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明节这天,去祭拜父亲,我在父亲坟前下跪的那一刻,喃喃地对父亲说:“爸,我是您的大儿子晓升……”话刚出口,心一酸,禁不住哽咽,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我一遍遍自责,又一遍遍忏悔。这几年一直没能来看望和祭拜父亲。“爸,实在是对不起,让您久等了!您在天堂安好吗?”我又一次喃喃自语,希望在那边的父亲能够听得到。
此刻提起父亲,我内心瞬间热流涌动,情感的波涛此起彼伏,无边的思念像春风吹拂下的漫天飞雨,绵绵不断。茫茫人海,芸芸众生,谁会是谁的父亲,谁又会是谁的儿子?这父子之间的神圣关系、这宇宙中微尘般的概率到底是如何结成的?说到底是缘分,这种缘分一如这春回大地之时天空中随机飘落的种子,它将落在哪里,会长成什么苗,开出什么花,又将结成什么果,这一切都取决于那颗种子的神圣抉择。
春节前,我回到老家陪伴耄耋之年的母亲过年。一天,我独自漫步榕江边,江水汤汤,波光粼粼,江面不时有舟楫穿梭,江边熙熙攘攘,不时有操着潮汕话的陌生人与我擦肩而过。那一刻,我暗自思忖:我怎么会从两千多公里之外的首都来到脚下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答案很快就冒了出来——是因为父亲。是您以纯洁的大爱和神圣庄严的抉择,在母亲丰饶的大地上撒下我生命的种子,系上我血脉的丝线,从此让我无论走到天南地北,抑或天涯海角,都注定无法走出您的影子,也都无法游离于您血脉和亲情的纽带。家乡也成为我生命之树的根基与情感的寄托之所,甚至让我爱屋及乌。
那天走下江边大道,路过一家知名品牌的内衣专卖店,见到有棉毛面料的套装,尽管每套单价比普通网店的同款内衣高出五六十元,我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下了。在实体店经营步履维艰的今天,我愿意用我微不足道的善意,为家乡和乡亲尽一点绵薄之力。
二
一九三四年,父亲出生于广东省揭阳县榕城镇(今揭阳市榕城区)的一个小商贩家庭。一九五一年,父亲初中毕业后经我姑妈引荐,到揭西县的乡村塔头小学教书谋生。姑妈比我父亲大三岁,她是早几年到这里当教师的。父亲牛高马大,长得又帅,能歌善舞,在学校深受师生们的喜欢,很快被任命为学校的少先队辅导员。课余时间父亲时常教学生唱歌跳舞,组织学生参加文艺演出,经常受到学校和上级部门的表扬与奖励。为带动其他学校的文娱活动开展,数年后,父亲被调到同是乡村学校的阔园小学,并在那里认识了我母亲。开始他们俩只是同事关系,没想过还会恋爱结婚,因为父亲比我母亲还要小五岁。女比男大五岁,在世人眼里似乎是一道鸿沟,一般人不会试图跨越。父亲甚至还受我姑父之托,曾热心地给我母亲介绍对象。对方是我姑父的同事,母亲和那位老师见面后没有交往下去。因父母的家都在外地,他俩平时接触较多,相处时感觉比较投缘。周末或节假日,家在本地的教师纷纷回家,少数的几个外地教师闲来无事便都抱团取暖。时间长了,脾性更投缘的父母便慢慢处出了感情。他俩唯一的障碍就只剩下年龄这道鸿沟,这鸿沟让他俩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彼此都踌躇了好长一段时间。
转眼到了元宵节。是夜,皎月当空,万家团圆。父母相约来到校外,肩并肩漫步在乡间小路上,四周是广袤的田野。月光如水,春风和煦,蛙叫虫鸣。周围的花草树木以及形形色色的农作物都已经酣然入睡,他俩此刻内心却心潮起伏、思绪难平,到底是结合还是分手,因约定今晚要对终身大事作最后的决断,彼此都正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巧合的是,老天似乎也在冥冥之中感知他俩此时此刻的心境,浩瀚的夜空刚才还是云淡风轻、月光融融,转瞬间却乌云密布、月黑风高。待父母终于作出彼此托付终身的决定,天空的乌云竟然也不知不觉溜走了,一轮清新的明月像刚刚洗了个澡,露出笑脸注视着人间大地,也注视着他们,仿佛是在赞赏这对恋人的神圣决定。从某种意义上讲,月亮是我父母恋爱并确定婚姻的见证人。为感谢证婚的明月,也为纪念这个特殊的元宵夜,父母协商着给自己的儿女们都起了个特殊的名字,我们四姐弟的乳名都与元宵和月亮有关:我姐叫宵明,我叫宵亮,我两个弟弟分别叫宵蓝和宵星。
结婚给父亲带来的不仅仅是快乐,更是激发了父亲对工作和生活的热爱与激情。姐姐和我先后降生,家里瞬间增添了欢声笑语和婴儿咿呀的哭闹声。与母亲相比,父亲性格更直爽,他爱说爱笑,待人和善,喜欢广交朋友、助人为乐。同事、学生和家长都喜欢找他聊天。父亲见多识广,懂得很多人情世故,周围的人碰到什么事,都喜欢跟父亲分享或让父亲帮忙出主意。婚丧嫁娶的人家也会找父亲帮忙张罗,有时甚至还请他去当大厨掌勺。这让母亲和我们姐弟几个都觉得奇怪。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我家一日三餐时常清汤寡水,他是怎么学会烹饪的至今还是个谜。炒炸蒸炖煮,反正潮汕风味的家常菜他样样都会。逢年过节,我家终于可以像其他家一样开荤改善生活,父亲自然也当仁不让地掌勺。反正他做的潮汕菜往往是色香味俱全,全家人吃了都赞不绝口。
