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思琪
外祖是标准的农民,一辈子和大地打交道。他热爱他的土地,每年的丰收季,他总是痴痴地望着属于他的麦浪,笑得像个未经世事的孩子。
每年春天,外祖是一定要下地的,他说自己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人,可不能忘了地。外祖已经去世很多年了,我的回忆如同一幅松散的拼图,我捧着它在时间的长河里穿梭,而它早已拼凑不全,我不知道那些碎片去了哪里。残存的碎片告诉我,外祖总是穿着宽大的衣裳,敞开衣襟,挽起裤脚,宽宽的斗笠下是他厚实的肩膀,他总迈着有力的步伐,在地里踱来踱去,喃喃自语。
外祖是个不善于表达的人,总会悄悄地表达爱意。每次母亲带我回老家小住,外祖都会提前备好礼物,后山摘的枇杷,地里挖的红薯,还有用红绳扎好的小白菜,一扎就是一碗。我不知道他扎过多少次,只知道一扎就是一碗。
在数不清的夏夜里,外祖坐在他的田边。一个夏夜,外祖身边有一个小小的我,我在数星星,他摘“星星”给我看,那是沾上水的小稻花,是月亮让它成了星星。外祖告诉我,稻花不香,花朵也不如别的花艳丽,可正因为这小小的稻花,我们才有吃的,才能一代又一代地延续。
外祖大概能听见稻花的声音,所以他能第一时间看见这小小的花朵。
外祖慢慢老了,慢慢褪色的鬓角,慢慢浑浊的眼睛,慢慢弯曲的腰板,这些我都知道,而外祖好像并不知晓。我出生的时候外祖就已经很老了,等我堪堪长到十来岁,外祖就离开了,好像他生来只为做我的外祖。外祖是真的老了,中了三次风后,他终于意识到这个问题,或许不是不知道自己老了,而是不愿意承认自己老了吧。回家时,我看着外祖孤单的背影,他坐在他的田地上,拐杖静静地放在一旁,大地的根系不断生长,隐隐探出,将外祖牢牢缠住。远处是秋天的景象,广袤的稻田,全是金灿灿的,夹杂着芳草气息的稻浪席卷而来,外祖好像即将被这巨浪吞没。
外祖太怕给他的儿孙们拖后腿了,他一生的念想就是建成一间新房,他慢慢变老后,却不再提了。当母亲提到此事时,他总说别浪费钱。母亲可不管,说这房得建。房子动工不久,极平常的一天,我正在学校上课,突然被父亲带走。车开得很急,我头一次见沉稳的父亲如此惊慌失措,到达目的地之前,我被莫名其妙地披上白衣,到了医院才知道,我再也没有外祖了。
一个月前,外祖告诉我,稻穗又要开花了,有时间就回来看看,现在正是最好的季节。尽管我知道生命是个轮回,人终究是会死的,可外祖的离世还是让我抑制不住地悲伤,我的外祖,高大壮实的外祖,现在面如死灰地躺在那里。
外祖的一生都是急促的,他去得太快了,不到四个小时,我便没有了外祖。外祖是那样平静,他早早地选好了自己的墓地,好像只等着在最高的山上永远地望着他的土地。
后来我又回了老家,一切都不一样了,熟悉的小木屋不见了,熟悉的感觉也不见了。所有人都在哭,可我不想哭,外祖最不喜欢我哭鼻子了。
记得守灵的时候,我一点儿都不害怕,反而出奇的安宁,如果外祖真的有所谓的灵魂,反倒让我很安心。因为我知道,有外祖在,就不用害怕。
许多年后,我默默走上半山腰,看看石碑上外祖的照片,这石碑修得极好,可惜外祖不会喜欢,它太窄了,太高了。
回去的路上,我又走过了外祖曾经的田地,水稻已经开花了!花开的声音,我终于听见了,震耳欲聋。
我学着外祖的样子,脱掉鞋子,踏在这片温热的土地上。我好像又看见了外祖,他指着星星点点的稻花告诉我,今年会有个好收成。
(责任编辑/李希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