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了,倒时差的能力远远不如从前了。
伦敦和东京九个小时时差。第一个晚上,我睡的时间很长,但睡得很差。因为时差,我在东京时间凌晨醒来,不敢爬起来,硬躺着,再次硬要睡着。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一脑子浆糊。脑子这种状态,完全不适合创造性工作,写作、写字、录课、开头脑风暴会等等就算了,省得在过程中自己恨自己,恨铁不成钢。
想起年轻时候,倒时差的基本方式就是不倒。到了任何一个地方,直接按当地时间作息,睡不着就起来工作,就当熬夜了,反正有干不完的活儿。天亮就冲个澡,起来就开会,哪怕昨夜几乎没睡,开会时脑子也不会掉链子。白天如果太困,就喝浓茶,喝咖啡,还不行,就掐自己的大腿肉。那时候,我周围队友也类似。在香港长江中心麦肯锡办公室加班加到凌晨四点,我和队友一起溜达回君悦酒店,我说早上九点还有会,一定要准时到公司哈。俩队友说,经理放心吧,我们打算去酒店楼下的迪厅蹦跶三小时,然后冲个澡、吃个早点,就溜达回办公室。我问,为什么不睡会儿?她俩说:睡着了,睡不够,硬生生爬起来,更难受。
我年轻时,最长的一次,连续68小时没合眼。合眼之后睡了9个小时,醒来照镜子,发现鼻毛白了一根,在镜子里,雪亮亮的。
我在东京的酒店冲个澡,脑子清醒了一点。用保温杯泡了壶武夷山鬼洞水仙茶,一边杀电邮、杀微信,一边喝透茶,脑子又清醒了一点。
那就做点不用太烧脑的事儿吧,不着急,让时间、日照和疲惫来慢慢修正肉身的时差。我坐地铁,杀向银座的鸠居堂。买了十几支毛笔,大大小小一堆纸,两小瓶墨汁,二玄堂精印的《怀素草书千字文》和《王羲之尺牍》,一个黄铜山波笔架。笔架小贵,日本当代匠人作品,几乎和宋代山波笔架一模一样,山峰高低起伏如波浪,每个峰谷可以放一支笔,挺沉,还可以兼做纸镇。
我有两个玉质的笔架山,一个青白玉,一个青绿玉,都是宋代的,都舍不得带在身边,丢一个就买不回来了。我喜欢山波一类的造型,“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走出鸠居堂的时候,看到它店里横着一个匾额:“笔墨纸砚皆极精良”。
这话说得平实,但又说得嚣张,好在鸠居堂担得起。这不是我第一次看到,再次看到,还是唏嘘。传统的笔墨纸砚费工费时,没多少用户,也卖不出什么大价钱。在地球上,鸠居堂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在大城市市中心还有旗舰店的笔墨纸砚专门店。
鸠居堂在银座的核心区,这个位置,做别的事情,应该回报率会高很多吧?为什么不呢?唏嘘。有些人,有些物种,有些事儿,在人世间并不是为了人多势众,招摇过市。
鸠居堂的笔墨纸砚好是好,但也没什么稀奇,无论从原料、做工、创新还是美感等方面看,不如我们历史上的盛时,其实只是老实而已。但是,这种老实,几百年坚持下来,就是可怕的实力了。唏嘘。
又去南青山根津美术馆附近的几条小街逛了几个服装买手店和三宅一生旗下的几家店,买了三件相对夸张的西装上衣和一件带花的衬衫,直播上镜穿。我已经记不清上次线下逛街买衣服是猴年马月的事儿了。
下午六点了,二十个小时没吃东西了,肚子饿了。
朋友春哥已经在银座的木曾路寿喜锅等我了。
春哥问:“有什么忌口吗?”我回答:“没有。我已经饿到除了筷子之外,什么动物或者植物都能吃得下去的时候了。”
春哥问:“你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你有什么特别不想吃的吗?”我回答:“我特别想吃能很快吃到的。”
春哥认真想了想:“那咱们就吃他们的套餐。”
在焦急的等待中,春哥先点了两杯凉啤酒,一杯给我,一杯给他自己。
套餐里的前菜摆了一漆盘:一鳝鱼寿司、一甜豆、二枝豆、一肉冻、一盅小菌莼菜汤、一豆腐、一白薯。
春哥多点了一个前菜,夏季当季的一品泉州水煮浅渍茄子,一个小茄子,去头,切四瓣,浅浅咸味下面浓浓的生茄子味儿。我记不得上次吃这么茄子味儿的茄子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了。
春哥又多点了一组刺身,金枪鱼、真鲷鱼、海胆。尽管没新意,但是全部新鲜,饿着吃,很好吃。然后上了一个铸铁锅和一双半米长的粗竹筷子,我知道,寿喜锅就要来了。
锅热了,上了一大盘松阪牛,肉红如枫,肉白如霜。
寿喜锅是我的天敌。我曾经一顿晚饭寿喜锅,然后一觉儿睡醒之后称体重,长了两公斤。这是多高的饲料增重比啊!但是,一日一食,我已经饿到哪怕吃一斤长两斤我也要吃掉它啦。
一大盘松阪牛就这样被吃掉了。
然后上了一草篮子蔬菜。用松阪牛肉汤煮了,就着一碗糙米饭,热腾腾地吃了。
然后我就回酒店躺平啦,忘记了酒店一楼免费的荞麦面。
继续在床上倒时差。忽然盘算,现在东京时间凌晨两点,是伦敦时间几点了?忽然领悟,还是不要计算为好。
于是写了一首短诗:
打败时差的最好方式是
马上忘记之前的日子
打败你的方式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