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眠

林一帆

和心怡相识是在一次“失眠患者互助会”现场，那段时间因为工作压力，我连续一周没有入睡，几次寻医求药未果便转战民间组织，期望从患友那里得到抚慰或是偏方。

我讲述了我的失眠：就像是一个无垠的黑洞，越是陷入便越是清醒。作为程序员的我，一躺在床上脑海中便浮现各式代码，头脑飞速运转着，树状图在我心中盘根错节地生长着，我一遍遍在脑海里测试树状图的层层功能，就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牛。

心怡的失眠故事也源于她的工作：她是一名空姐，闹钟有时候是凌晨三点，有时候是五点，可是一有航班，总是担心睡过头，老是提心吊胆的，就睁眼到闹铃响的那刻。

她讲述的声音很轻，似是一场温柔的抚摸，那一刻，我的身体像是有一根弦绷了，一股深沉的睡意袭来，坐在沙发上的我，仿佛陷入无边无际的沙漠，被粗粝却温暖的沙砾包裹、拥抱，直到宇宙的尽头。

我睡着了。是的，我在失眠患者互助会的现场睡着了。这无疑成为一起耸人听闻的事件，就像是久久不能怀孕的女人在“送子鸟医院”哭哭啼啼，最后双胞胎儿子接她回家吃饭。据说我在现场睡了两个小时，直到活动结束，大厅的灯快要熄灭，我才被心怡拍了拍肩膀叫醒。

那天，我睡得无比踏实。心怡惺惺相惜地看着我说：“其实，我也有个关于睡觉的癖好。”

我揉了揉眼睛，至少目前我没有把这次意外入睡当作“癖好”，她看我疑惑，于是接着说：“我喜欢去家居卖场睡觉。我喜欢头顶有强烈的白炽灯、周围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我享受小孩的啼哭声和他们父母的责骂声，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我觉得……很有安全感。”

我疑惑地看着她，这都是什么事？自己家的床不能睡，非要卖场里的床才能安眠？

我回家想了很多，我觉得刚才的入睡，完全是“天时、地利、人和”，氛围到了，我就睡着了，仅此而已。可是我潜意识里希望互助会可以再次到来，这样我就又可以坐在那款沙发上，重返睡眠。

又是一次互助会，依然是心怡发言，我再次睡着了。于是我知道，心怡才是我的救睡恩人，无论如何我都要和她成为好朋友，一旦我需要睡眠，就可以拨通她的电话。

我们给对方解决方案，我说：“你把家里装修成家居卖场的风格，睡觉的时候也开着灯，然后打开播放器里的白噪声，你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困扰了。”

她说：“你买一个和互助会一样的沙发，我提前录好音，你睡不着的时候就播放我的声音。”

我们用上了对方提供的方法，没想到很管用，我的睡眠状况明显改善了。可是她却没有那么顺遂，她望着头顶的白炽灯，正要睡着时，脑海里便产生这是家还是家居卖场的拉扯，犹如哈姆雷特的诘问，一切都是徒劳。

于是心怡辞职了，并且勇敢地向家居店老板投了一份简历。简历的名字叫：睡模。

是的，睡眠模特，她凭借着姣好的面容、曼妙的身姿，心无旁骛地在家居店为她准备的床垫上呼呼大睡，并且领到不亚于航空公司的薪资。

店里的生意愈加红火，人们都来看这位睡美人，都想试试这张有魔力的床，店里的销量翻了好几番。老板似乎也发现商机，在心怡的床前架了一台手机，整个互联网都可以看见一名妆发完整的女子在家居店安然入眠，甚至有人坐飞机来这座城市，就为了一睹心怡的芳容。

我偶尔也会潜入心怡的直播间，她四仰八叉地躺在摄像头里，似乎在彰显着那句不知出处的名言：上帝给你关了一扇门的同时也给你开了一扇窗。我突发奇想，我可不可以也学着心怡的方法，为沙发代言，简介写成“最会坐着睡觉的人”？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有一天我突然收到心怡的消息，她约我和她喝下午茶。我半开玩笑地说：“这个时间你不是正在睡大觉赚钱吗？”她发来一个哭哭的表情说：“我又辞职了。”

她一边喝咖啡一边抱怨：“老板让我一天睡十四个小时，从下午一点睡到凌晨三点，我哪里睡得了這么久啊，好几次都在半夜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可又不敢玩手机，只好假寐，我觉得人生就这样被浪费掉了，即使赚钱再多又有什么意义呢？于是越想越气，就更睡不着了。这下好了，上班睡不着，下班倒是困得不行，于是作息又慢慢变回来了，在家里也可以睡得无比安稳。”

就这样，在资本家的裹挟下，她治好了失眠，这也算得上是一场自愈。于是我问她接下来想做什么，她神秘地笑了笑，拿出手机，给我展示了一群人的头像，然后偷偷地说，这些都是和她一样患有“家居卖场睡眠征”的人，现在她开了一家公司，已经签约数名达人。大家的口号是：睡遍家居店的床！她还出了一套课程，教人们睡觉时如何放松身心云云……“这里面有赚的，”她信誓旦旦地说，“你不是会编程嘛，我想开发一款睡眠软件，你当产品经理好不好？毕竟你比较懂我……”

我不置可否，掏出手机确认录音功能开启，只想着晚上终于有新的睡觉素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