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颖
在我的个人成长史中,装病成功的经历一共有两次,都在学生时期。
生病这件事,要装得像,也是有“学问”的。不能假装感冒。一说感冒,家长便要量体温,温度计又不会说谎。也不可以说头痛,除了必须完成的家庭作业和考试考砸了却又不得不面对父母的责备,小孩子是没有什么头痛的事的。能够选择的只有肚子痛,人吃五谷杂粮,哪一种粮食都有可能成为肚子痛的原因。吃得快了,咽得急了,或者菜凉了,饭硬了,等等,都可能让肚子痛起来。肚子痛也最好装,猫着腰,双手捂着肚子,嘴里“哎哟”声不断,只要自己不偷笑出来,装病的事便大抵成功了一半。
第一次装病成功是在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某一天早晨,老师抽查作业,指着我们这一排的同学说:“把作业拿出来。”我这才想起,头一天晚上玩儿得太过投入,忘了写作业。我窘迫地站在座位旁,咬着嘴唇,低着头,心想:怎么办?众目睽睽之下承认自己没写作业实在太丢人。如果爸爸妈妈知道了,少不了一顿责罚,姐姐也会因为这个来嘲笑我。她是班里的好学生,总是考满分,总是被表扬……我没有勇气坦白没写作业的事实,也不敢承担没写作业可能面对的难堪,就在我脑袋里闪过千百个念头却仍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忽然胃里一阵痉挛,像是一个及时的提醒。于是,我双手捂着肚子,就势蹲了下来。老师急急地走过来,问:“怎么了?”我说:“肚子疼。”确切地说,我是胃疼,可是小的时候,根本不晓得还有胃,把胃疼也叫作肚子疼。总之,肚子的区域广阔得很,除了心脏之外的腹部,都是肚子。
老师问:“能坚持吗?”
我说:“不能。”
我回答得太干脆也太明白了,不像是一个好学生的积极表现。老师怀疑地盯着我,我紧紧地闭着嘴,生怕自己再说出什么荒唐的话来,头上不由自主地流了汗。流汗是因为撒谎的压力太大了,但那汗水在老师眼里,似乎倒成了疼痛的佐证。所以,老师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让我回家。
我背着书包,走出教室。可是,我不敢回家。姥姥在家,如果她问起来,我怎么说?还有,没写的作业,如果明天老师又跟我要,怎么办?我有点儿后悔,想回学校找老师把实情说出来,走到学校跟前,又犹豫不决:都走出来了,不如干脆回家吧。快到家了,又懊悔自己刚才已经走到学校跟前,为什么不一鼓作气走进教室。在家和学校之间晃荡了半个上午,一想到要这样“流浪”到傍晚才能名正言顺地回家,我简直要哭出来了。
在家和学校之间,有一个小广场,广场中央有一个大石碑,夏天的时候,我们都在广场上看露天电影,白色幕布就支在那个大石碑旁。石碑下有几级台阶,很平坦。快晌午了,我有些饿,于是坐在台阶上,把带的午饭吃掉,又无聊地看了会儿天。天空很高远,无数朵白云飘在空中。我对着天空和云朵发了会儿呆,终于下定了决心。这样怀揣着心事流浪,实在太折磨人,还是停止吧,既然错了,就从错的地方改正过来。于是,我趴在台阶上,翻出书本,开始补写前一天的作业,也不管字写得好坏、数学做得对错,总之一定要赶在下午上课前,把这一切都结束。
我现在已经忘了下午是如何回到学校的,老师有没有检查我的作业,我又是如何解释我的去而复返的。唯一记住的是,严厉的中年女老师微笑着冲我点点头,让我回到座位上。我想,以老师的智慧,一定猜到了真实原因。可是,她却善良而宽容地选择了原谅和不拆穿,她呵护了一个小孩子敏感的自尊心,也清楚那个去而复返的小孩子已经在上午的流浪中受到了惩罚和教育,她相信那个小孩儿一定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我当然没有辜负老师的信任,没有再出现因为贪玩儿而忘了写作业的事情,也没再因为作业或者别的事情对老师撒谎。
可是,装病的事,却又发生了一次,那一年我大概十二岁。
当时,我因为不断地分别而陷入到一种困惑中。
部队家属院里,与我同龄的小朋友们来自天南海北,说着不同的方言,互相交换家乡的食物,一起上学放学。孩子们分成两帮,用木头削制的“枪”打仗,玩儿得不亦乐乎。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到我们上中学、上大学,直至结婚生子,直到大家有了自己的家。然后,我们的孩子也会彼此成为好朋友。我们的友谊就像我姥姥家前山上的那些树和草,还有雨后的蘑菇一样,就那么蓬勃着、延续着。真实情况却是另一个版本。当我刚和一个小朋友熟悉到可以分享秘密的时候,就会因为父亲转业、退伍,或者调防到别处而不得不分离,有时候甚至来不及道别就各自天涯再也不见了。这就像朴树的《那些花儿》唱的那样:“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她们都老了吧?她们在哪里呀?……”我不知道那些曾经的伙伴都散落在哪里,我与他们共处的日子因为找不到可以共情的人而变得不真实,像是我的臆想。我害怕自己会忘了他们,也害怕他们忘了我,而忘记就是一种不存在。我这样胡思乱想着,特别渴望表现出一种存在感,希望每一个人的目光里都有我,也奢望着许多人的心里都有我的位置。
可是,有什么办法来测定,我是不是在某人的心里,或者是感情里呢?思来想去,只有生病。
病人要有病的样子。没胃口,不吃饭,没精神,不说话。这样折腾了几天,神色果然像真的病人一样。父母着急上火,领着我往医院里跑,自然是查不出什么来的。
对于病人的亲属来说,查出来一个结果,即使是最糟糕的,也比没有结果好。查不出,是未可知,未可知从来都是最可怕的事情。看著家人的忙碌与无措,渴望证明自我存在感的念头已经烟消云散,罪恶感和负疚感像是涌上岸的浪潮,层层叠叠,将我吞噬。
我说:“我没事。”
家人却因此而愈发怜惜我,以为我懂事,这更让我难堪。于是,我真的病了。像是要惩罚我的恶作剧似的,我的阑尾骤然疼了起来。我不敢相信来自肠子尾端的真实疼痛,以为是自己想象的疼痛蔓延到生活中来了。我只有咬牙忍着,却终于忍不住,脸色煞白地被父母背到医院。
急性阑尾炎——这个结果不是我想要的。我躺在病床上,听医生和父母沟通说,根据病症,可以采取保守治疗,静脉注射,禁食。父母庆幸我不必“挨一刀”接受手术,我却不敢面对他们终于放下心来的宽慰表情,觉得自己又傻又愚蠢。
同学和老师来看望我,关切地问我还疼吗,劝慰我不必担心落下的功课,他们都会帮我。好朋友更是每天放了学便来看我,为我讲解当天老师教授的课程。我羞愧不已,再没有了要证明什么或者探查什么的好奇心。爱,或者关心,是不需要证明的。一个人的存在感,也不需要刻意地去证明,忘记一个人或者记住一个人,也不是证明存在与否的因果。这世间,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够像数学公式一样,因为所以地证明出来。做学生,就认真地做一个学生该做的事情;做儿女,就认真地做一个儿女应该做的事情;有一天,走到社会上去工作,那就认真地承担属于自己的责任与义务。我想,这种认真地去做符合自己年龄与身份的事情的态度,就是生而为人最好的证明吧。
关于装病的历史,到此,也算是一个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