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危险恐怖组织”如何向俄罗斯渗透？

曹然

3月24日，在俄罗斯莫斯科，恐袭嫌疑人米尔佐耶夫坐在巴斯曼区法院的被告席内。

米尔佐耶夫是四个孩子的父亲。拉恰巴利佐达中学没有毕业。法里杜尼曾是工人，上个月在土耳其的清真寺里自拍。法伊佐夫刚满20岁，是一名理发师。

根据俄罗斯官方发布的通报，他们是当地时间3月22日晚莫斯科近郊音乐厅恐怖袭击事件的枪手，一起进入音乐厅，面无表情地向人群扫射、纵火，法伊佐夫开车逃跑时还撞伤多人。

俄罗斯媒体称，四人都是塔吉克斯坦人。此外，还有7名被指控协助他们的犯罪嫌疑人被捕。其中三名已被公开身份，是伊斯罗伊尔和他的两个孩子阿明雄及迪洛瓦尔。他们也来自塔吉克斯坦，但其中两人拥有俄罗斯公民身份。迪洛瓦尔是一名出租车司机。

俄罗斯调查人员仍在追查幕后凶手。据部分受审的犯罪嫌疑人交代，他们被招募者所煽动，由招募者提供具体的袭击地点及武器。对方给他们的命令是：无差别射杀。

这次恐怖袭击事件发生后，极端组织“伊斯兰国”（IS）的呼罗珊省分支（ISIS-K）第一时间宣布对袭击负责。之后，其附属媒体还发布了一段约90秒的视频，内容疑似恐袭现场画面。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国际政治暴力和恐怖主义研究中心高级副研究员阿卜杜勒·巴斯特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他认为这次恐怖袭击可能涉及多个IS相关团体的协调分工，ISIS-K扮演核心角色，IS在俄罗斯高加索地区的分支团体参与其中。

另一方面，塔斯社援引俄罗斯官员及反恐专家的话说，这次袭击可能是“模仿IS风格作案”，或者是ISIS-K受“外国情报机构”资助所为。还有俄罗斯媒体称，初步线索显示嫌犯可能和乌克兰存在某种联系，因为嫌犯出逃的方向是乌克兰，且ISIS-K此前也曾呼吁乌克兰人加入IS网络以打击俄罗斯。对此，乌克兰政府多次表示，乌方和袭击事件无关。

可以确定的是，最近一段时间，ISIS-K及其他IS分支在俄罗斯极为活跃。过去一年，俄罗斯反恐部门逮捕了约20名IS成员。今年3月3日，俄联邦安全局特种部队在印古什消灭了6名IS武装分子。

3月7日，俄罗斯联邦安全局又破获了一起针对莫斯科的犹太教堂的恐怖袭击阴谋，查获了ISIS-K小组为此准备的枪支弹药及简易爆炸装置。也是在这一天，美国驻俄罗斯大使馆发出了“极端分子可能对莫斯科的大型集会进行袭击”的警告。

在IS遭到国际社会联合打击、在叙利亚和伊拉克几乎覆灭的背景下，远在阿富汗的ISIS-K，如何死灰复燃？为何盯上了俄罗斯，又如何渗透到俄罗斯境内？

恐袭嫌疑人拉恰巴利佐达。

恐袭嫌疑人法里杜尼。

恐袭嫌疑人法伊佐夫。本版图/视觉中国

“最严重的恐怖威胁”

2022年9月5日，阿富汗首都喀布尔街头，一名自杀式炸弹袭击者突然冲向戒备森严的俄罗斯驻阿富汗使馆。警卫将其击毙在门外，但随之引爆的炸弹还是造成2名使馆工作人员及4名阿富汗平民遇难。

这是2021年8月造成13名美军士兵和170多名平民身亡的喀布尔机场袭击案之后，ISIS-K再次针对外国目标发动恐怖袭击并得手。反恐专家们此时才意识到，该组织领导人萨纳乌拉·贾法里半年前开始筹划的ISIS-K“国际化”行动，并非空谈。

对贾法里的身世，外界所知甚少。聯合国报告及美国政府的悬赏信息显示，贾法里生于1994年，是阿富汗本地人，早年接受过良好教育，后来在IS组织参与游击战及策划恐怖袭击。2020年6月，IS领导层任命贾法里出任ISIS-K的最高职务“大埃米尔”。

