的那辆车,生怕错过乘车的机会,生怕妻子在这里转不了场,或是误了点。
我如坐针毡,手机已经玩得发烫。我忽而站起来,忽而又坐下,坐立不安。直到中午十二点四十左右,妻子被推了出来。
妻子半睡半醒,一如当年生女儿时剖宫产后从产房推出来的样子,脸色蜡黄。在医生和护士、护工的照顾下,一边输液,一边被推回了病房。
二
我心急火燎、鸡飞狗跳地回到胸外科,想不到妻子被推进了另一间病房。我不停地喊:“错了!错了!我们的病床是6号,不是33号。”护士说:“你们的病床换到33号了,6床已经调给其他要做手术的病人了。”
医院为了保险起见,胸外科所有手术后的病人都要转到这里,有利于集中监护,观察几天。妻子手术后必须服从医生的安排,来这里转场。
偌大一间病房,我扫了一眼,七张病床,满满当当的人,都在哼哼唧唧,正在循序渐进接受治疗,等待康复。
妻子被推车叽叽嘎嘎推到床边,医生、护士、我,几个人把妻子平行移到病床上。输液、吸氧、监测血压、监测心脏,尿管、引流管,这样的管、那样的管,妻子被粗的、细的、白的、灰的管子网囚在病床上。
眼前的妻子昨天还蹦蹦跳跳,现在就成了网里的蜘蛛。护士一再向我交代,不准给妻子吃喝,教我怎样给妻子摇床升降、怎样给妻子做雾化、怎样给妻子翻身、怎样给妻子换尿袋等。
在医生、护士、护工的打理下,一切安顿下来。医生走了,护士走了,不知不觉,该换尿袋了。一包胀鼓鼓的尿液挂在床的左边,我瞄了一眼,八百毫升,怎么换呢?旁边一位好心的陪护人凑过来告诉我,微微提起尿袋屁股,旋开盖子,用尿盆接住,哗啦啦尿液流进了尿盆里。
到卫生间倒完尿液,回到床边,看着从妻子身体右侧胸腔长出的引流管,管子里流着点点滴滴淡红的血水,流进一个塑料小方桶里,也流进了我的心里。
天黑之前,妻子渐渐苏醒,疼痛也在苏醒。按照医生的嘱咐,妻子必须慢慢坐起来,咳痰。此刻,咳嗽成了康复的必修课。曾经被我们当作垃圾的痰,吐出来成了妻子眼下的救命稻草。尽管我按照医生的叮嘱,不断给妻子轻轻捶背,妻子咳咳卡卡,眼眶里泪汪汪的,挣扎着吐出唾沫,痰却为数不多。因为身上插着无数的管子,咳痰令妻子伤筋动骨,也是妻子最艰难、最痛苦的事。
说起吐痰,我也尴尬过。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第一次去北京,逛故宫博物院,鼻炎复发,喉咙发痒,克制不住想吐痰。谁知我刚吐了两口,一个戴红袖套的中年男人不知从哪冒出来,跑到我面前:“这里是首都,不准随地吐痰,罚款五元。”接受处罚后,才明白自己是个穿着皮鞋进京的乡巴佬。后来只好随身带一个塑料袋,专门对付鼻炎作怪,装痰。一口痰,威力真不小,把我震慑得与北京大城市格格不入,成为同事们取笑我的话柄。
每天三次雾化,我充当护士,一会儿拔掉氧气管,一会儿插上雾化管,一个饭勺大的面罩下面,满鼻孔、满嘴巴都是雾气。我多么希望那些药物催化的白白雾气,一丝不漏,全部钻进妻子的肺,变成千把万把刀,把那些所谓的肺结节杀死。
我走到这张床前看看,那张床头瞄瞄,所有病人的疗程几乎都一模一样。同病相怜的病友,仿佛就成了亲人,相互问这问那,慢慢地也就适应了这种转场的日常。
一间病房,仿佛就是一间学校的大宿舍,东西各有各的摆放专柜。同一个卫生间,男的女的,你出我进,洗漱刷牙,互相谦让。昨天还是陌生人,今天就像一家人。一切很快就习以为常。
一个病人,一个陪护的人,一张身体大的折叠床,白天收起,晚上打开。谁也不多占谁的位置,各自在自己家属的旁边铺开。白天是病人的陪护者,晚上做病人的婴儿,乖乖陪睡。
夜间,有人要吃药,有人要解手,有人叫疼痛,有人要开灯,有人要关灯。忽而合眼,忽而睁眼,白天黑夜,颠来倒去熬,黑黑白白过。
转眼到了第三天。天刚亮,护士从妻子手上抽了六管血做检查。随后医生取走了妻子身上监测心脏的仪器和管子,又拔了尿管,束缚妻子的管子在减少。输完液,医生再三要求,病人要下床多活动。虽然尿袋没有了,但妻子的身上还有一根引流管和那只盛装血水的塑料小方桶,每走一步都需要我搀扶,慢慢地挪动。
楼道上,我提着妻子那只不离身的引流小方桶,她左我右,她重新学走路,我俩并排,一二一,齐步走。楼道的两边顺墙有不锈钢扶栏,走走歇歇,有气无力的妻子,腿脚轻飘飘的。像妻子和我一样做康复训练的人楼道上随时能遇见。
每天这样重复来回,大家都渴望早日走出楼道。一百多米长的楼道,一头是有人二十四小时值守的隔离门,另一头是端头,一扇高大的钢化玻璃窗,微微开着一道缝隙,这是住院病人唯一能“看世界”的“瞭望孔”。
每次走到端头,我和妻子都要在那里扶着栏杆歇气。看那流淌的车流,看那密密麻麻的高楼,仿佛人一辈子总在赶路,万物总是那样高高矮矮。我们也曾经是车里的人,我们也曾经是楼房森林里的人,但现在,仿佛阴曹地府就近在咫尺。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我被时间煎熬。妻子和所有病人一样,变成了受伤的羊羔,楼道成了病人唯一的活动场地。一趟又一趟,转来转去,又都各转回自己的病房,对号入睡,接受疗伤,接受转场。
