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志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出版小说和文学评论集35部,发表小小说近3000篇,多部作品被译介至国外,部分作品入选大、中、小学语文教材和考题。曾获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小小说金麻雀奖、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小小说)、《小说选刊》双年奖等奖项,两次获浙江优秀文学作品奖。
袁连长的手表
袁连长从战争年代带过来两样东西——手表、手枪。
先说手表。
袁连长的脑袋特别大,剃了板刷头。收工了,他顺路在渠水里洗个头,回到家,头发已干。我认为,他的头发多留点,可能更有风度。他说,战争年代,中了弹,好处理伤口。我说,现在是和平年代了。他说,跟天斗,不如跟地斗,也是打仗。
袁连长习惯把军事术语用在农业上。比如,春耕春播,他说:“一年之计在于春,打响春耕生产的第一场重要战役。”比如,夏天,稻田拔草,他说:“干净彻底地歼灭杂草。”农忙的关键时节,他组织“突击队”,举行“大会战”。他还授予我们接受教育的高中毕业生“青年突击队”的锦旗。
我们连队,农业生产各项指标总是跑在全团前边,可是,袁连长的几个搭档像走马灯般升上去了,而他却“原地踏步踏”,多年后他离休时还是个连长,职工都叫他袁大头。
袁连长是1941年参加的八路军,资格老,性格直,脾气躁。1942年,他就当了排长;解放战争初期,他当了连长,反复过几次。
有一次,师长点兵点将,直接给他下达命令,让他带领那个加强连,坚守一个关系整个战役成败的阵地,而且,必须坚守24小时。袁连长的那个连,能攻能守,出了名。
袁连长提了个要求:“没有表,咋掌握时间?”
师长派通讯员把自己的手表送到袁连长的手里。
袁连长指挥连队,击退了五倍于己方的敌人。敌人在飞机、大炮助战下数次疯狂进攻,连队打得只剩半个连,敌人仍然靠不近。手榴弹、子弹差不多消耗殆尽了,袁连长一看手表,24个小时已过了几分钟——他挨着时间打。
袁连长在打退敌人进攻的间隙,迅速带领剩下的战士撤出战斗。
结果,后续部队来接替阵地时,阵地已被敌人占领。后续的那个连,伤亡惨重。
袁连长去师部报到——完成了预定的任务。师长兜头一盆凉水地训斥:“战役结束了我再找你算账!现在,去把你丢了的阵地,再夺回来。”
袁连长抬起手腕,说:“命令坚守24个小时,我可一分钟也没少。”
团长说:“你的手表有毛病。”
袁连长说:“师长的手表,到了我手里咋有毛病?”他对师长说:“补充了弹药,师长,你说,给我多少时间,重新夺回阵地?”
袁连长组织了突击队,趁着夜色,夺回了阵地。他划着火柴看手表,比师长命令的时间提前了半小时。他脸上有虫爬的感觉,一抹,又红又黏——受伤,流血了。他说:“以前,子弹都是绕开我飞。”那以后,他留了平头。
战役勝利结束,幸亏那个阵地失而复得。团长通知他开会,他到了团部,团长要他跟着去师部。团长的脸像打了败仗一样难看。
到了师部,门口的警卫收掉了袁连长的手枪。师长、参谋长已在会议室里。他感觉气氛不对,比他预想的还要差。
参谋长说:“你检讨,为什么临阵脱逃,当逃兵?”
袁连长说:“我接受的任务,是坚守24小时,我看了手表才撤离,怎么成了临阵脱逃?”
参谋长恼火了,掏出手枪,说:“千里之堤,差一点溃于蚁穴。”
袁连长说:“你为什么不追究没有按时接替我们的部队的责任?我一个连,拼得几乎只剩我这光杆连长了。”
参谋长说:“战场上当逃兵,可以枪毙。”
袁连长拔出手枪对着参谋长,一副同归于尽的样子。他临行前借了躺在医院里的指导员的手枪。
团长立即插进两支手枪的中间,说:“现在,撤销你连长的职务,下连队当战士。”
袁连长交出手枪,摘下手表,说:“这个表,到我手里就不准了。”
师长说:“回去反省,戴上手表,白送给你,留个纪念。”
后来,他在战斗中多次立功受奖,又从班长、排长回到连长的位置。他习惯用师长赠送的手表,跟营长、团长对表,他总是觉得自己的手表不准,担心延误了战机。他有句口头禅:官大表准。
1974年,稻田里“突击”拔草,我的手表已到了收工的时间,我提醒从田埂走过来的袁连长。他看看西边的太阳,说:“你是不是把表拨快了?!”
