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二二年十一月,我受邀参加徐志摩国际青年诗歌论坛,与俄罗斯诗人伊琳娜、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秦立彦、清华大学博士王家铭、复旦大学博士童作焉等一起,就论坛主题“情感、诗歌与人类命运共同体”展开了研讨。在二〇二〇年底,我参与了剑桥大学徐志摩诗歌艺术节的相关工作。更早的时候,二〇一〇年,我曾带着朝圣般的心情游览浙江海宁。这个钟灵毓秀之地,诞生了王国维、金庸等一大批对现当代中国文化影响深远的人物。这张群星璀璨的榜单上,自然少不了徐志摩的名字。
在中国,徐志摩算得上是家喻户晓的诗人。汉语新诗历时百余年,能用“家喻户晓”来形容的诗人,恐怕还只是个位数。这一领域里的佼佼者如穆旦、昌耀,都未能享受此等待遇。从这个角度来说,徐志摩是被时间宠幸的诗人。作为国民热度很高的文化“大IP”,徐志摩的诗与人生皆有经久不衰的顶级“流量”。当然,和任何名人一样,在其盛名的传播过程中,误读是免不了的。大众眼里的徐志摩才华横溢,却也风流多情,这一形象经持续的传媒渲染和口口相传,传奇性不断叠加。
传奇性,正是大众认识“诗人”这一独特身份时的核心逻辑。前些年,我在北京大学从事艺术学博士后的科研工作时,对新诗的内封闭性及其在传播领域的失声颇有感触。由此,我对“电影中的诗人形象”这一话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观看了上百部出现过诗人形象的电影,并撰写了相关的研究文章。我注意到,在电影这一大众传媒的讲述中,诗人的形象千差万别,其中自然有时代之变,但深层逻辑大抵不离传奇性。例如,一九二七年,被誉为“新派电影家”的侯曜执导了《海角诗人》,影片中的男主人公孟一萍,是中国电影史上首次出现的新诗诗人形象。当时,汉语新诗诞生不过短短十年,年仅二十四岁的侯曜,就以富有实验精神的犀利眼光,捕捉到了新诗传播中诗人形象的关键因子,即传奇性:孟一萍独居海岛,以诗言志,信仰自由、平等,勇敢追求爱情,虽历经磨难,好在有情人终成眷属。
抛开侯曜的个人创见不论,《海角诗人》也折射出公共视域里诗人形象的传奇特征。然而,电影总归只是电影。说徐志摩文采风流,也仅仅是一个外视角,走马观花,聊作饭后谈资。诗人,特别是新诗诗人,对徐志摩的认识如果还停留在这一层面,是远远不够的,甚至是不及格的。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只有诗人最清楚,在大多数时候,新诗并非是一种传奇的演绎。而徐志摩其人其诗的灿烂光芒,是建立在现代意识的基石上的。今天,我们谈论徐志摩,应该意识到:他为中国人带来的,不只是绮丽的诗篇、传奇的罗曼史,更重要的是一种全新的视野。这个视野,就是现代性的视野,就是世界性的视野,是在人类文明中抽取出爱、自由和美的公约数,大胆去承认,无畏去追求,并在大千世界中立足于中国现实,用身体力行的文化创造来确立中国价值,从而致力于构建一个美好的未来中国的视野。正因如此,作为徐志摩的同时代人,具有迅敏的时代洞察力和生动的未来想象力的胡适,才会排除外在声音的干扰,坚定地称赞徐志摩:“他的人生观真是一种‘单纯信仰’,这里只有三个方面:爱,自由,美。”不得不说,这一评价准确而深刻,简洁又丰富,在知人论世的同时,又包含着普遍的文学规律与启发性。
如今,“爱”“自由”“美”,这些现代汉语中的“陌生人”,在“徐志摩”这个闪闪发亮的名字的照耀下,已经植入了中国人的骨髓。如此看来,这次论坛的主题“情感、诗歌与人类命运共同体”,就正好与徐志摩的人生形成了有意义的对照。不妨说,情感、诗歌和人类命运共同体,就是徐志摩一生实践的关键词。