父亲虽然人缘很好,但也有得罪人的时候。他在兼任学校会计时,曾拒绝校长的一些不合理开支,也曾指出她有时候办事不公。这自然让这位校长很不爽。她时不时在工作上对我父亲吹毛求疵,专挑他的毛病。幸好那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终究未能给父亲造成实质性伤害。小时候,父亲时常教育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做人要走正道,要忠厚老实,办事要光明磊落,绝不能搞歪门邪道,更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等等。所有这些教诲一直陪伴着我们姐弟四人,使得我们长大成人之后,待人处事都留着父亲的印记,这也让我们一直走在父母所希望的人生正道上。
闲来无事的时候,父亲时常与几位同事或农民朋友聚集在一起抽烟解闷。父亲抽的卷烟大都是农民朋友自家种植,收成后送给他的。家里的经济一直很拮据,父亲其实买不起烟也舍不得买烟。记得父母每月的工资只有四十二元五角,后来提高到四十八元五角。就这么点工资除了要养活我们全家六口,每月还得挤出二十元,分别给我奶奶和外婆寄十元,经济的窘迫可想而知。那时的粮油米面肉乃至肥皂、火柴、布料等日用品,都按人头供应。尽管我家长年累月一日三餐基本是吃稀粥就咸菜,至多是每餐加一份缺肉少油的青菜,可家里人口多,我们姐弟又处在长身体的时期,所以每月时常是寅吃卯粮,月底尤其捉襟见肘。至今我仍然清楚地记得,父亲时常在月底向邻居借钱或借粮食,那时候潮汕的农民家里虽然穷,但毕竟有自留地,可以种菜种番薯,比我家多些回旋余地。谁都知道借钱借粮是件很难启齿的事,不到万不得已,父亲是绝对拉不下这个面子的。借了钱,每每到了下个月初,领了工资的父亲又及时将钱还上,或将所借的粮食折算成钱去还。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如此往复,陷入恶性循环,总归不是个办法。穷则思变,无奈的父亲后来时常购买很便宜的番薯弥补家里粮食的不足。一造番薯半年粮,家里有了番薯,自然节省了粮食。番薯不但可以填饱肚子,还富含多种营养成分,如今还被营养学家视为可以延年益寿甚至抗癌的健康食品,这是当时我们连做梦都没有想到的。如今回过头看,我们一家之所以能够度过生活的艰难阶段,应该感谢番薯。从另一个角度讲,我很佩服父母当初竟然有勇气生养我们姐弟四人,我也曾经将这个问题抛给耄耋之年的母亲,母亲笑着回答:“我和你爸也没想到啊,那时候生儿育女都是顺其自然的。”母亲说的是实话,那时哪对夫妇生儿育女不是顺其自然?
三
父亲习惯于过清贫的生活,但有一点他始终不变:工作认真,与人为善,尤其是与学生们的关系十分融洽。父亲性格开朗、能歌善舞,他像其他许许多多的人一样学习跳忠字舞、唱革命歌曲、唱样板戏,也像其他人一样从中获得了一些快乐。父亲也自然而然地将这种快乐带到了家里,我们姐弟几个也跟着父亲学跳忠字舞、唱革命歌曲、唱样板戏,由此我们也像父亲一样获得了一些意外的快乐。
父亲此生对我最大的帮助,则是在我人生至暗时挽救了我,扭转了我的人生航向。
我正赶上升学只靠推荐的那几年。由于姐姐在上一年被推荐上了高中,这年我初中毕业需要推荐上高中,平时品学兼优的我,硬生生地被从推荐升高中的名单中刷了下来。这对于一心向学的我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让年纪轻轻的我在尚未长大成人便遭受当头一棒,第一次品尝到了人生的艰难和世间的冷酷。绝望与茫然瞬间袭来,我失声痛哭,父母只好一个劲地安慰我,告诉我天无绝人之路。母亲还不甘心就此罢休,三番五次去找校长和那位管理学校的大队干部说情,可每次都无功而返。人家的回答似乎也无懈可击:“你家女儿去年已经占用了一个升高中的名额,你们今年不能再占用了,名额还是留给贫下中农子弟吧。”乍一听,确实也没有理由反驳。没办法,我只好认命了。可不读书,我的出路在哪里?要是农民子弟,初中毕业了顺理成章便可回家种地。可我家不是农民家庭,彼时上无片瓦、下无寸土,我只能徒叹奈何。虽说天无绝人之路,可我却看不见路在哪里,眼前只是白茫茫一大片迷雾。父母的建议是:人生在世,还是要有一技之长,技不压身,才不压人,只要拥有一技之长,不愁没饭吃。事到如今,我只好听从命运安排,在痛苦中慢慢舔伤,在苦闷中打发日子并寻求着出路。我先是和当地的农民子弟一样做竹制品,然后卖给当地的竹篾贩子以换取微薄的收入。我家所在的潭溪村,到处生长着茂盛的凤尾竹,做竹制品是农民家家户户从事的副业。因为身居农村,入乡随俗,之前我们姐弟早就学会了一些加工竹制品的活儿。只是那时候从事竹制品加工既辛苦又费神,修竹篾时手指很容易被磨破,还挣不了多少钱,要想专门靠此养家糊口根本就不现实,至多是补补家用。没过多久,我又跟着母亲的一位学生走村串巷去学习上油漆。那时候的潮汕农村,红白喜事都习惯买木材请当地木工师傅上门打家具,打好的家具还需要上漆,有的家具还需要画上山水花草鱼虫鸟兽之类的图案。油漆师傅揽到活儿,根据雇主家要求还要上门干活儿。我的师傅叫吴钦文,人很善良。他曾顶着压力帮助几位未成年孩子渡过难关,也曾帮助我家购买眠床并上油漆。我母亲提出让我跟着他学习油漆,他二话不说,满口答应,于是我跟着师傅走村串巷去雇主家里干活儿学习上油漆。只是因为师傅揽的油漆活儿时有时无,我的学徒生涯也是时断时续。虽然是跟着师傅学习上油漆,我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心心念念还惦记着读书,偶尔遇见曾经的同学兴高采烈三五成群走在去上学的路上,我无比委屈,心如针扎。跟在吴师傅身边干活儿,偶尔看见雇主家废弃的报纸或书籍,我如获至宝地捧在手里看,有几次看得太入神忘记干活儿被师傅发现,受到师傅的批评。师傅甚至还私下告诉过我母亲,说看样子我并不是干油漆活儿的料。弄得母亲和我都很是尴尬,我不免也会遭到母亲的一通埋怨和批评。
