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培基:我记得的,比遗忘的多得多

2024-04-23 10:22黄佟佟
VOGUE服饰与美容 2024年5期
关键词:梅艳芳张国荣王家卫

黄佟佟

刘培基以高级定制的手法做舞台服装。

十年前,我在广州四季酒店采访过刘培基,那一年,他为他的自传到内地做宣传。

十年之后,在香港文化博物馆见到他,博物馆的三个展都跟他有关:“绝代芳华梅艳芳”藏品基本出自他的捐献:“瞧潮香港60+”里有他捐出的明星演唱会服装,其中包括他为梅艳芳最后一场演唱会设计的一金一白两件著名婚妙;而“侠之大者”展览的主角金庸是他的多年老友。老友们渐次仙去,已然是博物馆里供人膜拜的历史人物,刘培基却好像永远不老,甚至更年轻了。

在那个飞花流转的神奇年代,刘培基凭借着个人的聪明、勤力与才华,和香港最美丽、最有才华的艺人们因缘际会,缔造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影响华语文化圈的明星时装文化,成为代表香港黄金时代流行文化的标志性人物,多么神奇,又多么有幸。

“我这辈子一点遗憾都沒有,我竟然能走到今天,我非常高兴。”

以下是刘培基的讲述:

“衣服靠什么?剪裁”

我是香港人,出生在香港。五岁以前过得很好,十一岁开始当学徒,我的师傅是上海师傅,他做版很有规矩,剪刀和皮尺放在哪里都有固定位置,好有架式。一帮师兄弟,我最小,到现在,我还有一个不好的习惯——吃东西很快。那时候,(有)很多学徒,我常被师兄们派去买东西,回来都没有东西吃,所以,有吃的就哗哗吃。师傅好严,会打人的,生气时连木尺也打断,不过没有打过我,因为我听话,懂得看眉头眼额,手工很好。

我们那个年代,所有外国人来了香港都会去几个大公司订做衣服,基本都是印度人开的店,再交给我们这些工场,真的是高级定制,非常讲究。我们做的每一件衣服不是只看外面的,内里都是很讲究的,我现在都会那些制衣技巧,我想现在95%的香港设计师不知道那些学问,除了我。

上世纪60年代,真是时髦。那时流行跳茶舞(Tea dance),就认识了一帮跳舞的女孩子。有一天,我看着三个女孩子留着长头发,穿着银色一字裙,脚踏银色高靴,一字排开,从对面马路的斑马线走了过来,型到极点!那个时候我才15岁。

刘培基早年工作照

刘培基曾说,“我的设计简约,着重线条与剪裁,风格华丽优雅,有品味的人才懂得欣赏。”

刘培基为梅艳芳的金曲《妖女》设计了阿拉伯女神形象,将歌者、歌曲与形象融为一体。

1973年,我攒了钱去英国学设计。第一天买了一件大衣穿了三年,英国的冬天太冷,我这辈子什么都不怕,就怕冷。在英国真苦,家里只有一张床,椅子是捡回来的,又冷又苦又要赚学费又要交房租。英国三年给了我太多东西,生命中觉得不可能的事情全部在英国看到了,会觉得怎么可以这么开放?我不是大惊小怪的人。那个时候,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人,奇奇怪怪的迪斯科,有人用铁链把自己绑起来,全身穿着粉红色的女孩子嗨得走来走去,没有人觉得她疯了。伦敦让我知道:做衣服不是光做衣服,能做的空间非常大。

我很喜欢博物馆,常常去博物馆看他们的衣服,怎么做得这么漂亮?我留意细节,服装不是光让人“哇”,觉得好看就够了,而是讲究裁剪和细节。现在这些走奥斯卡(颁奖典礼)红毯的女人们,每个人披着大毛毯,好看吗?毫无优雅,就是占地方。