然而,在谈论这个主题时,无论从哪个角度切入,我们都必须认清一个事实:在当下,无论是情感、诗歌,还是人类命运共同体,都面临着前所未有的;三者相互影响,牵一发而动全身。综观二十世纪,人类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承受着此起彼伏的区域性动荡,依然不懈地谋求发展与进步,实现了第三次科技革命。中国在二十世纪中后期也参与到这一全球化的进程中,改革开放就是这伟大实践的重要组成部分。一方面,它深刻地改变了中国,另一方面,它也让世界看到了中国的崭新面貌。全球化代表了人类共同的理想,是一种共同的价值。我的成长便是在这样的氛围里展开的。虽然身处初中才正式开设英语课程的云南,但八九岁时,父母已为我聘请了英语家教;而阅读世界名著0Ev0PlHeKQy9t3iD2Z1T2xbx3rI0cNcKJlZB4mmjGCk=,在我们那一代人的学校教育和家庭教育中,也是一种被鼓励的行为。至于电视、电影、MV(音乐影片)等媒体中出现的异域形象,更是激起了我们对外部世界的神往。不知是否有过相关统计,有多少人是因为受到了传媒的影响,从而产生环游世界的梦想的?我想,对于看着安吉丽娜·朱莉的《古墓丽影》、宫崎骏的《千与千寻》,听着周杰伦、蔡依林的歌长大的我们这一代人来说,这个数据一定不小。
梦想很美好,难在事物的发展不可能总是一帆风顺。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技术开始更广泛地覆盖人们的生活。曾经只有少数人才用得起“大哥大”,而现在几乎人人都有一部手机,有的人甚至同时使用两部或多部手机。人脸识别、AI(人工智能)、新能源、大数据等等,各种各样的新技术争先恐后地填塞着日常生活,给人类带来新的震惊。可人类并没有因此获得真正的快乐,反而进入了“倦怠社会”(韩炳哲语);在技术的助推下,“现代功绩主体没有能力从自身中抽离,无法抵达外在和他者,无法进入世界,只能沉湎于自身之中,却导致了矛盾的结果——自我的瓦解和空虚”(韩炳哲《倦怠社会》) ,而“新媒体和信息交流技术也逐渐消除了自我同他者的关联……自恋式自我在虚拟空间中主要面对自身。虚拟化和数字化进程将导致对抗的现实世界逐渐消失” (韩炳哲《倦怠社会》)。而技术与哲学、伦理、政治经济体制的进一步脱钩,更是加剧了人与自身、人与他者、人与社会、人与共同价值的割裂。尤其是近年,共识的基础遭到巨大破坏,反全球化浪潮重新袭来,人类就像手足无措的婴儿,又一次开始了歧路上的彷徨。
这拨危机带来的震荡是持续而剧烈的。对此,哲学家金观涛有敏锐的观察。他认为,这种情况的出现,根本在于高速发展的同时,人们一直没有弄清楚第二轮全球化的价值基础,导致全球化发展进入停顿。我们为什么要发展,这种发展是否是不同国家、不同族裔的共识;发展的目标又是什么,要怎样发展……种种问题,至今没有确定的唯一解。世界的动荡,正是思想危机的真实反映,归根结底,又是“真实心灵”的丧失。
技术的发展导致了政治、经济、人文、伦理和人自身主体的一系列困境。在这不容乐观的情况下,人文学科更应该发愤前行,“重建属于人类真实而宏大的心灵”。值得欣慰的是,我们还有诗歌。诗歌是人类精神文明的结晶,是存留人类情感的珍贵容器,是“人之为人”的尊严之所在。海德格尔曾借荷尔德林之诗提出“诗意地栖居”,以此作为解决现代性困境的至高方案。而在当下,第二轮全球化价值基础悬而未决,反全球化浪潮和极端民族主义持续逼近,人类更需要将真实心灵从泥潭中拯救出来,才有力量应对、解决今天的种种危机,才能构建新的共识,从而更好地建设人类命运共同体。
诗歌与艺术,都是拯救真实心灵的好帮手。由此不难理解,徐志摩当年为何从经济学转向文学。这一看似轻松平常的转变,里面蕴含着深远的思想豹变。他毕生追求的爱、自由与美,就是一种面向个体、面向人类、面向文明的真情与深情,甚至是面向未来的解药。简单地说,徐志摩正是因为懂得世界,所以懂得中国;因为懂得中国,才更清楚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文化、什么样的诗。这就是一种文化自觉意识;落实到诗上,又未尝不是我们常说的文体自觉?更难得的是,徐志摩的这一自觉性与他的人生是相互印证的。
反观今天,在我们身边有为数不少的诗人,还缺乏这种既大且小的整体自觉,缺乏从世界视野和历史进程中观察自身及自身写作,并锚定写作航向的主体能动性。徐志摩《我有一个恋爱》:“在海上,在风雨后的山顶——/永远有一颗,万颗的明星……/太空中永远有不昧的明星!”身为诗人,我们更应该向徐志摩学习,翘望天上的明星,坚守诗歌理想,捍卫诗歌伦理,尽己所能写作、做事、建设,让坚持本身成为改变世界、哺育新诗的一股力量。
责任编辑 练彩利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