这样的日子断断续续坚持了不到两年,就迎来了一九七七年的秋天。忽一日,我从广播里听到全国各级学校将恢复升学考试,我像打了鸡血一样精神倍增,内心瞬间升腾起本已熄灭的读书欲望。当晚回到家把想参加升高中考试的想法告诉母亲。母亲听后一脸为难,念叨道:“你油漆都学了这么久,半途而废岂不是很可惜?”她没再往下说,我却十分理解母亲此刻的想法。一方面她是考虑到家庭经济的压力,希望我学了油漆活儿可以尽快自食其力,为家庭分担压力。另一方面,她又不忍心打击我继续上学的期待,因此才左右为难。我试探着对母亲说:“要不我去问问我爸?”母亲顺水推舟地说:“也行,听听你爸的意见吧。”相比母亲,父亲做事一向都比较果断,家里的大事一般都是父亲拿主意。父亲那时在另一所乡村小学任教,那所学校距离母亲所在的学校有七八里地,为不影响工作,他一般是周末才回家。晚饭后,我骑着家里唯一的一辆五羊牌老旧自行车直奔父亲所在的学校,将我的想法对父亲和盘托出。刚开始我忐忑不安,生怕父亲像母亲那样犹豫不决甚至明确反对。不料我刚说完,父亲毫不犹豫回答说:“嗯,你不妨去试一试,考上了就读高中,考不上你就继续学油漆。”父亲的回答让我喜出望外,回到家一说竟也得到母亲的支持。
第二天一早,我当即去向吴钦文师傅告假,并将父母的意思如实转告吴师傅,吴师傅也表示理解和支持。从吴师傅那儿返回家,我马不停蹄地到母亲所在的学校报名参加补习班,并在母亲的帮助下到毕业班当旁听生。母亲的一位同事听说我想参加补习备战考高中,竟然当着我母亲的面泼冷水:“老方啊,我看算了吧,你儿子晓升辍学都快两年了,眼下回来参加高中的升学考试,没那么容易吧?”母亲听罢,内心虽不是滋味,可还是礼节性回应道:“嗯,我儿子执意要考,不妨就让他试试吧。”两个月后,我正式参加高中的升学考试,不料考了全公社第一。这大出人们意料,包括我父母在内的许多人都难以置信,而母亲那些事先不看好我的同事也惊讶得哑口无言。或许是我的成绩确实让许多人无话可说,也或许是改革开放的春雷已经响起,升学审查我也顺利通过,我如愿考上了塔头中学读高中。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能回到学校继续读书,这是我命运的一大转折,欣喜之情自然难以言表。自从上了高中,我的成绩一直在学校名列前茅,后来也顺理成章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中国青年》杂志社。来到首都北京当上了记者和编辑,多年之后又当上了《北京文学》杂志社的社长兼执行主编。从辍学当学徒再到扎根首都北京工作,如此巨大的环境反差和命运转折,这一切都得益于在我人生关键时刻父亲的理解和支持。假如没有父亲的同意,我肯定不可能参加高中升学考试并继续我的学业,我可能会在潮汕农村继续当一名走村串巷的普通油漆工。仅仅凭这一点,我就有理由千万次地感谢父亲的理解与支持,当然也应该千万次地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
由于我继续上学,家里的经济负担更重了,全家六口人也只能更加节衣缩食。我后来凭成绩从塔头中学转到本县更好的棉湖中学读书。因为是寄宿,我每周末回一趟家,家里只能给我提供几斤米和一块钱的生活费,外加一瓶炒咸萝卜粒,有时候咸萝卜粒里还能掺一些炒花生。那唯一的一块钱,需要在六天里省着花。每天的午餐和晚餐,我只能与另一位从农村来的同学合买一份一角钱的素炒青菜,自己再在饭里掺一点从家里带来的炒咸萝卜粒。我与那位农村同学也只能在拥挤的学生宿舍合住一个上铺。床板太窄,我们只能头对脚睡觉。因为买不起床单和褥垫,我们一年四季都睡草席,也只能合盖一床被子。冬天的时候,草席的凉气时常冻得我后背发凉,可也只能忍着。那时候考上大学就有助学金,每月补助每位学生三十八斤饭票和十七元五角的菜票。有了饭票和菜票,我一日三餐便有了保障,父母不再为我的生活担心。
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我每月工资虽然只有七十元,可每领到工资都会自觉地给家里汇去二十元,以减轻父母的负担,因为两个弟弟还在读书。而我家逐渐摆脱生活窘境,是在两个弟弟先后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之后。在两个弟弟工作之前,受揭西县教育局的照顾,已经临近退休的父母在十公里外的棉湖分到了一套约六十平方米的两居室福利房,那是教育局为安置本县教龄超过三十年的外地教师专门修建的。那套房子也成为父母辛辛苦苦奋斗了数十年之后,一生中唯一的自有房。可即便是福利房,也还须交数千元的房款。那时候的数千元如同压在父母头上的一座大山,让他们快要透不过气来。所以那套房子对我家来说如同烫手的山芋,我们既喜又忧,只不过喜还是要大于忧。面对难得且以后可能不会再有的机会,父母砸锅卖铁,求爷爷告奶奶四处借钱;而我也是竭尽全力,好歹总算筹齐了房款。拿到新房钥匙的那一刻,父母欣喜若狂,视之如命。特别是父亲,即便年迈之后,我把他和母亲接到北京和我一起生活,那套房子一直空置着,他们也知道以后根本不可能再回去住,早已在城市工作的我们姐弟四人也根本不可能回去住,可父亲还是不同意我们将那套房子出租或出售。这事我们姐弟几个说多了,父亲甚至会勃然大怒。这时候的他如一棵千年古树,纵然遭遇狂风暴雨却仍巍然屹立,根深叶茂定力十足,仿佛世间任何力量都无法撼动他。这时候我也才深深地理解父亲,对他来说那套房子其实已经不仅仅是房子,而是他一辈子情感的归宿和精神的寄托。