2012年,我把毕生作品捐给了香港文化博物馆,除了因梅艳芳值得纪念之外,毕竟我是服装设计师出身,每一个行业,我觉得最重要的是功底。你要成为一个好的设计师,第一是你的功底,不止是画一画,而是一定要进版房,让模特穿上身,(你会判断)哪里少一点,哪里多一点,哪里宽一点……为什么我觉得设计师的手是最重要的?因为我们要对布料有感觉,一拿上手,一摸就知道它能做什么,做出来是怎么感觉。一件衣服穿上去除了漂亮,裁剪好,最重要的是不能让穿上的人有负担,她穿上去很漂亮却不舒服,那是失败的。

你看那套衣服(梅艳芳于1998年获颁香港金针奖时穿着的服饰)的窍门在哪里?它的裁剪特殊之处是什么呢?我考了很多设计师,他们都不知道,其实它的肩膀是横裁的,这样做出来的衣服就柔软了,女性化了。它的领子是一种古老的英式裁剪,是英国人那种竖起来的领子,还有领口的蝴蝶结,谁能打出来给我看?打得出来,我马上付一万块。

我从不觉得有做不出来的衣服。我版房的那帮师兄,他们的手上功夫我全知道,我们做出来的衣服比例、裁剪、做工,我不敢说100%最棒,90%肯定有的,这些衣服很值得现在的年轻人来看。我希望来到博物馆的人们,不只是来看梅艳芳,也要看看香港的时装,尤其服装专业的学生。我做高级定制和做舞台服装是一样的,梅艳芳的衣服至少有70%全是高级定制。大部分歌手登台的衣服,你通常只能在台上看,梅艳芳的衣服,你可以拿出来看。几十年前订的亮片还是过去的样子,固定羽毛的手法是60年代的传统手法,现在没人做得出来。

没有一个女人是完美的,作为时装设计师,一定要用设计把她的比例和优点做出来。至于她的缺点,你就藏一点。衣服靠什么?靠裁剪。有些衣服几乎是40年前做的,可是,你拿出来看它的做工和剪裁,抄都抄不出来,我们以前可以做出这种水平的衣服。

“最动人的人?当然是梅艳芳,也只有梅艳芳!”

1983年,梅艳芳去东京参加比赛,苏孝良(原华星唱片总经理)来电话要我帮她做衣服,我替她做了一件白色薄丝棉衲配黑色皮裤,再加一条深色大围巾,富有民族特色又有时代感。她拿着奖,请我吃饭,我说不用了,我不应酬的,就聊聊天吧。那天,她告诉我她四岁出来唱歌,我自己十一岁出来做事,我知道那个经过,那个被人家欺负、呵斥的过程,我非常理解。我们都是苦人家,所以,我开始帮她。

有人说我和梅艳芳是互相成就。这话有道理,不过,不客气地说一句:假如不是我先付出,不会有后来的事。是我先成就了她,我原本可以不做她的(造型设计),我那时候那么多客人,为什么搞这个东西?她的事不容易搞的,我的天,你知道吗?梅艳芳九个月才出一张唱片,九个月只做三套衣服:封面,封底,还有拍一支MVo三套衣服,让我食粥吗?每两年开一个演唱会,演唱会大概要准备十几套衣服,而唱片公司都有预算,钱不多,一个演唱会给30万港币做造型已经很多了,但我会给她一套造型做好几个颜色。而我给客人做高级定制,没有三四万一套,我是不做的。另一个规矩是,必须八套造型起订,所以,我给梅艳芳做衣服不是为了钱。你说我有计划塑造她,让她成为百变天后吗?我没有计划。对我来说,当时的梅艳芳只是一个小孩子,我就是玩开了,是唱片公司给我最大的自由度,苏孝良也知道我的脾气,他很懂我,真的是缘分使然,才促成和梅艳芳的合作。

1985年,唱片公司给梅艳芳的歌是《似水流年》。那首歌太老太沧桑,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子唱《似水流年》,我一听快晕倒,你让她穿什么?穿着旗袍看着海一片再望着天?我心想:完蛋了,穿得这么老。但女人不需要沧桑,(哪怕)遇到困难,心情不好的时候,自己也有底气,是不是?