我说:“袁连长,你的手表慢了,已走了那么多年了,该换个年轻的手表了。”
袁连长说:“别想偷懒,以我为准。”
我说:“官大表准。”
袁连长笑了,进了我这块稻田,肩并肩一起拔草。
田头的高音喇叭,传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节目——报时了。我说:“连长,你的表慢了半个小时。”
袁连长难得有笑容,他笑着说:“要想丰收,就得拔草。”
袁连长的手枪
我简直不敢相信,袁连长竟然派我护瓜。这不就是让老鼠守粮仓吗?因为,我偷过瓜。
去年,有一天晚上,突然饿了,我起兴:“我们到瓜地去摸几个瓜吧。”夜色掩护着我们,我们不是直接进去,而是绕个大弯,绕到沙漠,然后穿过防护林带,进入瓜地。瓜地在连队和沙漠之间。等到狗叫,我们已撤离。第二天,袁连长来到我们宿舍,他把我们叫到门口,说:“你们自己看。”
宿舍门前有个垃圾坑,里边丢了一层开了膛的西瓜、哈密瓜,一群鸡在啄瓜。我们忽视了“销赃”。我说:“都是生瓜蛋。”
袁连长说:“你们摘的都是生瓜蛋,这叫糟蹋公家财产,现在,我命令你们,把生瓜蛋埋进坑底下,可以作肥料。”
我们以为这下完蛋了,可是,连队点名(职工大会),袁连长没提起生瓜蛋的事情。我们获知,前一天下午,已卸过瓜了,怪不得都是生瓜——我们还专门摸大的瓜呢,瓜大不一定成熟。神仙难知瓜中事呀。袁连长竟然放过我们。我们就卖力干活,像赎罪。
宿舍的“战友”听说让我护瓜,都笑了,有人说:“这一下不用提心吊胆了,谢志强,我们来个里应外合。”还有的说:“谢志强护瓜,还用得着我们偷吗?蹲在瓜地里,敞开肚子享受就是了,我们都是他的客人了,要他亲自杀瓜招待我们。”
我说:“我护瓜,各位给个面子,要是敢来,别说我翻脸不认人呀。”
原来护瓜的老李生病住院了,他腿脚不便,早年赶马车,马受惊,翻了车,压坏了他的腿,落下残疾。铁链子限制了狗实施护瓜的职能。我怕狗,就让老李把狗带走了,况且,老李和狗形影不离。
我支楞着耳朵,像狗一样警觉,望见连队驻地的方向有个黑影往瓜地移动。我埋伏起来,天和地,明和暗,分分明明,黑影的上半截由遥远的星空衬托出来。
想象中,我是一条狗,随时准备扑上去,而且,我心里,已在模仿狗吠。那个黑影昂首阔步的姿势,没有偷瓜的迹象——我熟悉偷瓜应当采取什么姿势。我即兴说:“口令。”
对方说:“绿洲。”
我起身,说:“沙漠。袁连长,你来查岗?”
袁连长说:“睡不着,出来走走,有动静吗?”
我想,他还是不放心我。我说:“我第一次见识夜晚这么宁静。”
袁连长说:“沙漠的夜晚,可热闹呢,狐狸潜入绿洲,只是你看不到。”
我听说过火狐进绿洲偷鸡的事情,衔着鸡头,尾巴拍抚着鸡屁股,鸡乖乖地跟火狐走,像跳双人舞。月光下,我发现袁连长挎着一支手枪、一个水壶。他喝了几口水。
我说:“连长,瓜能解渴,也能充饥。”
袁连长笑了,说:“今晚,我陪你打个埋伏,你看看,贼娃子可能从哪个方向进来?”
贼娃子就是小偷。我指指沙漠,说:“那边,林带。”
袁连长说:“知己知彼,贼娃子避近求远,我们守株待兔。还是你有经验。”
我的脸发热了,幸亏有夜色掩护。我俩埋伏在瓜地边的田埂里,林带像一堵高高的墙,墙那边是沙漠。我希望“战友”别中埋伏,撞上枪口,不能嘴馋丧了命。袁连长哪来的手枪?