实际上那套如命一般的房子,父母满打满算只住了不到十年,若那时卖掉也只值十几万元。十年之后,在银行工作的小弟在揭阳市区购买了大房子,将父母接到他身边一起居住。揭阳市区也即过去的榕城镇,那是父亲真正的家乡,老了能和自己最小的儿子在家乡生活,含饴弄孙,父亲自然是求之不得。小弟家里的条件相对优越,还与我姐姐居住在同一市区,彼此能互相照应。父母总算过上了舒心的日子,而在外地工作的我和二弟总算少了一份牵挂。
四
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天把父母接到北京和我一起生活。
父亲七十五岁之后,我征得妻子的同意,我和姐弟几个商量之后,决定将父母接到北京居住。在此之前,父母虽然曾经数次到北京居住,但待的时间都不长,短则数月,长则不到一年,大都是在北京春夏秋这三个气候较好的季节。父母辛苦了一辈子,并且日渐年迈,作为长子的我应当主动承担起赡养的责任,再者我小弟已经辞掉原职来北京寻求发展,在北京工作好几年了。父母对来北京生活喜忧参半,喜的是他们又将到首都同我们团聚,忧的是他们将离开原本朝夕相处的女儿,但更主要的是担心北方冬天的气候。用父亲的话说是:“北京冬天那么冷,那还不得冻死?”我笑着安慰父亲:“爸,我和小弟在北京不是过得好好的嘛,什么时候冻死了?”父母这才放心地来到了北京。不料这一住他就乐不思蜀了,他很习惯北京的气候和生活。虽然远离家乡,饮食的口味有所不同,但父亲对这方面并不固执,相反似乎有海纳百川的气概,只要是没有吃过的食品,他都愿意尝尝。更重要的是,我妻子性格温和、知书达理,对远道而来的公公和婆婆尊敬有加,几乎是整天笑呵呵地嘘寒问暖,让父母很是暖心。父母在与我姐弟或家乡的亲戚朋友通电话闲聊时,总是对北京的大儿媳妇赞赏有加。尤其让父母感动的是,我家住的三居室房子,女儿占一间,原本由我们夫妻俩居住的主卧室我们主动让给父母住,每天晚上我们夫妻在书房搭起沙发床,早上起床又将沙发床收起。这事无论对我还是对我妻子来说,都是自然而然的,我们感觉是小事一桩不值一提,可父母却几乎逢人便夸,弄得我妻子都不好意思。至于父母原先担心的冬天难过,室内的暖气是二老最好的抚慰剂,亲身体验到暖气舒适性的他们,从此以后便对家乡的亲人说还是北京的冬天好过。在我们老家,冬天最冷的时候只有几度,极个别时候到零度,尤其是阴冷的日子,寒气逼人,寒风刺骨,青壮年都感觉很不舒服,岁数大的人更不用说了。
父母踏踏实实在北京安度晚年。虽然父母跟我住在北京,二老都有退休金,更得益于父母对我们一直以来的良好教育,我们姐弟四人关系一直很好,都通情达理,对父母也都非常孝顺。特别是在父母日渐年迈时,我因工作关系不能时刻照顾二老,因此为他们请了保姆。姐姐和二弟知道后都协商着分担父母的保姆费、生活费和医疗费。虽然父母住在北京,虽然我们天南地北、天各一方,但血脉和亲情的纽带都时时刻刻维系着我们全家,也让父母一直过得很舒心。姐姐和二弟还时常千里迢迢来到北京与父母一起欢度春节,尽情享受着阖家团圆的欢愉与快乐。
一晃好几年过去,父母竟然没有想要回老家。岁月无情,他们日渐苍老,身体也不如从前,虽然偶尔有小恙,父亲患有高血压、青光眼等老人常见的基础疾病,也曾患过疱疹,但经过治疗病情基本稳定,多年来平安无事。
二〇一四年五月中旬一个周末的中午,父亲午睡起床后坐在床沿上,他突然发现自己的一只手抬不起来,而且感到面部歪斜。我知道后不明所以,遂将父亲扶到客厅的沙发上,并急忙打电话叫来小弟。我们俩一同打了120急救电话,很快将父亲送到附近的海淀医院。经过紧张的检查和抢救,父亲被诊断为大面积脑梗,脑部已经部分出血。
父亲患高血压多年,每天都吃降压药控制。来北京居住之后,我基本上每年带他和母亲到医院进行常规体检,他们的各方面指标均基本正常。记得最后一次是在北京气象医院体检,二老除了检查出脑部有中度动脉硬化,其他指标基本正常。但医生说,动脉硬化是这个年龄的老人普遍有的病,要注意调整饮食,平时宜吃清淡些,控制油腻食品及高蛋白食品的摄入,另外要多吃蔬菜和水果。除了这些嘱咐,医生并没有开药调理,也没有提醒要专门就诊。医生的嘱咐,我们回到家里都尽可能照办了,我还提醒父母吃深海鱼油、三七粉等一些活血降脂的保健食品。由于我平时忙于公务,加上偏信别人说的老人平时只要能吃能睡就是福,没必要定期到医院复查,这就导致我后来对父母身体健康状况有所疏忽。的确,那时候父母饮食和睡眠基本正常。特别是父亲,能吃能睡,胃口一直很好,但他还是喜欢吃甜食和大鱼大肉,虽然我也用医嘱加以提醒,却未严格地控制食材。毕竟他是我的父亲,这个年龄他仍然有这个胃口和爱好,我实在是不忍心制止他,何况假若像管小孩子一样约束他的选择,似乎有大逆不道之嫌。这种“无为而治”和“顺其自然”的态度,无形中助长了父亲身体内的隐患。他的病情日渐发展,导致后来脑部大面积脑梗。这让我痛苦不堪、追悔莫及,也一遍又一遍地在内心责备自己、痛骂自己。