梅艳芳于1987-1988年的“百变梅艳芳再展光华演唱会”中演唱《烈焰红唇》时穿着的服饰,刘培基设计。

梅艳芳身穿刘培基设计的“菠萝钉”胸衣献唱《烈焰红唇》,其性感形象一时成为全城热点。

我想到让梅艳芳穿男装,穿男装不需要爱情,那个感觉就对了!为什么是男装?因为做衣服必须知道历史,才会知道事物以后的发展,否则你以后的路是走不远的。在欧洲那几年,我特别喜欢去巴黎的旧书店。第一次去巴黎,一早起来,我去买咖啡和可颂,旁边有间旧书店,我进去闲逛,看了一本书Four Fabulous Faces,觉得好漂亮!书里讲了四大女明星,葛洛丽亚·斯旺森、葛丽泰·嘉宝、琼·克劳馥和玛琳·黛德丽,我心想好莱坞这么多女明星,为什么选了这四位?因为她们一出道就红了,“唰”—下跌下去,又上去了。她们经得起风浪,除了美丽,还有人生。我给梅艳芳做唱片的时候,借鉴了很多过去的经验。

梅艳芳在《似水流年》里的发型是神来一刀。我“咔”一下,把她的头发剪了,让她穿男装拍照。她差点哭了,她真的没想到。唱片公司知道我的脾气,我做事情就是这样子,这个东西给你,你假如觉得不好可以不用,去找别人。给梅艳芳做《妖女》造型的时候,我想到了异域风情《一千零一夜》。所有人来到我这里,就是要造型上变得漂亮、优雅、高贵,这些我做得太过熟悉,可给梅艳芳做造型,我可以这样做,也可以那样做,满足了我一方面的奇思妙想,我才越做越开心。

我们做“菠萝钉”(梅艳芳在“百变梅艳芳再展光华演唱会”中演唱《烈焰红唇》时穿着的服饰)的时候,是一九八几年,麦当娜在1990年才穿。当然,不能说她学我们,不过,我做“菠萝钉”的时候,麦当娜确实没有穿。

梅艳芳凭电影《胭脂扣》第一次参加金马奖,角逐最佳女主角奖。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拿奖,做了一套黑色旗袍,越简单越好,拿不到奖也不丢脸,大大方方就好。我陪她一起去颁奖典礼,谁知道她拿奖了,好高兴!最搞笑是穿着黑色旗袍去了金马奖!第二天,我们坐飞机去日本,妆发弄好,接下来换衣服。梅艳芳指了指“菠萝钉”胸衣,问:穿这个?我说:是啊。那套衣服太低胸,我塞了很多东西在里面,胸很容易跑出来。她穿上衣服觉得不好意思,问会不会太厉害?我答,还不够厉害,穿吧!结果“菠萝钉”拍出来的照片很漂亮,她高兴得不得了,也因性感尺度一炮而紅。我让她在拍《烈焰红唇》MV的时候尽量放开,我说你知道烈焰红唇是什么意思吗?谁给你烈焰?谁给你红唇?烈焰红唇就是男欢女爱,你没有那个感觉怎么拍?这个事情喜欢就喜欢,为什么男人可以主动,女人就不可以呢?

很多人说我刘培基脾气不好,我是脾气不好,可我并不骄傲。我脾气不好是没有时间跟人应酬,我是一个很直接的人,不屑于撒谎,我这一辈子最成功的事情是我不撒谎。我很讨厌那些设计师说自己没有灵感,不知道做什么,我只会觉得你根本没有资格做这一行。我不是这样,我一坐下来就想今天的服装是做给谁的,主题是什么。如果去一场舞会,我会想有谁去,珠宝是什么,知道了方向就开始找。我有一个很大的房间里放着各种布料,找对了,拿出来看看,放下,再坐在一把很大的椅子上开始画,很快,非常快。设计要什么灵感!(他打了个响指)就这么一会功夫,我现在画给你。

