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顾客

2024-04-29 00:00:00蔡晓安
红豆 2024年2期

刘带带今天精神格外好。现在从重庆回云阳,乘高铁也就是一个半小时的工夫。他得早点把店门开着,说不定哪个当口,儿子就虎头虎脑地闯进来了。

刘带带的店夹在两幢老房子中间。老房子呈九十度交叉,像两个灰头土脸的老年人,手挽着手坐着晒太阳。刘带带的店说起来是店,看起来根本就不像什么店,里面的家什十分简陋。一条长凳,一把座椅,座椅前方竖着一面长方形玻璃镜,一个简单的小木柜堆放着刘带带所需的各种工具。

“带带”是云阳方言,就是剃头匠的意思,刘带带就是个剃头匠。新县城建成才不过二十年,而刘带带做剃头匠已经差不多四十年了。四十年前,新县城还不叫新县城,只是一个叫双江的老场镇。那时候的刘带带二十岁不到,天天挎着个木箱子在田间地头、村前屋后到处跑,洗发、剃头、掏耳屎,捏肩、捶背、揉大腿,样样上手,用大白话讲,就是“一炮锣鼓打到底”。后来搞新县城建设,刘带带和当地村民都成了城市居民,但谋生的手段,还是那一套。所以刘带带还是刘带带。直到今天,人们依然这样叫他。

刘带带选择这么个旮旯地来谋生,除了成本低,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会的都是老八套,年轻人喜欢的那些新式发型,他一样也不会,所以他的收费就特别低。一般人去理发店,都要掏个二三十块钱,但在他这里五块钱就把你打理得舒舒服服。

男人进来的时候,刘带带心里“咯噔”了一下,老觉得这个人在哪里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男人往座椅上坐定,刘带带抬头往镜中瞧去,这一瞧,刘带带就犯了愁。男人刚进门来,刘带带就注意到这是个光头,但没想到会光得这么彻底,就像光秃秃的山包上寸草不生,连用作来年“春风吹又生”的茬儿都没见一根。不光如此,再看他的那张脸,虽然慈眉善目,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再仔细一瞧,才发现别说胡须了,竟然连眉毛都齐刷刷地没了。这样的头,该怎样剃呢?刘带带正要开口问,只听光头男人说:“也没什么可剃的,掏个耳朵吧。”

刘带带就走到柜前,将工具取出来夹在指缝中间,回到光头身后,将他的头往边上微微一偏,就开始工作了。只见他将一根木柄绞刀伸进光头的左耳,顺时针绞了几圈。这是将耳孔表面的汗毛剃净,好给后面进去的工具腾挪空间。掏完左耳,刘带带又将光头的脑袋偏了偏,开始掏右耳。整个过程,光头都十分听话,一动不动,像一只被人随意摆弄的木偶,又像一只沉默不语的羔羊。掏完耳屎,刘带带还是例行公事般地取来剃刀,准备刮光头后颈上的汗毛。他正准备下刀,却猛然一惊,光头的左边颈上隐隐约约有一道疤痕。疤痕细长细长的,紧靠颈动脉。可能是因为时间久了,皮肤又有些黑,看得不太清楚。再看那疤痕的形状,分明是被刀具所伤。刘带带不由自主地往上摸了摸。他在给人刮汗毛的时候,通常都会边刮边抹,边抹边吹,这是清洁汗毛的过程,无可厚非。但偏在这时,光头在前面开口了:“认出来了?”声音很平静,仿佛水面上飘下来的一片落叶。刘带带当然认出来了。这是他的刀锋留下的疤痕。那把剃刀跟随他几十年,伤人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凡被伤过的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这都是十八年前的旧事了。那天,天色已晚,六号路上的商铺差不多都关了门,刘带带没关门。刘带带总是要等天快要黑尽,道路两旁的路灯亮起来,老婆用不锈钢饭盒将晚饭送过来,两口子一起吃完,再等个把小时的生意才关门。但那一天,他知道老婆不会来。不但那一天不会来,往后的日子老婆也不会再给他送晚饭来了,可他还是会等下去。说到底他等的是生意而不是老婆的晚饭。终于来了个男人。三十出头的模样,个头不高但很敦实,一挨就给人一种压迫感。