此时ISIS-K已经创建五年，但在阿富汗、美国、伊朗、巴基斯坦等多方力量的打击下，他们和大本营设在中东的IS一样，已经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在当时，很多反恐专家因此并不重视贾法里的“突然崛起”。虽然他名义上是IS在整个南亚及中亚的最高负责人，但西点军校分析师阿米拉·贾杜恩当时写道，这位年轻人的第一目标应该是“引导组织走出衰落期”，远期目标也不过是“在阿富汗和塔利班抗衡”。

即使ISIS-K在喀布尔机场犯下血案，这个IS的分支机构也没有引起外界的足够重视。原阿富汗政府难民事务部长巴勒希曾负责和美方协调反恐事务。他在喀布尔机场恐袭发生后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这是因为阿富汗塔利班和美军都没想到ISIS-K会袭击机场，且各方沟通不畅，才出现安保漏洞。

这次恐袭之后，阿富汗塔利班在2021年下半年多次发布袭击ISIS-K秘密据点的视频。到2022年3月，阿富汗塔利班情报部门公开表示，ISIS-K“不再是一个令人担忧的问题”。

但资深反恐专家巴斯特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塔利班夸大了自己的反恐成果。美军撤离阿富汗、塔利班接管政权后，紧张的边境关系和未决的政治进程，让伊朗、巴基斯坦、中亚各国和阿富汗新政府难以就反恐问题展开实质合作。打击ISIS-K的国际合作出现了“真空”。

2023年5月，联合国安理会分析支助和制裁监测组针对阿富汗局势提出的第十四次报告（下简称“联合国报告”），对ISIS-K的壮大原因做了详细分析。

报告指出，由于ISIS-K在信仰上属于萨拉菲派，阿富汗塔利班明文要求萨拉菲派的高级神职人员必须改宗。这反而为ISIS-K构筑了更牢固的“群众基础”。和阿富汗塔利班相反，贾法里改变了此前ISIS-K领导人的激进人事政策，将招募范围扩大到非萨拉菲派，甚至是被阿富汗塔利班打压的塔吉克族等少数族裔武装分子。

贾法里的另一项能力是筹款。前述联合国报告指出，ISIS-K构建了包括贩毒、勒索、走私矿产、建立贸易和运输公司等方式在内的独立资金渠道，甚至经常打着阿富汗塔利班的旗号招摇撞骗。另据全球最大的反恐数据库SITE的信息，贾法里还积极参与数字货币交易。

ISIS-K最大的资金支持还是来自全球IS网络。知名反恐智库华盛顿研究所2023年发布的IS活动报告指出，历经多年蛰伏后，IS在非洲马里、莫桑比克、索马里部分地区再次建立了稳定的统治区，极大地巩固了对ISIS-K的扶持。

随着ISIS-K的招募佣金不断提高，其武装规模从1500人左右增长到2023年的4000到6000人。“那种对ISIS-K局限于区域性能力的描述，早就不对了。”巴斯特说。

如今回头看，2022年3月阿富汗塔利班关于“ISIS-K不再是威胁”的声明似乎成为了导火索，被激怒的贾法里要向国际社会证明他的恐怖能力。2022年4月，ISIS-K发布视频，宣称对乌兹别克斯坦境内军事基地发射了10枚火箭弹。

很难说ISIS-K为何将重新向海外发起袭击的第一步选在乌兹别克斯坦，原因可能是他们当时有一个据点，正好靠近乌兹别克斯坦边境城市铁尔梅兹。这次袭击并未造成人员伤亡，但成为一个血腥时期的开端：

5月，ISIS-K称该组织正“盯着”阿富汗的邻国。7月，ISIS-K对喀布尔的锡克教寺庙发动爆炸袭击，以报复“侮辱先知的印度政府”。同月，ISIS-K称将对在喀布尔举行的国际会议展开攻击。8月，ISIS-K称已实现在南亚多个国家的“扩张”。

9月，对俄罗斯大使馆的袭击成为节点性事件。11月，ISIS-K在伊朗设拉子发起境外首次自杀式炸弹袭击，造成13人死亡。12月，ISIS-K在喀布尔刺杀巴基斯坦大使未遂。同月，ISIS-K对中方人员经常下榻的喀布尔桂园酒店进行爆炸和纵火袭击，十余人伤亡……

贾法里得到了他想要的关注。美国政府悬赏1000万美元要他的命，IS领导层称他为喀布尔的“城市雄狮”。2023年6月，阿富汗塔利班宣称对贾法里的“斩首行动”成功，美国政府确认了这一消息。然而，路透社援引消息人士的话说，贾法里并未身亡，至今仍躲藏在阿富汗和巴基斯坦边境地带。

