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优是我的童年好友,小学时我们就认识了。我们会一起在放学的路上买一毛钱的小零食,你一口我一口分完;也会花一元钱买三串麻辣串,好心的老板会说“买三送一”,让我们刚好每人分到两串。我们会在彼此生日那天送上一张自己制作的贺卡,写上想得出的最亲密的辞藻来赞美和祝福这份友谊,并用尽全力地保证以后的每一次生日都会彼此记得。
小时候的小优白净且安静,在教室里大家会忘记她的存在,但私下有股不服输的劲儿。中考没有考入重点中学,去了一所不好不坏的学校,小优说,“宁做鸡头,不做凤尾”。
三年普高的生活激发了她的潜力,她从当年班里的小透明荣升为班长,也从此开启了她的高光时刻。大学毕业后的小优,不甘心做家里安排的“街道干部”,放弃了选调生考试,申请了去法国留学的机会。
那段时间的小优,整个人都变得“洋气”起来。她烫弯了多年的齐耳短发,还特意染成黄色,每天背着图案夸张的帆布包进出语言培训班。她告诉我,包上面是布里奥的作品,是法国的一位画家。
小优如愿去了法国,我们也好像彻底走向了两个世界。
出了国的小优会给我打越洋电话,她总是很兴奋地讲着国外的新鲜事,好像要给我“开开眼”。她一讲就是好几个钟头,我把电话放在床上,一会儿举着听,一会儿躺着听,有时候干脆睡着了,再被座机长时间未挂断的警报声惊醒。
两年后的小优回国了,应聘去了北京的一家大公司。她说:“很庆幸当年放弃了去街道社区工作的路子I2clU6zwTJmwXkLht1KSZU9i85YgYFZ3kltdyk1T2OQ=选择了出国,现在感觉一切都不一样了,晚上不喝点红酒都睡不着觉。”我在电话另一头看不到小优讲话的样子,但想象得到她眼睛里一定是相信自己的笃定。我想,习惯喝红酒的她已经不会再喜欢吃麻辣串了吧。
小优在大城市过着白领生活,开始频繁使用网络社交软件。我每天可以看到她妆容精致的样子,可以看到她频繁换着我叫不上名字的包包。她周末会跟一群朋友聚会,听音乐会,看话剧,她的朋友看起来也很“洋气”,好像还交往了一位外国的男朋友。他们拍照会专门摆成特殊的造型,看起来关系都非常好。
看到她朋友圈晒自己冬日早上排了一个小时终于买到了“网红”咖啡,“拿铁虽苦,日子回甘。”我在下面评论了一句:“加点糖不好吗?”小优回,“拿铁本身就是只加奶不加糖的”,并附了一个“微笑”符号。这本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细节,但我心里咯噔一声,好像有什么不知名的东西碎掉了。我突然意识到,她已经变成了我那个生活在大城市的“小资”朋友,那个同学中远走高飞的佼佼者。我想,她已经不需要我这样的“土味”好友了吧。
小优的生活越来越忙,我们也渐渐不再联系。我把小优设为“仅聊天”权限,屏蔽了彼此的动态提示,毕竟我们已经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了。没有了网络,我们最后一点连接也没有了,我以为我们再也不会联系了。
在我们断联后的第五年,也是我生日的前一天,小优突然联系我,说回家乡了,想约我吃饭。我突然有点慌张,不知道现在的小优已经优秀成了什么样子,我们的差距会不会变得悬殊。我打开美食软件搜索本地精致的餐厅,不知道该把她约在什么地方。
手机又弹出她的信息:“去我们学校门口的串店怎么样?我搜了下,还在。”我点开她的头像想补习一下她的近况,发现也变成了一条长长的横线。