刘带带开始给男人剃头。男人不爱说话,他一开口就让人感觉有点无话找话的意思。男人先是说:“我还以为你这儿关门了呢,没想到还开着。”刘带带说:“我们这种小生意,多等一会儿是一会儿。”男人说:“你这个位置也特别,这么偏,不注意还找不到。”刘带带说:“刚开始是不好找,第二回来就熟了。”男人冷不丁问了一句:“听说半个月前,这附近出了一桩强奸案,犯人抓住了没有?”那句话就好像街头巷尾人们平平常常提起的小谈资。但就是这样一句普普通通的问话,却像刀一样割着刘带带的心。刘带带的手剧烈地晃动起来,他的脸涨得通红,仿佛全身的血液一下全涌到了脸盘上。

男人明显感觉到了身后的异样,惊讶地猛一回头。一刹那,剃刀锋利的刀刃就顺到了男人的脖子上。那一刻,刘带带是木然的,他搞不清楚,到底是自己将剃刀划下去的,还是男人回头的动作太粗鲁不小心顶上来的。反正是鲜血一下子就喷了出来,男人仓皇逃了出去。刘带带睁着一双血红的眼,愤怒而绝望地盯着那个人。

逃走的男人不知道他口中的那桩强奸案并未立案,因为刘带带和他的老婆根本没报案。也就是说除了他和他老婆之外,知道那桩强奸案的只能是案犯本人,不可能有其他人。他所谓的“听说”其实就是不打自招。

刘带带与他老婆都是一个村的人,知根知底。刘带带的老婆石小燕娇生惯养,因为父母只有这么一个女儿。父母本来对她从小抱以厚望,以为她可以通过读书改变命运,可惜读书真不是想的那么轻松。要说努力吧,她确实努力了,可就是每次考试都不尽人意。天资平平的石小燕原本打算出去打工,父母又觉得她年龄有点小,不太放心,就让她暂时待在家里。刘带带背着个木箱子从石小燕家门前的田坎上路过,石小燕就倚在堂屋门板上喊:“刘带带,你刮得来眉毛不?”刘带带答:“刮得少。”石小燕把嘴一撇,说:“刮得少,到底刮不刮得来吗?!”刘带带有些腼腆地说:“可以试试。”结果一试,石小燕却惊喜地说:“没想到,你成绩不好,手艺还蛮不错。”刘带带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没想到,你成绩虽然也不好,眉毛却那么好看。”

刘带带和石小燕结婚几年后,遇到新县城建设,他们所在的那个村被征为建设用地。总算在新县城有了一套自己的住房,更重要的是做梦都想脱掉的农民身份,现在不用吹灰之力就自动脱掉了。至于生计还得靠双手去挣。村里还没完全搬迁,刘带带依然在村里靠熟人谋生路,虽说大家都搬到了城里,其实还是原来的村子,转过去转过来碰面的多数还是原来那帮人。不同的就是刘带带不再背着木箱子走村串户,而是找到现在这个地方固定下来。生活虽然节俭,可日子总的来说也还过得去。真正让刘带带两口子忧心的是他们结婚都十来年了连个孩子都没有。他们也去医院检查过,医生说:“男方精子太稀薄了。先调调看吧。”可是调过去调过来,调了这么多年,石小燕的肚子还是平平展展的,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刘带带是男人,男人一般都不像女人那么有耐性。所以对于要孩子这事,刘带带基本上都放弃了。他甚至想,不要也罢,要了反而遭罪。自己要本事没本事,要钱没钱,要是有孩子了,不是让孩子一生下来就跟着受苦吗?可石小燕不那样认为。石小燕说:“孩子是骨肉,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血脉。从古至今,没听说只有富人可以要孩子,穷人就不可以要。再说了我们靠双手吃饭,虽然不富裕,也还没穷到连孩子都养不活的地步呀。”她除了鼓励刘带带外,自己也没闲着。

有一件事是雷打不动的,就是天一黑,她就要把熬了大半天的汤给刘带带送去。那是医生开的调理滋补的方子,有时候是鸡汤,有时候是骨头汤,有时候是肚条汤,反正把药加进去,怎么方便怎么来。至于医生建议的墨鱼汤,她倒是熬得比较少,毕竟家庭条件摆在那里,天天这样熬汤喝谁受得了?她总是想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可那些医生总归是读书的料吧?医生读了那么多书,又看了那么多病人,老公这点问题肯定不只是他一个人有,别人的问题能解决,为什么他的就不能解决呢?如果大家都不能解决,那医生干吗还要看这种病呢?既然敢看那就说明有治好的可能。