2023年底，华盛顿研究所警告称，ISIS-K已经成为IS网络对全球安全的最大威胁。联合国报告亦指出，ISIS-K是阿富汗及整个中亚地区“最严重的恐怖威胁”，且该组织将保持“紧张的袭击节奏”。也是在2023年12月，ISIS-K在其资助的英文刊物上说，要让异教徒体验“真正的大屠杀”，重点目标是“学校和音乐会”。

俄罗斯为何成为“重点目标”？

3月24日，在俄罗斯官方确认莫斯科音乐厅恐怖袭击的部分嫌犯来自塔吉克斯坦后，塔吉克斯坦总统拉赫蒙与俄罗斯总统普京通了电话。拉赫蒙强烈谴责了恐怖袭击，并表示“恐怖分子没有国籍，没有家园，没有宗教”。双方确认将继续合作打击恐怖主义和宗教激进主义。

近年来，塔吉克斯坦等中亚国家一直深受ISIS-K渗透的困扰。IS在伊拉克和叙利亚失败后，从世界各地前往中东的圣战分子或回到本国组织小型网络，或前往非洲，也有很大一部分转到ISIS-K。贾法里上台后，又以高薪招募武装分子和极端人物，并建立了12个语种的庞大宣传体系。

“最近三年，他们遵循了典型的恐怖组织发展模式，即试图将散居在世界各地的、有某种共同背景的极端个体联合起来。ISIS-K笼络的极端个体，主要是中亚地区的宗教极端分子。”巴斯特介绍。

华盛顿研究所指出，有战斗经验的中亚成员已成为ISIS-K境外袭击行动的主力。2023年，ISIS-K在境外发起袭击21次，其中6次为中亚成员所为。联合国报告亦提到，2022 年 6 月对喀布尔的锡克教神庙的自杀式炸弹袭击，就是来自塔吉克斯坦的ISIS-K成员所为。

这些中亚极端分子对俄罗斯的仇恨尤其深刻。IS在叙利亚和伊拉克的覆灭是国际反恐合作的共同成果，但击毙IS“军事部长”哈利莫夫的是俄罗斯特种部队。哈利莫夫是塔吉克斯坦人，曾在塔内政部任特种部队军官，也是塔吉克斯坦极端分子的共同精神领袖。

另一方面，对ISIS-K最大的金主——非洲的IS网络来说，目前依然在非洲对他们进行打击的主力，正是俄罗斯部队及俄罗斯私营军事实体。为了在阿富汗扩大影响力，ISIS-K平时的宣传中也强调苏联入侵阿富汗的历史问题。随着2022年俄乌冲突升级，《外交政策》杂志指出，贾法里还开始利用地缘政治问题推进自身的政治议程。

2022年8月，ISIS-K附属媒体发文号召其支持者伺机利用当前的动荡局势，打击包括俄罗斯在内的敌人。另一篇文章说，“真正的穆斯林”不应参与非教徒之间的战争，而应致力于壮大IS在俄罗斯的网络。

此外，由于俄羅斯在俄乌冲突爆发后遭到制裁，从而加强了和中亚各国的人员往来，客观上也为中亚极端分子的渗透提供了可乘之机。目前已被逮捕的莫斯科音乐厅恐怖袭击嫌犯中，有多人并未持有俄罗斯合法居留许可，或者是许可早已过期。

据SITE数据库资料，外界已知的ISIS-K向俄罗斯渗透的最早的证据，是2023年5月，沉寂4年之久的IS高加索分支“高加索伊斯兰酋长国”（IEC）突然活跃起来，向其成员分发ISIS-K的爆炸物制作教程。而就在一个月前，ISIS-K附属媒体刚刚发文，号召乌克兰的宗教极端分子去俄罗斯加入IEC。

2022年9月5日，在阿富汗首都喀布尔，俄罗斯驻阿富汗大使馆附近发生爆炸袭击后，塔利班士兵在使馆外执勤。图/新华

IEC等俄罗斯本土的IS分支历史悠久。IS所属的萨拉菲教派，在上世纪90年代末即以资助宗教的方式进入车臣，助推当地分离运动。两次车臣战争期间，有外国萨拉菲教徒组织“国际圣战者营”参战。被他们“感化”的一批车臣极端宗教分子，逐渐融入IS的全球圣战网络，目标也不再限于向俄罗斯求“独立”。

