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钧
某天上午,杨老师在办公室里低头整理讲义,忽听得耳旁一声“报告”,抬起头来,只见金善葆和吕竹年两个学生站在眼前。杨老师心里想,这两个学生是送全班的论说文作业来的。
“老师,后天是星期天,我们全班同学到野柳去玩,请老师也去参加。”吕竹年用他那一口漂亮的普通话说。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教语文的人,脑子里只有语文,可是学生脑子里的东西多着呢!还有数学呢!还有英语呢!而且,还有少年人的那种轻飘飘的快乐呢!天气已经暖起来了,金善葆的苹果颊更红了,从楼上往下看,树顶的叶子已经一片新绿了!人的心向外飞,练习写论说文确乎是一件枯燥的事了。
“野柳好玩吗?”杨老师问。
“我爸爸说很好玩。”吕竹年答。
我爸爸说很好玩!这句话很天真。杨老师立刻想到,这句话以后在课堂上很有用处。说不定野柳之行也有用处。他决定和这些少年人一道去消磨一天。
星期天天气晴和。负责筹备这次出游的金善葆、吕竹年,收齐旅费,租了车子,订下野餐,一同出发。他们事先听气象预报说,星期天有一个晴朗的好天气,这天果然阳光满地,微风拂面,加上公路的高级路面又直又平,大家都很高兴。
野柳这地方,本是一块无人注意的海岸,千万年来潮来潮去,把那儿的岩石琢磨成种种形状,非常好看。有几位摄影家发现了这地方,拍了很多照片,带到都市里去举行展览,称野柳是“被遗忘的乐园”。那次摄影展引起广泛的注意,辗转影响的结果是人人想到野柳看看,野柳成了今年春游的一个“热门”。那些石头,在一个有审美修养的中年人眼中,可说百看不厌,愈看愈有味;可是,少年人便不同了,这些学生下了车,对那些形状特别突出的怪石看了一眼以后,就不再注意它们了!他们戏弄海水去了!他们照相去了!他们唧唧喳喳说个不停去了!除了这些以外,还有云呢!还有野餐呢!这些鸟儿,只要能暂时离开那叫作教室的笼子,到外面鼓动翅膀,就已经可以得到许多快乐了!
中午,导师吹哨子集合,分发野餐,每人一盒。领到饭盒的人,三五成组,自由分布,找块干净地方坐下,一面吃,一面谈。杨老师接过饭盒以后,左顾右盼,不知坐在哪一块石头上好,正在踌躇未决,那边吕竹年喊道:“老师!到我们这里坐!”另外几个声音附和着。杨老师本想走过去参加,可是一眼瞥见吴强一个人孤零零地倚着一块石头嚼饭。他改了主意,到吴强身边去。
“吳强,喜欢这儿的风景吗?”他一面吃一面谈。吴强说喜欢。
“你可曾想过,描写风景和写论说文也有关系?”吴强没有想到过。
“明天,你到我屋里来,帮我做一件事情。我想写一篇文章,谈谈论说和描写二者的关联,我口授,你帮我做笔记。”就这样说定了。
杨老师的意思,是要借这个机会,把“论说和描写”的关系深深印在吴强的脑子里。在他看来,吴强是最能吸收这意见的一个学生。
吴强的记录很快:
野柳是新发现的风景胜地,去过的人都表示满意。如果我们写一篇短论,主张把野柳建设成观光区,大概可以先安排这么一副骨架:
风景好的地方宜建设成观光区。
野柳的风景好,
野柳宜建为观光区。
中间一段是重要的支柱,提出这一主张的人,必须能证明野柳的风景的确好。如果这篇文章登在画刊上,应该配上许多幅风景照片。如果这意见是向讨论观光事业的会议当场提出,应该拍摄视频到会场中放映。如果这一类的方便完全没有,那只有用文字来描写一下野柳的风景。“描写”和“论说文”,在这里发生连带关系。
描写,在“美文”(以表现美感为目的)里面是重要手段。诗、小说、纯文艺的散文,都离不开描写。所谓描写,它是一种放大术,穷人的一间房子可以写上几千字,婴儿的一张脸也可以写上几千字。