张国荣的“妖”、帽子和待我的好

劉培基与梅艳芳共同创造了“百变梅艳芳”形象,两人结下了一生情谊。

梅艳芳于1987-1988年的“百变梅艳芳再展光华演唱会”中演唱《妖女》及其他快歌时穿着的服饰,刘培基设计。

刘培基为梅艳芳的金曲《淑女》设计的人物形象,将歌者、歌曲与形象融为一体。

我认识张国荣比梅艳芳更早,在中环摆花街的DD迪士高(80年代香港最热门的舞厅),一帮朋友去跳迪斯科认识了。他那时皮肤很黑,是一个小孩子来的,话也不多,有时候爱笑,完全没有巨星的感觉。我不知道他现在的地位有多高,但我看到的他们都是非常平常的人,只是朋友嘛。(那时)我刚从英国回来不久,那么多人,大家很友善。认识的第一天,他送我回家,就问:可不可以上去聊天?后来,人家就问张国荣,你和Eddie哥哥好,你对他怎么好?他说,Eddie哥哥生病,我帮煲粥,你说我好不好?我记得是这样,我不舒服,他早上六点起来,帮我煲粥送给我。

张国荣刚出道的时候,唱歌时把帽子丢下去,结果被人从观众席丢了回来,那件事情对他的打击太大,太羞辱了。头一两次,他参加颁奖典礼拿不到奖,他在后台对着镜子,我刚刚走过,他看了我一眼,那个眼神,我到现在都记得,我好难过。所以,我给张国荣拍1985年演唱会海报时,特意要他戴帽子,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张国荣也一脸错愕。我这个人就是这么倔的,帽子曾经带给他奇耻大辱,但你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站起来。虽然兵行险招,但我要替他把心中的刺拔掉。后来,他在演唱会上表演时把帽子丢了出去,观众争着抢,反响很好。

他之前拍的唱片照片都是不笑的,我特意帮他打造了一个邻家男孩的造型出来,看起来年轻帅气有朝气,他身后跟着一大堆孩子,就这么拍了一张海报。唱片公司跟我说,张国荣要谢谢你,这个海报拍得好。他问过我,怎么唱才可以让人家喜欢?我说要“入屋”,在孩子的房间里看到有你的海报,你就红了。后来,他出唱片《爱火》,我让他穿了一身全红的西装,那时候哪有男明星穿红西装!

张国荣办第二个演唱会时,梅艳芳做嘉宾。那时,梅艳芳好红,张国荣说我不疼他,他想改变现在的路线,想要“妖”。我说我做不到,“妖”,你还不是时候。我这话是什么意思呢?第一,张国荣之前有罗文,大家早已习惯罗文在台上扭来扭去,能接受,但可能不能接受第二个罗文;其次,你现在青春无敌,这么帅气,至少现在不需要做那一种形象,如果我给你这样设计,人家会把我骂死,我说你自己好好想想。

2000年,张国荣在红馆做“热·情演唱会”,Jean-Paul Gaultier为他做的服装设计。为什么第二天全港报纸都是恶评?不是衣服不对,是他Hold不住,时候未到。《霸王别姬》影响他太多,令他觉得他可以有这些东西,实际上那种风格很难驾驭。那天,我和梅艳芳都去看了那场演唱会,张国荣还问我,你觉得怎么样?我只能跟他说衣服非常漂亮,不能多说他什么,因他对我实在太好。

在舞台上,如果把张国荣和梅艳芳放在一起,梅艳芳是天才,她信手拈来:张国荣是天生的努力,相当努力,他所有的东西都彩排过一次,所以,你看他们俩合唱《芳华绝代》,张国荣需要摆pose,梅艳芳是不需要的,她的手出来是这样的(做势)。