新疆和平解放。不过,袁连长参加过几次剿匪、平叛,立了功。军区司令员特批,这支手枪归他终身保管……袁连长忽然不讲了,说:“有动静。”
那一次,我们就是从沙漠穿过林带……现在,我真想发出信号,可是五个黑影出了林带。我蹬了一脚,希望瓜像地雷一样爆裂,弄出点响动来。可惜瓜睡着了,只是滚进瓜秧里。我甚至听到窃笑声。同一宿舍的五个人都出动了,大概他们想“摸哨”——吓一吓我。仿佛我们还是“同伙”。
只有二十米远了,突然,袁连长喊:“抓贼娃子啦!”接着,我听见三声枪响,像在我身边爆炸。枪朝着星空开,林带里惊起飞鸟。
五个黑影像被林带吸收一样,消失了。袁连长放声大笑,如同淘气的小孩,说:“这下子,你早先的同伙不会怪你了吧!我知道你拉不下面子。”
我的心像揣了兔子,乱跳。我要求袁连长让我也开一枪。
袁連长说:“总得有一个目标吧?”
我指着被我蹬过一脚的西瓜。我接过枪,退三步,扣扳机。我闭上眼。枪响,睁眼。
袁连长说:“还是个生瓜蛋。”
我划着火柴,观察瓜上的枪眼,果然是个生瓜。瓜瓤已微微发红了。
第二天,我回连队。“战友”认定是我设的埋伏。他们都觉得子弹朝他们飞——要是子弹拐个弯呢?我说:“很可能袁连长已经预料你们会来偷瓜,他只不过来考验一下我,再吓一吓你们。”
那以后,再没人敢来瓜地偷瓜了。
袁连长的子弹
有一天中午,我上伙房打饭,遇见袁连长。恰巧,我们同一宿舍的六个“战友”都在。袁连长冲我们笑了,我们也对他笑了。接着,我们和袁连长一起笑,其他职工都莫名其妙。
袁连长说:“都是生瓜蛋。”
我单独凑近袁连长的耳畔,说:“连长,那天晚上,你那三枪打得效果明显,再没人敢来瓜地偷瓜了。”
袁连长的主要精力放在第一线生产上边。不过,他也重视瓜地、菜地、养猪。“让马儿跑得快,就得让马儿吃上肥草。”他说。他动脑筋把副业搞好,常来连队的食堂查看伙食。
即将拉瓜秧的时候(这意味着我护瓜的日子即将结束),袁连长又散步散到了瓜地。所有的瓜,到了这个季节,不得不成熟了。我睡着了。
袁连长说:“要是战争年代,摸哨,你被摸走了,你还不知咋回事呢。”
我看见手枪就来了兴趣。袁连长说:“你这瓜还没熟呀?!”
我说:“再让我打一枪。”
袁连长说:“没子弹了。”
没了子弹,枪就像聋子的耳朵——摆设。从哪里弄子弹?况且是老掉牙的手枪。
袁连长说:“卸完最后一次瓜,你就跟我,当连队的文教兼通讯员,动动笔,跑跑腿,我看你肚子里有些墨水,脑袋也好使。”
我还是关心子弹的来源。看不见但期望听见子弹飞。我父亲也是战争年代过来的人,但他从来不给我提打仗的事情。
稻子入场了,瓜秧拉掉了,田野宁静了。我坐进了连部的办公室。有一天早晨,袁连长叫我一起上团部,还叮嘱带上钢笔。他骑马,我骑车。他骑的马,似乎懂得他的节奏,总是放慢脚步,在我的自行车前后,或催或等。马大概以为自行车像小马驹吧。
袁连长说:“顺便去武装股领子弹。”
我说:“多领些,不能让手枪饿肚子。”
袁连长说:“那个赵股长太小气,每次只批十发子弹。”
赵股长1943年参加的八路军,袁连长参军时,他还给地主放猪呢。子弹又不是猪,但能改善伙食——袁连长用子弹打过一只野猪,改善了一顿职工的伙食。我说:“赵股长说你资格老。”
袁连长说:“人家在团部,宰相府里七品官,我嘛,有办法让他多批,人总有打盹的时候。”
赵股长有个嗜好,喜欢下象棋,棋艺很臭,就是喜欢下棋,下起棋来,好像整个世界都在棋盘上了,屡败屡战。袁连长有很多奖章,他说:“我不会下棋,可就是屡战屡胜。”他用打仗跟赵股长下棋相比。
袁连长先办了其他事情,吃了午饭,他到赵股长的办公室,我和他站在旁边。赵股长和另一个股的股长在对弈,他只盯棋,说:“自己找个地方坐,要观棋,只看,不说。”
我等待袁连长拿出条子,袁连长倒茶,打盹。我替他着急。
可能到了棋局关键的时刻——输或赢。赵股长发愣地看着棋盘,好一阵不动棋子,一副统揽全局的样子。显然又要输了。
袁连长什么时候站在赵股长身旁了?“战机”到了,他把纸条放在“界河”这边,说:“老赵,签个字,我们要早些赶回连队。”
赵股长的目光不离棋盘,把纸条拿起,像扔一片树叶那样。我捡起纸条。他说:“啥东西?要多少?”