文章的篇幅有限制,不能全部放大,描写时只能局部放大,也就是选择特点来放大。描写时作家下笔偏重主观的印象,他说“邢侯之姨,手如柔荑”,就是手如柔荑,他说“林黛玉的脸皮,吹得肿弹得破”,就吹得肿弹得破。描写既是主观用事,所以它不希望读者“相信”,而希望读者“感觉”到。你只要感到白发好像有三千丈,感觉“沧海月明珠有泪”,描写就算成功。
描写与“论说”的旨趣大不相同。论说常用概括的说法,它说一位女子貌仅中姿,未必用工笔绘仕女图。它提出的是概念,概念的用处是使读者凭着去思考。如果在某一点上需要详细说明,它常用富有理智的语言。它可以量出头骨几寸几分,胫骨又有几寸几分。它这样叙述时,目的不在引起读者的幻觉,读者所要采取的态度是:真、假、是、非、赞成或反对。
这种单纯的“论说”,有一个弱点,就是“隔膜”。你说野柳应该建设成观光区,很对;你说大家应该捐款救灾,也对。可是中间总像隔着什么,不够真切。那种单纯的论说,总不免在比较高的抽象层次上兜圈子,用“抽象”来打动人心,比较困难。报纸鼓吹救灾或提倡建设观光区,固然要用社论,但是,如果用照片和特写文字加以配合,更能发挥效力。社论是抽象的,图片和特写是具体的。报纸的做法可以说是把论说和描写分开,由读者自己用脑子合而为一。
我们相信,描写是在这样的形势下进入论说文的:说理者需要一张“图画”来支持他的理由。用文字使人看见图画,描写是我们所知道的唯一有效的办法。主张在野柳建设观光区,可以用繁荣地方经济做理由,也可以用风景优美做理由,“繁荣地方经济”的理由,用不着图画来支持,“风景优美”就用得着。
风景这样东西,你不能说有一万平方米平地,上面大大小小分布了五百块石头,右边山高三百米。你得说,这里有一望无垠的海滩,退潮以后,每一粒沙子都干干净净,像上帝刚刚把它造出来一样。海水的清洁,空气的新鲜,也就可想而知。有许多水成岩被海水砌成种种奇怪的形状,像人头、像摇篮、像乳房。这些怪石不但可以给人美感,还可以给人启悟,因为它们知道沧桑变迁的秘密。人们在闲暇的时候到野柳来,他们的肉体和灵魂,都可以得到益处。这已经是在描写。
描写是一种能力,这能力通常是由练习中得来的。练习少不了模仿。描写是把一种景象用文字移到纸上,所要克服的困难,就是怎样把物象变成文字。传统的办法是看人家怎样写。
我看人家怎样写明月:
闰中秋我们重登华苑,这一晚纤云四卷,高速公路上月出东山,山林顶端一道银色的曲线,捧着一颗明珠。月刚刚从造物者的手中滚出,忽左忽右,时隐时现,似引导又似窥探。我说过(现在有很多人也这样说),美国的月亮不比中国的月亮圆,但是比中国的月亮大,我们平视初升的满月,吴刚的桂树、嫦娥的宫墙、玉兔的身影像放大后的陈年照片,一路上,地球和它的孪生兄弟遥遥相望,并肩竞走。
看人家怎样写山:
山披着灰衣,是一群沉默的吊客。可是太阳出来了,山换了浅色的上装,梳洗过,用筋骨脉络显示仪容。太阳升高,山的眼睛亮了,服饰灿烂,身段架势摆出来,由天地舞台的一角走向中央。山是在举行时装表演,我看不出它蓄怒反抗。
看人家怎样写湖:
我喜欢湖,湖比山亲切,有诗意。湖中看山,山变成平面上的色彩线条了,有画意,第一个发明绘画技术的人,也许是在湖边恍然大悟。当时是夏天,湖中的山林真个翠绿欲滴,想象秋天满山红叶,满湖霞彩,想象冬天冰封雪飘,只见地上一块无瑕的玉石。当时是晴天,想象风雨动静、明暗变化,一湖变千湖。当时是白昼,想象夜间湖中有月,俨然宇宙初造。想象它春天娇美,夏天慵懒,秋天冷静,冬天孤傲。有一个湖,你就有这么多想象,多到你没法离开,这才了解爱湖的人为什么住在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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