出事那天,石小燕就是怀着这样幸福的心情给老公送晚饭的。可这天她出门竟然比平时晚了近一个小时。从家到老公那里,要走差不多半个小时。所过之处虽有路灯,道路两旁的门市却差不多都关了门。这条六号路是支路,与主路相比比较偏,从所处的地理位置来看算郊区了,再往外几百米不是山丘就是农田了。石小燕走到半途再拐过一道弯,就看得到老公的那间窝棚似的小店了。就在这时,石小燕只觉得全身一紧、头皮一麻,脑袋一片空白,还没来得及做任何反应,就被拖进路边的小树丛里。

石小燕两口子选择了隐忍,但树欲静而风不止。正在他们努力地想把那件令人伤心欲绝的事,像擦黑板上的粉笔字那样,一把把擦干净的时候,石小燕无比悲戚地说:“这个月我月经没来。”两个人都愣在那里,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有一天夜里,刘带带像往常一样把石小燕揽进怀里,却用从来都没有过的温柔语气说:“以前在学校,老师就说过,凡事都有两面性。从这一面看是坏事,翻另一面来看也许就成了好事。”石小燕知道老公的意思,眼泪汪汪地望着他,只轻轻说了句:“我对不起你。”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刘带带也不想搞得那么明白了,反正老婆怀孕了,刘家后继有人了。

刘带带一边轻掸着落在颈上的汗毛,一边轻描淡写地说:“这么多年过去,怎么还想起要回来?其他地方当真找不到一个剃头的了?”望一望男人光秃秃的头顶说,“看起来,你也不是特别需要剃头啊。”光头也像他一样,用平常朋友间拉家常似的口吻说:“最近这段时间想起以前做过的事,老觉得对不住。睡觉睡不好,吃饭饭不香。就想不如回来看看,心里兴许会踏实些。”刘带带收着围在光头面前的白布说:“这么说,你早知道我是谁?”“那当然。”“你既然知道,怎么还敢回来?就不怕我杀了你?”光头呵呵一笑说:“我这次来,就是想让你把我杀了。”刘带带一愣说:“这么多年过去,你心还是这么黑。”“我给你送上门来,你不感激我,怎么还咒我?”“这不明摆着的吗?我杀了你,我不被枪毙?你怕不是快死了,临死前还想找个陪葬的吧?”

光头半天没有接上话茬,往镜子里看了一眼,两个男人,一前一后,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他们是一对老朋友呢。

光头终于悠悠地开口道:“你说对了。至少说对了一半。我确实很快就要死了。医生说,最多还有一个月。你看看我的脑袋,一根毛都不剩了,连眉毛都舍不得给我留一根。人就是这样,明知道没用,还是要不停地折磨自己,以为一折磨就能活命。哪承想,越折磨命越短。哪天真活不成了也就不想再折磨自己了。”说到这里,光头抬眼望了望镜中的刘带带说,“有水吗?我有点口渴。”刘带带用纸杯帮他倒了一杯水。“另一半你说错了,我这次来,是真想让你一刀把我结果了。这样对我们都有好处,我走得会干脆利落些,没那么麻烦。你也可以出口恶气,把你老婆的仇报了。要不——”他再次停下来,用探询的语气问道,“要不,你报警吧。让警察来收拾我。这样也等于你帮你老婆报了仇。只不过我走得就没那么痛快了。”说完对着镜子凄然地一笑。

“我这辈子,就当了那么一次坏人。”他还是没停下来,声音很轻,“但只要你当一次坏人,就一辈子是坏人了。哪怕你天天躲在卫生间里洗,都洗不掉的。”

刘带带呆呆地立在那里,像截木桩似的。光头起身,深叹一口气,仿佛那口气出来,第二口气再也接不上来了。他脚步跨出门时,又回过头来说:“还是我自己去公安局吧。我看你呀,一天到晚拿把刀在手里也不顶屁用。你那刀呀,也只配用来刮胡子。”

正在这时,儿子从外面闯了进来。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虽风尘仆仆,却一点倦容也没有。儿子朝光头回望了一下,轻声问道:“是谁呀?怎么这么怪?好像连眉毛都剃了。”

刘带带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头虽没有光却缀满了斑斑白点。他又看一眼镜中的儿子,不动声色地说:“还能是谁?一个老顾客。”

【作者简介】蔡晓安,鲁迅文学院第三届西南六省区市青年作家班学员。作品散见于《湘江文艺》《中华文学选刊》《四川文学》《红岩》《地火》《当代小说》等刊物。出版长篇小说《返乡记》、中短篇小说集《岁月是一条蜿蜒的河》。曾获第三届巴蜀青年文学奖、首届“大巴山文艺推优工程”优秀作品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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