病房宛若一个大家庭,一台饮水机,就像一口井,你喝我喝大家喝。水喝完了,谁也不计较,不论什么时候送水来,总是有人抢先付钱。
吃饭了,虽然各有陪护者,各吃各的,但总会互相问候一声。有时陪护的人离开病房,吊瓶空了,护士一时赶不来,总有人互相帮忙,按铃、喊医生,或是暂时关掉输液管,大家相互照应。
病房像一个肺结节病人的集中营,每天都有渐渐康复的病友出去,又有从手术室推来的病友填空。新老病友,不论工农士商,进了医院,都是病人,一切都与世无争,心平气和,嘘寒问暖,平静如水。
一天又过去了,新的一天,继续做胸部螺旋CT平扫检查。我搀扶着妻子去一楼CT室。示意图提示,偌大一幢十七层的医院大楼,有八十多个科室,十部电梯,上上下下都要等。
第一CT室、第二CT室……七八间CT室门外,都是候诊的病人。
三
日子黑黑白白地轮回,疼痛渐行渐远,妻子逐渐恢复。
又一天上午,医生查房,护士拔掉了妻子身上最后一根引流管,取了妻子脖子上的留置针,妻子获得了自由。
下午,护士通知,妻子的床已经安排给正在手术的另一个患者,她必须转到另一间病房。一切转场听指挥,我们又一次搬窝,转到另一间病房的38床。
一间病房,两张病床,已是第三次转场。病友是一位等待康复出院的老人。老人是肺癌患者,已经第二次做手术了。交谈中,得知老人是一个环保人士。于是我们的话题都与肺结节的来源有关。
我说:“听说肺结节、甲状腺结节都与抽烟有关,你抽烟吗?”老人说:“不抽,不抽,从来不抽烟。”我说:“是啊,我老婆也不抽烟,怎么会有肺结节呢?”老人慢条斯理地说:“肺结节的诱因很多,比如食品污染,比如生态环境恶化,比如汽车的尾气排放……”
老人向我列举了很多可能引起肺结节、甲状腺结节的情况,同时还向我和妻子滔滔不绝讲述他的中药防癌抗癌秘方,叙述他到处奔波,寻找民间偏方的故事。
可是,现在的疾病很狡猾、很顽固,还得中西医结合,该做手术还必须做手术,还是少不了要来医院挨这一刀。
不过,中草药确实能缓解一部分病痛。二十多年前,我有个发小,屁股上长出了一个鸡蛋大的肿包,这家医院进,那家医院出,楚雄看过,昆明医过。那时医保制度不健全,为了治病,他家里已经债台高筑,家里人很绝望,把病恹恹的发小拉回家,听天由命。回家后,家里人还请来木匠,为发小做了一口棺材,做好了送葬的准备。
只剩半条命的发小躺在床上,昼夜“哎哟哎哟”叫个不停。死也难,活也难。家里人买回一本中草药书,发小自己一边学,一边配制药方,买些中草药自己煨汤喝。天天煮,天天喝,死马当作活马医。慢慢地,疼痛有所减轻。两三个月后,可以翻身下床,扶着床沿,扶着墙壁挪移。一年后,可以帮家里做些喂猪煮饭之类的家务事。
我每次回老家,发小就拄着拐杖摇摇晃晃来找我,希望我能帮他找找民政部门,争取一点救济。每次他来找我,我就好奇地向他打听秘方,他总是说:“药不治真病,迟早都要死,赶牛赶马都是一条路,心放宽些。”就这样,发小一年到头药罐子不断,生命延续了十多年。可是,死时,屁股上的肿瘤包已经有饭碗大,脓血水止不住地流。在村里人看来,他能从阎王爷那里逃出来,又多活了十几年,就是那些草药的神奇功效。
直到今天,认识很多西药的我,面对那些能治小病小痛的土药偏方,仍然找不到打开的密码。
四
几天后,妻子准备出院。老人塞给我一个号称治癌症的秘方。我随手接过看了看,上面写着十多剂中草药,我只认识其中的虫草、西洋参、三七、重楼。
临走时,老人一再把我们当成他的孩子:“回家后,就赶快买来吃,天天吃,我坚持吃了十多年,好着呢。”
我回头一笑,说:“好的,我回去立马买来给老婆吃。谢谢你,祝你早日康复。”
办理完出院的一切手续,我陪妻子在这里完成了一次生命的接续——疼痛的转场。
其实,来这里转场,我和妻子已不是第一次。之前妻子来过三次,剖宫产,胆囊切除,子宫肌瘤切除。我呢,也来过两次,阑尾切除,肾上腺肿瘤切除。
走出医院的大门时,我回头看了一眼,转场的人依然长藤结瓜,一排排,一串串。
但愿,那些转场的人流中,没有你。
【作者简介】李光彪,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云南楚雄彝族自治州作家协会主席。作品见于《散文海外版》《文艺报》《散文百家》《散文选刊》《长城》《天津文学》《湖南文学》《草原》《西藏文学》《红豆》等刊。已出版《母亲的气味》等三本散文集。曾获第二十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入围奖、云南文学奖、吴伯箫散文奖、首届刘成章散文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 梁乐欣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