但事到如今,我只能与姐弟们一起全力以赴救治父亲。经过半个多月的治疗,父亲的病情基本得到控制,不过医生说还需要进行康复治疗。由于海淀医院康复病床紧张,无法安排,我和小弟紧锣密鼓联系周边的其他医院,并且一个接一个实地考察,最终选择了距离家较近的海军总医院。在海军总医院经过近两个月的康复治疗,父亲借助拐杖基本能够独立行走,医院说可以出院回家。只是从此以后,父亲必须服用多种药物,还要每月定期去医院复查。这场疾病之后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他的体力已经大不如前,视力也有所下降,饮食起居需要靠人照顾。我怕他摔倒,每次洗澡都帮着他,每晚他起夜我更是不敢怠慢,敞开房门嘱咐他起夜时必须叫我。因侄子两年后将面临高考,小弟全家户口在深圳,不得已举家搬回深圳。为了方便安排住家保姆,也为了改善我们一家和父母的住房条件,小弟原本租住的与我同一栋楼另一个单元的一套二居室房子,我们姐弟几个合力续租。虽然雇保姆照顾老人,但我丝毫不敢怠慢,每天下班后,我第一时间赶回去陪父亲聊天、陪父亲散步,帮父亲进行简单的康复锻炼,扶他上厕所或端水喂饭,直到很晚我才回自己的住所开始白天没能完成的审稿工作。即便如此,最辛苦的当属我母亲。母亲比父亲还年长五岁,但她身体尚好,手脚灵活、脑子清醒、细心勤快,对我父亲的照顾和关心更是无微不至。为最大限度控制病情,防止父亲旧病复发或后遗症发作,医生给父亲开了很多药。不同类型、不同剂量、不同时间,一日三餐饭前或饭后要服十几种药,其复杂程度和严格要求,不亚于做一道复杂的数学题。我因公务繁忙,不能时时陪在父亲身边,因此,这些繁杂而重要的事自然而然就落到母亲身上。所以最辛苦的莫过于我那年迈的母亲,要知道她已是耄耋之年,自从父亲生病住院,母亲本来就终日忧心忡忡,时常寝食不安,如今既要劳心又要劳力,这让我既感动又心疼。我只能在内心一遍又一遍祈求上苍,唯愿上苍保佑母亲身体健康,好帮助我好好照顾父亲。
尽管我们全家合力悉心照顾父亲,远在广东的姐姐和两个弟弟,三天两头打来视频电话对父母嘘寒问暖,可还是无法抵挡病魔对父亲的不断侵扰。仅仅过了不到三个月,父亲病情复发。那天大约是凌晨五点,我们一家还在睡梦之中,手机铃声忽然响起,将我惊醒。我猛然按下通话键,母亲心急火燎地在电话中大声嚷嚷:“晓升啊!不好啦,不好啦,你爸不好啦,你快过来!”我一跃而起,迅速起床穿衣。与妻子一起三步并作两步迅速赶到父母的住处,看到了躺在床上的父亲,他双目紧闭,双手乱舞,咬牙切齿,不停抽搐。我和母亲、妻子以及保姆都大惊失色,我和保姆紧紧地按住父亲,不停地呼叫他。待他稍微安定,我赶紧打120急救电话,与保姆一起将父亲送到海军总医院急诊室。医生诊断的结果是,父亲患上了癫痫,属于脑梗病人出院后常见的后遗症。父亲又被安排住院。半个多月后出院,父亲依然像先前那样须靠多种药物控制病情。即使如此,癫痫这种后遗症在他身上还是时有发生。不过因为之前经历过一次,父亲癫痫再发作时我们不再像第一次那样惊慌失措了。医生嘱咐过癫痫发作时别慌,要尽快护住或按住患者四肢,以避免把身体撞伤,尤其是要注意不让患者咬伤舌头,最好能迅速把毛巾塞进嘴里,以阻隔患者上下颌牙齿嚼咬。每当父亲癫痫发作,这些医嘱我们都一一照做,如法炮制。癫痫像一阵风,来得突然去得也快。但癫痫过后,须及时到医院复查就诊。而父亲要继续控制病情、保持现状,仍然无法离开各种药物。虽然仍须定期带父亲到医院复查,虽然其间也有一两次父亲病情发作呼叫120急救电话送医院就诊,虽然全家人尤其是母亲一直都得操心受累,虽然一些自费药让我们全家的负担不断增加,但谢天谢地,在我们的全力呵护下,父亲这种相对稳定的身体状况总算得以断断续续维持了接近三年的时间。
五
生病,意味着健康出现异常,也意味着身体已经潜伏着危机。父亲一生特别重视健康、爱惜生命,也很注重自己的形象。除了失意时吸了近十年的烟,他就没有其他的不良嗜好,生活有规律,爱干净,爱整洁,穿着得体,爱妻惜子,家庭观念强,是个守家爱家的好男人。退休之前,父亲甚至连感冒发烧都很少。他记忆力尤其好,我们姐弟四人及周围亲戚朋友的座机号码或手机号码,他曾经随口就能报出来,他是我们全家公认的活电话簿。所有这些都足以证明,父亲是健康的。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疾病也不免相伴而生。这是自然规律,任何人都难以拒绝或回避。父亲也一样。
父亲退休之后,先是患了青光眼。在这之前,父亲视力一直很好,从未戴过眼镜。发现青光眼症状时,他和我母亲刚好来北京居住。有一阵子,父亲忽然感觉眼前有飞蚊般的影子,视力模糊。我带他到同仁医院检查,父亲诊断为青光眼,我遂托朋友找到同仁医院最好的专家安排住院。专家看了我父亲的诊断结果,发现我父亲两只眼睛都患有不同程度的青光眼,建议最好两只眼睛都做手术。手术后,虽然抑制住了病情发展,可也并非一劳永逸,父亲的视力也不可能恢复到从前。这让父亲心理上一时难以接受,时常在我们面前念叨自己以前视力如何如何好,现在怎么会变成了这样。父亲所说的“这样”,就是手术虽然治好了飞蚊症,但视力还是有些模糊,看东西不像以前那样清晰。尤其是数年之后,父亲原本那只青光眼症状相对较轻的眼睛,渐渐地也与原来症状重的那只一样了。这更是让他耿耿于怀,还说早知如此还不如只做一只眼睛的手术。父亲的抱怨,其实是他难以接受身体状况的转折,我只好用自然法则尽可能开导他。
还是在北京的时候,父亲有一次患了疱疹,可恨那疱疹还偏偏长在面部上。那蜈蚣形的疱疹让父亲的脸灼热难耐、痛苦不堪不说,还毁了父亲的容颜。这让本来长得帅气一向爱惜形象的父亲实在难以接受,大骂疱疹可恶,哪儿不长偏偏长在脸上。尤其是家里还有自己的大儿媳妇,他认为这简直是在故意跟他过不去。我妻子在家的时候,父亲尽可能回避,尽可能不与我妻子正面近距离相处。幸好那疱疹仅仅一周左右便治愈了。
这一次父亲患了脑梗,是一场真正的大病。虽然经过全力治疗和康复,父亲的健康状况勉勉强强维持了近三年,但毕竟最终无法抵挡病魔的长时间侵袭。他如一根终将燃尽的蜡烛,在风雨中不停飘摇,忽明忽灭。
