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满意
团风小城的初春,比起溯江北或溯江南的几个邻近小城来得较晚,而且相比之下颇为羞敛。迟到的柔风还未拂开长江沁出的微寒,便被遮天的薄雾迷住了眼眸。躲在沿岸用于防洪的垂柳林目睹了这一切,在堤墙后坐着不敢吱声。
人们仍藏在铺着羊毛地毯、玻璃窗户紧闭的水泥墙里,悄悄听街市上车轮碾过。梅花香味飘来,在信笺上划拉出几十个字符,落款写着:县城春天已至,但没有完全到来。
每逢初春的时节,长江翻动的白绸中必有鄂东丘陵涌来的报信浪潮。潮水中飞舞的水分子在去年十一月曾追随寒风的无形帆桨,成了陪衬几场秋雨的露珠,后来又扑身奔向南方,变作飞雪降临人间,成为水循环中平平无奇的轮回。
现在气温回升,阴霾散去,于是她跨过县北跨省的群山,在乡下茂盛的密林中脱去厚重的衣衫,顶着春雨的花冠慕名前来。
春季初至时,还没有完全褪去冬寒的某个傍晚,我走过城内的大道,拐入老街,在江堤上边走边看地平线上即将露出红影的斜阳,清亮的眼眸中隐约映出周围的风景。耳畔淅淅沥沥拂过肌肤的,正是扯不断的白丝一般的春雨。她在树梢、屋顶、广场、土坡的躯干上轻舞,在湿冷的空气中融入连绵不绝的炊烟。
跟随着春雨的舞步,思索片刻后,我直视前方,迈开步伐。春雨经历平流层的数番颠簸,在舟车劳顿之后,首先拜访的是城中栽种的碧树。县城曾是周边几个大市镇贸易区的集合,连接各式巷落的大道间,屋檐下随处可见昂首挺胸的翠绿。旧粮道街的脊背上站着谦卑的法国梧桐,它们在矮楼房旁恭敬地立着,用根脉在地上圈出背阳面的阴影,头顶戴着层层叠叠的树冠,躯干上印着浅褐色的圆形斑点,蒲扇般宽阔的叶子脱掉深秋的明黄,宠溺地任清风从枝干间悄悄穿过,鼓动着绿荫织成的袖管。商业区屋舍林立,柏油路扼着交通咽喉,静待着沐浴栀子花清香的白杨与柳树只要见过了今年的春雨,必然怔怔站在暖阳下等候一场终将到来的枝繁叶茂。
初春的县城是一沓容易折叠起来的扇形宣纸,背面是城东市镇容色的静敛,正面是城西楼街光影的明朗。城西挺着宽厚胸膛的马路在春雨中舒展起来,两边主干道合围着抱起居于城市角落的公园绿地。五六年前,那里只是密树杂草拼凑成的乱麻般的绿化带,后来建起了休闲用的园林。
初春方至,园中诸树不约而同地展开身姿,在风中站成几排队列。细腻的雨水滋润了河边的野花,未经修饰的淡紫色花蕊含苞待放。热风一时迷了行人的眸子,他们在模糊中看见湖水的倒影吞吐着色彩和谐的花影,柳枝垂在水面上,拍打着觅食的鲫鱼。紫竹林掩映着榫卯结构的仿古凉亭,目送游人踏着桥上咚咚作响的褐色木板匆匆走过,它召回正和麻雀共舞的春雨,命其迅速跑到对岸迎接他们。
我放慢步伐,在地砖上信步而行。春雨任性地调转了方向,往宣纸背面——城东挥起了衣袖。
市坊乡村中常有研古的老学究,他们索尽县志中的文言词句与白话注释,拼出嵌着青砖石板与灰瓦屋檐、有着本地特色点心味的“乌林镇”字符。城东是县城核心,明清时隶属于黄州府,20世纪90年代,黄冈区县分治,团风从辖区里分出来建了县城。据说以前每逢春雨降临,江上船舶往来不绝,裹铁的木桨密集如麻,拥挤的木屋群中常亮着黄豆大小的夜灯,长江中游的货船大多经过此地,奔向远方。
春雨视野的尽头是江上的沙洲,那里的滩涂常年吞吐着涨潮时刚刚涌起的江水,洗得光洁透亮的沙地在月光下可以照出附近田地青葱色的麦浪。
湿冷的泥路尽头站着一棵巨大的槲树,空荡的原野上多的是不知何人支起的土坡、石堆。春雨受限于江水之隔,有时只能远远凝望。
如今江堤上多了冒出新芽的青草地与防洪石。假如在垂柳摇摆的阴影中圈起手指,然后做持望远镜状看向江边水泥森林般矗立的座座居民楼,那些高耸的肩膀下匍着老粮道街与正街日益消瘦的砖路,门帘上沾满油渍的“新街杂货铺”“和喜饭店”的不锈钢招牌。春雨曼妙,只身融入路旁小学门前放学时的人群,轻轻一跳便落在各色雨伞与雨衣上。不出几分钟,它们将见到比街道更窄的小巷,比公路更宽的大道,以及那些每天子弹一样从家里弹射到公司的电动车与出租车。它们可以自由跳跃,降落在古风凉亭的栏杆旁,超市霓虹灯的支架后,木樨花瓣或皂荚叶脉正中央,以及水塘荡起的波纹中。
至此,春雨在县城的旅途将要告一段落,接下来它大概会转向北边的山区或者西部的平原,那里有黛青色的岩壁可以遮挡邻省自黄河来的寒气,弧线般平缓的原野铺着通往省城三镇的道路。它们站在坐标轴的远端眺望着县城,多少年来始终如此。
当然,倘若春雨降在行人舒展起来的眉眼、睫毛上,只用忍受几点微寒的冷风,便能安然坐着,轻松地赏遍全城的春景。只是不知在经历了深冬的凛冽后,它是否还找得出这座城市的眉眼存在于何处。
(责任编辑/李希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