张国荣身上有一种别人身上没有的味道,那种吊儿郎当的浪子味道,他有《霸王别姬》《春光乍泄》,拍过太多好电影。王家卫手上有三个演员是他需要的:张国荣、张曼玉和杜鹃,这三个型是他拍电影要用到的,其他的演员是需要王家卫的,比如梁朝伟。梁朝伟在谁的手上都不是梁朝伟,只有在王家卫的手上,电眼梁朝伟才是真正的梁朝伟。

“我婉拒了《繁花》”

你看了《繁花》么?我看了,普通话版看了两遍,沪语版看了三遍,我非常喜欢。我喜欢王家卫,他是我唯一尊重的香港导演。我在马友友的演奏会上第一次碰到王家卫,我不知道他看没看到我,但我看到他了,我不打扰人家,一直没有来往。

2020年5月,王家卫托很多人来找我,他要拍《繁花》,想找我做造型设计,我婉拒了,只因现在没有精力再做这件事。王家卫想找我亲自见面聊,那时因为疫情,隔离就得两个礼拜,我说不用见了。王家卫让我非常感动的是,他写了一封长信给我,信里写:“我叫王家卫,在上海出生,在香港长大,我现在拍一部电视剧叫《繁花》,是讲八九十年代的上海……八九十年代的服装设计,怎么可以离得开刘培基这三个字。我真的希望你能帮我”,几句话已触动我,后面几句话更触动我,“我看到你的自传最后面有几个字,‘我永远记得这里的美好,我希望我们可以一起记下那个年代最美好的时刻”。

刘培基涉足服装设计及高级定制已逾半个世纪。

刘培基与张国荣识于微时,并成了终生挚友。

劉培基特意为张国荣准备红西装拍唱片封套照,他感叹:那时候哪有男明星穿红西装!

我很感动,但我还是决定不见王家卫。我对他说,我谢谢你,我知道你是一个要求非常高的导演,我非常尊重你,可是我也是对自己要求很高的人,我怕我现在的体力没有能力做到。他说我整个团队给你用,但我心想:导演啊,我不是这样子的人。我肯定要跟现场拍摄,好比这一场戏,你拍这一套衣服,我一定要在现场,那是我的作品,有我在跟没我在是两回事,演员怎么走动,衣服的动态,看起来都是不一样的。去上海,光是冷,我可能都要抱几个棉袋裹在那里,假如早十年来找我,一点问题都没有,我给他拼命。但我现在七十几岁了,没有体力了,我不能因王家卫的名声就贸然答应,我做不到的话,反而对不起王家卫。

我不后悔(错过《繁花》的机会)。我很喜欢《繁花》的设计师,但假如我做《繁花》的话,我会再低调一点,因为我绝对相信上海女人,尤其是90年代的上海女人,穿衣服是很有自信的,很讲究的,不需要弄得那么夸张,可以有很多手法去做。

“我这帮朋友里,最不出色的是我”

刚刚,我见过查太太(林乐怡)。我和查先生(金庸)是好朋友,应该是黄霑介绍我们认识,他很喜欢我,我去过他家吃饭聊天,我的时装店开张,办生日Party,他都会来。其实,我从六几年就在报纸上看他的连载小说。查先生跟领导人见面时穿的衣服是我做的,他和查太太结婚穿的衣服也是我做的。我做过的婚纱不多,给查太太做过一件,但我从来没有说过,也没有拍过照片,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我会在查先生走了以后说出来?因为我要证明他跟她真的结婚了。

我很早得知查先生的身体状况。在他走之前的两个礼拜,查太太约我,说我想见你,查先生现在身体不适,希望你帮我做衣服。他这辈子最喜欢的是你做的那件婚纱,假如他走了,那一天,我要穿着你做的衣服。查先生出殡那天,查太太穿着我做的衣服跟他道别。

1989年,查先生写了一幅字赠给我,这么大一幅字,写得还工整。我当时傻乎乎的,我知道他的墨宝难得又珍贵,(没想到)他给其他人就写几个字。黄霑来我家,看到查先生送给我的字,大叫:了不得啊,我们都没有啊!我前几天和我一个朋友交代,我死了后,这幅字留给你,你帮我好好保管。哪一天你快走了,你把这幅字捐给香港文化博物馆,因为这幅字是查先生写得最多的题字。