2013年震惊世界的美国波士顿马拉松恐怖袭击，凶手就是两名移居美国、受到IS影响的车臣裔青年。2023年联合国报告提到，ISIS-K中也有俄罗斯籍成员。

另一边，据华盛顿研究所资深反恐研究员亚伦·格林统计，留在俄罗斯本土的IS基层分支，自2016年到2019年在俄罗斯境内发动了8次恐怖袭击。一些IS恐怖分子，还尝试从俄罗斯内地招募成员。

据俄罗斯媒体报道，2016年，一名叫卡拉乌洛娃的莫斯科女大学生，因为接受了IS成员的网上招募，在试图前往叙利亚时被土耳其警方逮捕。卡拉乌洛娃称自己“盲目地爱着”网恋对象，逐渐被对方带入极端主义的深渊。

卡拉乌洛娃原本是一名传统的俄罗斯东正教信徒，这场导致其思想转变的网恋进行了三四年之久。俄罗斯媒体称，该案展现出恐怖组织在一般俄罗斯民众中寻找潜在候选人的企图。莫斯科近郊音乐厅恐怖袭击发生后，也有俄媒指出，精通各种心理技巧的招募者“可以把出租车司机和理发师变成恐怖分子”。

不过，相比曾制造2004年“别斯兰人质事件”的上一代车臣恐怖分子，俄罗斯IS分支的行动大多被俄罗斯反恐部门破获，“战绩”也难以和ISIS-K相比。2022 年到2023年，ISIS-K制造的190多次袭击共造成1300人伤亡。2024年1月，该组织在伊朗纪念苏莱曼尼的公共活动中进行了两次自杀式炸弹袭击，导致94人遇难，震动世界。

IS高加索分支屡次刺杀车臣领导人卡德罗夫失败，而ISIS-K对塔利班发起了一系列刺杀行动。2023 年 3 月 9 日，塔利班巴尔赫省省长 Mohammad Dawood Muzammil 在ISIS-K的炸弹袭击中身亡，成为2021年战争以来塔利班阵亡的最高级别官员。

有反恐专家从ISIS-K的行动中提炼出这个组织的袭击逻辑：没有预警、没有人质，事后也没有长篇大论的政治宣言，只是不拘手段追求高死亡数据的直接杀戮，从而获得更高的国际关注度。

巴斯特指出，从这一点上说，莫斯科近郊音乐厅恐怖袭击的凶手和ISIS-K的风格相似。“视频画面显示出，枪手熟练而无情地向人群开枪。这是非常野蛮的行为，而野蛮是需要训练的。所以这意味着袭击者接受过良好的训练，而且是关于进行冷血的大规模屠杀的训练。”

ISIS-K向俄罗斯IS分支传授的另一项“技能”，是其轻量化、扁平化的活动机制。联合国报告指出，除分布在阿富汗各地的训练营和潜伏网络外，在其他地方，ISIS-K通常以5至15人的小组活动。指挥者大量采用在线培训资源，以加密方式远程操控袭击。即使一个小组被破获，反恐部门也很难追查到整个组织网络。

“总体而言，ISIS-K表现出了强大的作战、侦察、协调、沟通、策划和执行能力。”前述联合国报告指出。2023年，美军中央司令部司令迈克尔·库里拉也曾警告，ISIS-K能“在不到六个月内，几乎没有任何预警的情况下，对美国等西方国家目标发起袭击”。就在俄罗斯军警查获ISIS-K小组同期，德国警方也抓获了多名ISIS-K成员。

巴斯特指出，不论莫斯科音乐厅恐怖袭击是否是ISIS-K所为，该组织依然是一个以阿富汗和中亚为活动中心的组织。除了技术层面的合作与培训，“那种认为ISIS-K可能和IS高加索分支联合起来的猜测，是不会成为现实的”。但巴斯特同时指出，进行震惊世界的海外攻击，已经成为贾法里时代ISIS-K的发展方式，所以各国都不能掉以轻心。

更值得注意的是，在全球沖突局势加剧、大国关系恶化的大背景下，IS这样早已“脑死亡”的恐怖组织已在全球范围内死灰复燃。华盛顿研究所2023年报告称，当年整个IS网络在全球共发起1121起恐怖袭击，导致约4770人伤亡。与此同时，“基地”组织也依然活跃在阿富汗及周边地区。

“恐怖分子不会放过攻击任何一个国家的机会。这意味着我们要共同努力，将地缘冲突放在一边，继续推动国际反恐合作。”巴斯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