袁连长拍拍腰(没携带手枪,仿佛腰间别着手枪),说:“子弹,十发。”
赵股长不抬头,只伸左手,接过纸条。我赶紧旋掉笔帽,递上钢笔。他在纸条上签了“同意”,并签了名。目光仍盯着棋盘,像陷入埋伏。
袁连长说:“老赵,空了来我们连走一走,我给你吃野猪肉。”
赵股长头也不抬,说:“好。”
其实,临出发前,我按袁连长的授意,在条子上写了二十发子弹。
我自认为我也有功劳,我说:“连长,你要奖励我,起码让我打三枪。”
袁连长豪放地笑了,像小孩一样,说:“那个生瓜蛋,也有打瞌睡的时候,顾了棋子,忘了子弹。”
领出了子弹,回连队的途中,马也欢快地叫了,似乎打了胜仗,祝贺他。
袁连长说:“小谢,这个秘密,你知我知,你可不能当叛徒。”
我蹬着自行车,风在耳畔呼呼响。怪不得他一直原地踏步踏,可是,我喜欢袁连长的脾气。他不给人扣帽子,穿小鞋,揪辫子。
我脱口说:“袁连长,我们在背后给你起了绰号——袁大头,我们不该乱起绰号。”
袁连长笑了,抹一抹板刷头,说:“我早知道了,连队小孩配了童谣:大头大头,下雨不愁,别人用伞,他用大头。我的儿子也混在里边唱。”
我说:“我小时候也哼过这个童谣。”
袁连长说:“那个童谣,朗朗上口。”
袁连长四十岁得子,地里干活再累,回到家,他甘愿让儿子把他当战马骑,不嫌累。
比他小几岁的妻子会说他:“哪像个连长,看你把儿子宠成啥样了。”
我觉得,我仅仅是记忆的容器。提起“连长”这名词,我立刻想起多位连长的形象,而且,栩栩如生,好像纷纷前来报到,现实中的连长要进入虚构的小说,而他们却很少讲打仗的事儿。问起,他们也是轻描淡写:那有什么可说的。
我的童年、青年时代,生活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一块邮票大”的地方,意识里那就是整个世界。在一堂地理课上,上海青年教师带来一个地球仪,我在地球仪上寻找我们的农场。老师指出:农场太小,还没资格标注在地球仪上。我就否定:这算什么“地球”,连我们的农场都不在上边。
那片绿洲,全称为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农一师农一团。现为第一团,前身为359旅718团,出过共和国23位将军。我高中毕业,还记得有一位团长,我和他的子女是同学,20多年后,我才知道团长的军衔是少将。那是我见过的最后一位将军。但是,我接触过的多为连长。
算一算,一个团有近30个连队,每个连队200多人,编入序列的是生产连(缺十三连),还有加工连、副业连、运输连、工程连、保养间等。每个团还有个死者连,一般称为十三连。坟墓一般建在绿洲和沙漠的接合部,那是绿洲的守望者。难以想象,我们的绿洲曾是戈壁荒漠——老兵垦荒的成果。十三连是个加强连,葬入那里,坟墓跟沙丘差不多,到了那里,皆为“新兵”。农场说一个人死了,会说去十三连报到了。生与死,似乎是换了个“岗位”。
我和许多连长的子女至今还有联系。比如,我高中毕业,接受再教育那个十八连的童连长,是我同学童先喜的父亲,她熟悉的父亲和我相处的童连长,经我和她之口,判若两人——她的父亲,我的连长。童连长总是肩扛一把坎土曼,上班钟一敲响,他就站在连队东边排碱渠的桥头,看谁先谁后。收工,他总是最后一个离开田野,话不多,很能干。碍于面子,我们也在地里收尾。我们背地给他起了个绰号“童扒皮”。晚饭后,我们打篮球,他认为打篮球浪费了力气,要是这种力气用在地里,那会多产出粮食。他给青年排排长承诺,秋后丰收,给每个人发个篮球,那么多人争一个球不值。他是个“唯生产力”者。我们十八连是全团的先进单位。2015年,我特意旧地重游,还保留着空置的土坯房,但已建了砖瓦房。