我坐公交准时到达,看到不远处的出租车上,下来一位长发美女。她的头发柔软地垂下来就像带着弹性,简单的T恤配着一条短裙,刚好把身材的优点都展现出来。纤细的脚踝下面穿了一双精致的平底皮鞋,跟肩膀上的皮包颜色刚好呼应。近看五官,每个细节都被成熟的化妆手法勾勒得立体分明,身上还带着好闻的香水味。这一身打扮好像不该来这样油腻的小街巷,我有点后悔答应在这里见面。
校门口的“老同学”麻辣串小店还传承着当年的名字,租用了小区一楼的门头房。周末不是孩子们上学的时间,人不多。我掀开里间的门帘,那种用彩色珠子穿起造型的门帘,小时候被我们反复牵拉扭在一起的那种。
我们尴尬地说了开场白,我夸了她指甲修得好看,她告诉我这是贴片,并不是她的指甲。她身上角角落落都打扮精致,让我觉得自惭形秽,连对视都觉得有些局促,眼睛不知道该看向哪里。
她说父亲生病,这次回来是劝他去大城市治疗。这一句不堪,反而拉近了我们的距离。原来华丽的朋友圈后面的她,也有着凡人的烦恼。
我点了小时候我们最喜欢的麻辣串种类,又加了当年不舍得买的品种。她没有吭声,好像知道我会把她喜欢的都点上。她笑着问老板,还有没有“买三送一”?老板爽朗地说:“给你们多煮一份泡面。”我们一起满意地笑起来,就像当年免费多分到一串的孩子。
小优说当年家里为了供她出国,卖掉了老家的小厂子。父亲身体一直不好,所以她学业结束第一时间就向国内投简历,想尽快回报家里。大城市的大企业里留学生一点不受待见,有的反而被贴上国内学习不好出国镀金的标签,所以工作上并不如意,也很难交到朋友。之前交往了一个外籍男友,本来谈得热情似火,后来却发现他在国外其实有家庭,在国内装单身。她感慨自己这十几年做“鸡头”不成,做“凤尾”又不甘心的无奈,说这些年不回家是为了逃避父母催婚的压力和无力回报家庭的愧疚。她还噘着嘴说一直在生我的气,气我设置了她看朋友圈的权限。
我听着她的碎碎念,好像小时候那个只在我面前才话多的小女孩,叽叽喳喳跟我讲述着她一天的所见所闻。我抬头看到小店沾满油渍的墙壁上贴满了小孩子在便利贴上写下的祝福。“祝我和×××永远是好朋友”“希望我们永远在一起”“希望我能考上理想的学校”……
我拿了一张餐巾纸递给她擦嘴,她突然哭了。我知道,她是想到小时候我们偷吃路边摊后担心被父母发现,会帮彼此反复查看嘴角的蘸酱痕迹。但现在,家里的父母已经没有力气再来责备我们。
小优点了一扎本地的啤酒。“怎么?现在不喝红酒了?”我反问道。她带着眼泪挤出来一抹笑意,好像在责怪我对她的揶揄。
我看着她一杯杯喝着扎啤吃着麻辣串,早就抹掉了那亮眼的口红。她甚至掏出纸巾开始擦拭眼线,好像要一点点把这些伪装卸去。小优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就像当年刚出国时那个煲电话粥的女孩,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自说自话。
说着说着她趴在桌上睡着了,午后的小店里只留下我们两个人。老板悄悄收拾干净了我们桌上的餐具,并调高了空调的温度。
那一天见面之后,我跟小优依然没有过多的联系。但我们默契地恢复了彼此朋友圈的权限,我又可以每天看到她晒大餐、晒社交的“幸福”日子。两列不同方向的火车,在短暂的会合后再次驶向不同的道路,我们都需要在自己的人生中扮演不同的角色,就像那天瞌睡后的小优掏出化妆镜,重新补上了精致的妆容。
不同的是,我们会在每年彼此生日的那一天,发去一条简短的祝福信息,一如我们几十年前用尽全力承诺过的一样,狠狠地祝福对方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