二〇一七年三月十八日早晨,父亲突发短暂脑缺血,说不出话。大约十分钟后,父亲能说话了,但神志不清说话含糊,主治医生建议我们要做检查。下午我们就将父亲送进海军总医院急诊检查,做CT,验血常规,连续三天打吊针。经过多天的治疗,父亲的病情不仅没有好转,还不时伴有咳嗽,只要是进食便呛嗓子,而且被呛得面红耳赤、气喘吁吁。我感觉情况不妙,遂将父亲送到海军总医院急诊室。经过多方检查,发现父亲肺部已大面积感染,医生诊断说是进食引发的吸入性肺炎。医生一边安排护士为父亲吸痰,一边告诉我父亲必须马上住院。由于暂时没有普通病房,父亲又急需住院,医生建议我们将父亲送进费用高昂的重症监护室。这时候我才回想起来,父亲这种动辄呛嗓子和不停咳嗽的情况,实际上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由于我自己的无知,之前一直以为这是老人进食的普遍现象,竟然没想到这种情况会引发肺部炎症。天哪,我真该死!父亲,儿子不孝,是我疏忽大意,耽误您肺炎的医治,实在是对不起您!事到如今,我悔恨交加,痛不欲生。可惜无论如何痛悔,一切都无济于事,一切都无可挽回。医生还说,由于大面积肺部感染,父亲的肺功能已经严重衰退。
父亲被送进重症监护室救治。入住前,护士递上来一份《告知书兼承诺书》,上面列了七七八八有十来条条款,大都是病人出现什么情况、医生采取什么措施家属是否同意。我们姐弟几个紧急商量,有选择地打钩同意其中的多数条款,但拒绝了诸如电击、开胸上呼吸机之类涉及肉体损害的条款。即便如此,入住重症监护室,这就意味着我们将父亲的生死交给了医院,同时还意味着要付出高昂的医疗费用。自打父亲入住重症监护室,每天的医疗费少则六七千元,多则过万元,反正护士站三天两头就来电话通知续费,每次续费就得好几万元。重症监护室还拒绝患者家属陪护,家属探视时间被严格规定为每周三下午三点至三点四十五分,并且只允许一名家属进入病房探视,还须严格按规定穿隔离服。这样一来,我们这些孝子贤孙想多探望父亲、陪伴父亲的愿望被无情剥夺了,我们姐弟几个只能轮流进去看望父亲。每一次我们都事先在家里为父亲炖好加了虫草的猪骨汤、鲫鱼汤等流质营养品,希望病重中的父亲能尽可能地多吸收一些营养。让我们始料不及的是,重症监护室里的父亲,此时的境况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糟糕。偌大的重症监护室里,数十个患者正卧床接受救治,哀号声和呻吟声此起彼伏。几乎所有的患者身上都插着各种各样的药物导管和针管,有的患者还用上了呼吸机,生命危在旦夕,正苟延残喘。相较而言,父亲此时的病情算是轻的。但由于他行动不便,家属又不在身边,有事只能按床头的电铃呼叫护士,说话、喝水,甚至连搔痒也得呼叫护士。由于患者多,护士人手不够,有时候护士难免忙不过来,焦急的父亲便大喊大叫,甚至胡乱挥舞。护士担心正打吊针的父亲针管脱落,不得不给父亲上了约束带,将父亲的手脚固定在床头和床尾的铁管上,父亲由此彻底丧失了自由。口渴的时候,父亲几乎无法喝水,一喝水就呛嗓子。护士也束手无策,只好用棉签蘸水给父亲润唇。可这如同炎炎夏日落入沙漠的一滴水,根本无法缓解父亲之渴。父亲因此痛苦难耐、烦躁不安,护士只得耐心安慰他,做说服工作。父亲很无奈,只能强忍痛苦与不满,度日如年地熬着时光。目睹父亲此种惨状,我心如刀绞。父亲见到我也委屈得像个孩子,红红的眼眶噙满泪水,哀求我赶快把他接回家。但父亲的病情不允许他马上回家,我只能像哄孩子一样,一遍遍开导他、安慰他,告诉他目前的身体状况还不允许回家,医生也不允许他回家,只能耐心治疗,待病情好转了再接他回家。
说到家,父亲这辈子潜意识中对家的认知似乎是动态的、因时因地不断变化的。早年,父亲心中的家是他的出生地——当时的广东省揭阳县榕城镇。他身在揭西县的乡村教书,虽然我爷爷早逝,但仍然健在的我奶奶也无自己的房子,只能寄居在我大伯的家里与他们全家一起生活。但与世人心目中的家一样,父亲也认为,母亲在哪儿家就在哪儿。寒暑假或其他节假日,只要父亲能够脱开身,他都要长途跋涉独自回到榕城看望我奶奶。那时候穷,父亲舍不得花钱坐车,家里也买不起自行车,他所在的乡村小学距离老家榕城镇有六七十公里路程,可他每次回家都是走路,要走一整天。但父亲从不叫苦,也从不喊累,甚至还时常乐观地将步行戏称为“骑11号自行车”。当然除了老家,父亲还有他温馨的小家,那就是我们的六口之家。虽然那时候家庭清贫,但血脉亲情并未因此减淡,相反异常浓烈。每逢周末,只要父亲从他任教的小学回来与我们团聚,家里便像过年一样充满了欢声笑语。我们关起所居住的学校祠堂大门,一家人说说笑笑、打斗笑闹,甚至唱歌跳舞。虽然是穷中作乐,可也其乐融融,满是温馨。自从住进县教育局分配的福利房,父亲心目中才有了自己真正的家,因为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真正拥有了自己的房子。而在此之前,无论父亲是单身还是后来结婚生子,他和我们全家人居住的都是所任教学校的宿舍,不难理解为何后来分到教育局的福利房时,我们全家是那么的欢天喜地。即便后来父亲先后跟随儿女生活,离开了那套房子,而那套房子也因多年闲置趋于破旧,父亲仍然固执地认定那套房子才是他家的所在与根基。父亲这个样子,一如远方的游子向往和牵挂家乡那处曾经生于斯长于斯的老屋,哪怕那老屋早已破旧和衰败。再到后来,父母被我们接到北京安度晚年,他习惯了北京的气候和生活,习惯了我们对他的孝顺与照顾,以致长达六七年的时间里,他竟然从未提到过要回广东老家看看。在他杖朝之年患病康复之后,前来北京看望他的姐姐和表哥曾劝他叶落归根,回到老家疗养居住,他也连连摇头反对。事后与母亲闲聊,我们才获悉父亲内心的真实想法:父亲感觉留在北京与我们一起生活有安全感,这种安全感来自我们一直以来的孝顺和北京首屈一指的医疗条件。遗憾甚至可悲的是,父亲心目中的这种安全感,竟然无法留住他宝贵的生命。如今想来,我时常羞愧不已,直痛恨自己的无能,觉得此生实在是愧对父亲!