在上海落户的同学陆敏,她的父亲是起义国军的一个副连长,同在一个连队,已是“农工”(农业工人)。记忆中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但干活毫不含糊,从不偷懒。1949年,陶峙岳将军率领八万“国军”起义,和王震将军率领的十万进疆的解放军,计十八万人,整编后成了后来屯垦戍边的基础。有一个连队,指导员是“共军”,连长是“国军”,合作得很好。那批老兵,平均年龄38岁,基本是“光棍”。还有我的同学的父亲,是老红军。印象最深的是“尤八路”,其实是老红军,他“放养”儿子,我很羡慕,因为,我被父亲“圈养”。我發现,战火硝烟中活出来的父辈,对待后一代会走两个极端。
尤八路当副连长,他没有“往上爬”的执念。据说,团部要调他,他婉拒,因为连队里他有“自主权”,管理后勤,安于现状,活得自在。改善伙食,要杀猪,那像过年。他决定猪的生杀“大权”,到了猪圈,猪不知大难临头,还争抢猪食,他指着一头霸道的肥猪,那头猪就被食堂的炊事员带出了圈。然后,他会在连队驻地转悠,托儿所、食堂等,似乎在巡视检查,听到猪的叫声停止,他踱步到食堂,猪已被开膛剖肚。宰猪的炊事员把刀递上,他剜了一块散发热气的五花肉,约莫半斤,掏出怀中的小酒瓶,喝酒吃肉,然后,抹一下嘴唇,离去。连领导不能多吃多占,可是,他的这种行为已理所当然——没人提出质疑,不然,你有本事也吃生肉试试?他长征时吃生冷的食物,已习惯了。他肚腹很大,像十月怀胎。他从不刮胡子(农场称训人、批评为“刮胡子”),却能把后勤管得风生水起,保障了生产一线。他的儿子喜欢画画,给我们展示过他父亲的形象。他父亲也只能说:“你把我画成那样,那还是我吗?”
还有一个连长,表面看是个慢性子,那是胸有成竹的样子,仿佛能掌控一切天地万物。他的气象预报比团部的气象站还准确,因为,他在战争年代多次负伤,身体对天气反应灵敏。由此,他安排农业生产总有前瞻性。露天放电影(无疑是小孩的节日),放映前,他一定要说几句,似乎想延迟我们观看电影的享受。有一次放阿尔巴尼亚的影片《地下游击队》,他说:“团首长关心我们连队,送来一部片子《地下游击队》。我们都是农业生产的正规军,但跟天气打交道,也要采取游击战术。”接着,他趁机布置明天的生产任务。我们小孩儿嫌他话多话长,就到处转,转到银幕背后观看,还借着放映机的光柱,做各种动物的影子投在银幕上。
多年后,参加大田劳动,我疑惑,连队有拖拉机,有马车,为什么安排牛车送午饭?田野和连队,一条机耕路相通,那送饭的牛车像一个豆粒,渐渐泡涨,那时,油水缺乏,腹中已空。老牛拉慢车,连长会趁机号召大家再加一把劲儿,与其等待,不如行动。因为有饭在路上,职工们掀起了空前高涨的劳动热情。多年后,我理解了连长的良苦用心,用牛车延缓我们对食物的向往,把那一段时间的热情转移到土地上边,那是劳动效率最高的时段。那位连长是处理快和慢的高手。
绿洲往事系列小小说,我写了多位连长,连长是基层干部,不能说大话、打官腔、耍噱头、放空炮,直接面对土地。人骗土地一时,土地骗人一秋。连长得务实实干。那些连长各有奇招——不同的做法成为不同的形象。艾丽斯·门罗很在乎人物“怎么做”。做什么是故事,怎么做是人物——此为塑造人物、跳出模式的一种有效的文学表达方法。所谓的“这一个”,不就是怎么做,人物才有独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