六
父亲在重症监护室的那些日子,我每次探视,他都满是委屈,每次都要求我带他回家。作为儿子,我实在是不忍心拒绝他这一点点既简单又不简单的愿望和要求,我只好一面口头答应,一面与主治医生和呼吸科的韩主任协商。半个月后,父亲的病情相对稳定,征得主治医生和韩主任的同意后,我去接父亲出院。父亲获悉自己即将出院,竟然高兴得像个孩子,多日不见笑容的清瘦苍白的脸,此时竟像一朵灿然盛开的寿菊。我用轮椅将父亲推出病房,疲惫的父亲竟然还高兴地挥手与护士、医生和主任一一告别。离开时韩主任私下提醒我,由于一般家庭不具备医院的医疗条件,父亲的这种情况恐怕不能持久,若有问题请及时回医院治疗。不出韩主任所料,回家后的父亲情况很是不妙。父亲自己已无法进食,需要插导管进行鼻饲。可能是插入导管的时间过长,父亲难以忍受,挣扎时不慎将导管挣脱了,我们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处理。更糟糕的是,回家后的父亲身体极度虚弱,睡眠还不好,吃药和进食都很困难。这种情况让我们全家人忧心忡忡、束手无策,担心万一出现紧急情况我们无法应对。无奈之下我给韩主任打了电话说明情况。韩主任说,赶快送回医院吧。
仅仅隔了一天,父亲又回到那熟悉而又令他恐惧的病房,他无精打采,一脸无奈。可护士们见到他却似乎很高兴,一个个笑逐颜开,都主动到病床前同他打招呼,甚至想逗他乐。父亲第一次进这间重症监护室的时候,不少人都在哀号或呻吟,只有父亲一个人精神矍铄,明亮的眼睛四下睃巡,似乎同健康人没什么两样。可能是重症监护室里难得见到这样的病人,年轻的护士们一下子就喜欢上了父亲,爷爷前爷爷后地叫个不停,那甜甜的声音,听起来竟然亲切得像父亲的孙女。父亲见状心情也好了起来,那样子一如在花园里见到了身边盛开的朵朵花儿。父亲向来健谈,年轻时长得又帅,即便现在病成这样,也还是病房里难得一见的帅老头。入院后的那些日子,精神和身体稍好的时候,病床上的父亲便时常主动同身边的护士搭讪,问这问那。护士们也乐得有这样的病人,闲下来时便喜欢走到父亲身边,主动同他说话,逗他笑逗他乐。甚至有一次还起哄,逗他唱歌,父亲唱的是《咱们工人有力量》。护士们见父亲竟然能够唱歌,竟然还唱得这么好,顿时兴高采烈,一个个高兴得像过节一样,也跟着父亲唱。这事是后来我探视父亲时,一位护士告诉我的。而眼下,父亲又“二进宫”,本来就喜欢他的护士能不高兴吗?
然而,疾病无情,可恶的病魔从来就是要扼杀人间的快乐。
重新入住重症监护室,虽然暂时解决了父亲出院回家时我们无法解决的医疗难题,却无法挽回父亲日渐衰败的身体。此时的他依然身体虚弱,喝水困难,动辄呛嗓子、咳嗽,时不时需要吸痰,进食要鼻饲,不久又开始发烧甚至高烧不退,医生诊断后说是肺部炎症加重。虽然医生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用了几乎所有的治疗手段,父亲的病情不仅未有好转,反而日趋严重。医生会诊后向我们提出,建议采取骨髓穿刺术进一步检查,以便判断病情并确定下一步治疗方案。父亲重新住进重症监护室以来,时间一晃又过了一周,可父亲的病情不仅不见好转,反而加重,医疗费用的支出也不断攀升。更让我们焦虑的是,父亲正时时刻刻饱受病魔的残酷折磨,家属和亲人却无法守护在他的身边进行照顾、安抚。长此下去,于父亲于我们全家,都难以接受。问题的关键是,父亲即便在医院继续熬下去,似乎也看不到希望。有鉴于此,我们姐弟几个紧急商量,也征得母亲的同意,拒绝了医生为父亲做骨髓穿刺术进一步检查的建议,同时紧急联系适合父亲治疗调理的医院。经多方比较,最终我们选择了一所中医兼具临终关怀性质的万寿康医院。
二〇一七年五月十六日,我们将父亲从海军总医院转至万寿康医院,安置在两人一间的病房里。因终于能见到家人,父亲虽然仍脸色苍白、身体虚弱,但精神尚好,至少能感觉到此刻子女就在身边,能获得饱受病魔和孤独无助的折磨之后的些许安慰,仿佛内心久压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医生对父亲进行把脉、听诊,开中药煎煮,为父亲进行调理。我们安排保姆在父亲身边照顾,日夜守护,我和姐姐每天轮流到医院陪护或看望。或许是中药和亲情起了作用,数天之后,父亲的病情渐趋稳定,气色也稍稍好转,能用虚弱的声音与我们进行简单的交流。和风日丽的时候,我们用轮椅推着他走出病房,到院子里晒太阳。院子就在玉泉山脚下,山上青松翠柏,山下绿草如茵,此刻的蓝天白云映衬着山川大地,生机勃勃的,让人感觉到世间是多么美好,活着是多么美好。我们内心也不由得浮升起美好的愿望:但愿父亲在这所亲近自然、环境优美的医院能够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以健康的身体享受美好的人间。
经过数天调理,父亲的气色越来越好。五月二十三日傍晚,我下了班赶到医院看望父亲,躺在床上的父亲此刻红光满面带着微笑。这让我暗暗窃喜,寻思着父亲这状态要能保持下去康复就大有希望。我和姐姐也不断安慰父亲、鼓励父亲,告诉他安心养病、慢慢调理,身体会慢慢康复的。安慰完父亲,我和姐姐放心地跟父亲和保姆道别,安心地回家。可万万没有想到,当晚父亲的健康状况却急转直下。午夜刚过,我家保姆打来电话,我便知道大事不妙,急忙打电话叫醒姐姐。父亲患病后,姐姐就按老家丧俗提前为父亲准备了后事所需的各种用品,包括寿衣等。此刻的姐姐也意识到事情不妙,出门时急急忙忙带上父亲的寿衣。我们赶到医院时,医生和保姆正守在父亲的病床前,床头的血氧仪一闪一闪地监测并记录着父亲的血氧饱和度和心率。此刻的父亲脸色苍白、呼吸急促,不停呻吟,他的身上还吊着针,插着导管。我和姐姐伏下身,轻轻抚摸父亲,一遍又一遍地呼叫着父亲。父亲此刻双目紧闭,没有回应,叫得多了他似乎是微微睁了睁眼,抑或是微微摇了摇头,轻微得让人不容易察觉,反正是似有若无。这时我才意识到,昨晚父亲那满面红光的气色,很可能是回光返照。
此刻病房里,父亲的枕头边电子唱佛机反复吟唱着,那旋律低沉肃穆又令人揪心。进入晚年后,父母开始信佛,每天几乎都念佛经。佛光普照,佛祖教人积德行善,以回报今生来世。实际上我们姐弟几个小的时候,祖辈和父母就时常教我们要积德行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身正不怕影子斜”“宁可人负我,切莫我负人”等,所有这些古训和做人的道理,如阳光雨露早就渗入我们的心田,令我们长大之后,一直在社会上昂首挺胸、正直行走,一直在光明正大做事、堂堂正正做人,可以说让我们受益一生。南无阿弥陀佛!眼下,父亲生命垂危,佛祖或许正在帮助他超度人生苦海,而我和姐姐此刻也守护在父亲身边,内心一遍遍为父亲祈福,唯愿佛祖保佑他渡过难关,平安无事。
此时的我惴惴不安,心乱如麻,思绪翻飞。我忽然记起,那年春节之后,父亲在被诊断为吸入性肺炎住院之前,在家里闲聊时曾叮嘱我姐,他自己多年攒积和保存在老家的五枚金戒指,这枚准备留给谁,那枚又要留给谁。每枚戒指的形状、样式甚至克重,父亲都记得一清二楚,而且我们姐弟四人,他都分配得一个不落。姐姐趁机叮嘱我赶快录下视频,以留作记录和纪念。那时候我压根儿就没有想到,父亲生命的终点会这么快来临。
时针在一分一秒流逝。每走一秒,对我来说都如一次针扎;每走一秒,对我来说都不啻一次煎熬。不幸的是,医生虽然全力抢救,最终却回天乏术。经过三个多小时的漫长抗争、煎熬,父亲生命的指针终于残酷地定格在二〇一七年五月凌晨三时五十分,享年八十三岁。
苍天悲泣,大地呜咽。此时此刻,我的世界天塌地陷。我清醒地意识到,从这一刻起,我彻底失去了自己最挚爱的父亲!
晨曦初露,八宝山的灵车前来接走父亲。护送父亲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晨曦中玉泉山顶上的玉峰塔,又望了望不远处颐和园的佛香阁,而后一路护送父亲前行,直至将父亲护送进八宝山的福宁厅。看到“福宁厅”三个字的那一刻,我不禁回望起父亲生命历程中最后的轨迹:海军总医院—万寿康医院—玉泉山玉峰塔—颐和园佛香阁—八宝山殡仪馆福宁厅,忽然意识到父亲最后似乎是走在佛光普照、佛祖保佑的路上。不知道这是天意还是巧合,但我宁愿相信这是天意,因为父亲生前是那么虔诚地信佛,唯愿他到了另一个世界后,也能一切安好。亲爱的父亲,如果有来生,我愿意继续做您的儿子!
【作者简介】杨晓升,广东揭阳人,职业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北京文学》杂志社社长兼执行主编,现任中国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委员会副主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著有长篇报告文学《失独,中国家庭之痛》,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身不由己》《日出日落》《寻找叶丽雅》,散文随笔集《人生的级别》等各类作品数百万字。近年所著中篇小说被多家报刊转载以及入选多部年度优秀作品选本。长篇报告文学《只有一个孩子》曾获中国报告文学第三届正泰杯大奖和第三届徐迟报告文学奖,《中国科技忧思录》获新中国六十年全国优秀中短篇报告文学奖,《失独,中国家庭之痛》获首届浩然文学奖,中篇小说《龙头香》获第二届“禧福祥杯”《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 梁乐欣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