此刻,我最想跟谁一起吃晚餐聊天呢?当然是黄霑。我成年后第一次流眼泪是在巴黎,那年我身体非常差,时装店的生意也不好。他下午来看望我,说晚上我请你吃饭吧。我穿条牛仔裤,背个包去餐厅。天呐,一看到吃饭的餐厅,吓死我了!一个像大皇宫的法国高级餐厅,这个死鬼真的要我的命。他问,你现在生意怎么样?我生平最讨厌别人可怜我,可我毫无办法,被朋友看出来了。我的手抖了,眼泪掉了下来。我十一岁开始出来做事,知道眼泪是没有用的东西,自十六岁起,我起过誓,不会为任何人和事流一滴泪,但那天挚友的关怀让我受不了,心中十分感动。

到后来,黄霑跟林燕妮分手,他打电话约我聊天,我去了他在湾仔的新家。一走进去,我蒙了,不知如何是好。黄落,香港最厉害的才子,我想不到他住在一个那么小的地方。聊天聊了很久,他问,你需不需要吃东西?我下云吞给你吃。我认识他这么久,平时不是出门吃饭,就是佣人做饭。我看着他在小厨房里下云吞,我的眼泪忍不住。你知道为什么吗?那是爱。爱不是用钱能计较的,不是给我最好吃的,而是在你最不好的时候,你没有能力,可是你还是会给我下云吞,你没有在我面前觉得丢人,没有不好意思,这是大爱。

我和黄霑一样是性情中人,非常直接。他走了,我很难过。假如我死在黄霑之前,我是幸运的,因为他会出来为我说一句公道话,真的不幸运,他死在我之前。黄霑最后那一年,谁都不见,除了我。我们关系好得不得了,没有一个人敢在他面前说我一句坏话,他太了解我,我们所谓的脾气不好就是你别在我面前装。其实,我这帮朋友里,最不出色的是我。黄霑、查先生都是大文人、大艺术家,我是最没用的一个人啊。可是他们和我的关系好得不得了,可能他们觉得我这个人没什么心机,跟你在一起就是开开心心在一起。

“最动人的人?当然是梅艳芳,也只有梅艳芳!”

刘培基近照

梅艳芳穿着刘培基量身定制的婚纱告别舞台,此幕已成经典。

“浩瀚烟波里我怀念往年”

若怀念从前,我最怀念哪一个年代?我最喜欢60年代。那年月,半岛酒店的女人们穿着高跟鞋走进来的声音都不一样,人不一样,鞋不一样,地板不一样。何莉莉穿着高跟鞋走进半岛酒店的声音真好听,“咯略略”,完全不会吵着人家;70年代,我记忆最深的是留学,一个人在巴黎看漂亮的人。看两个法国女人聊天,白衬衣,把领子翻开,露着胸腔一点点,头发长长的,自然的,不经意的,穿着牛仔裤和平底鞋,过斑马线,都漂亮得不行。

80年代,我一心忙工作。每天不管晚上几点睡,清晨七点钟一定起床,冬天钻被窝里,偷懒不想起来,我就跟自己说“勤有功,戏无益”,立马起床洗澡。九点前进公司,到了傍晚五六点开车回家,没有应酬。我不跟有钱人打交道,做完衣服就拜拜,不做朋友。那时候最动人的人?当然是梅艳芳,也只有梅艳芳!90年代的人跟80年代的不一样,开个演唱会,做出来的衣服好像一棵树(挂着)一大堆东西,真是奇怪,一点层次都没有。好看的衣服是赞助的,可是赞助的这些衣服,你穿之前,人家在杂志上已看过。到现在,我心中依然觉得80年代有美好的人和事,那才是真正的经典。

我喜欢漂亮的东西,我知道它们的珍贵。假如我不懂欣赏宝石,怎么会懂女人呢?我一定要喜欢。若女人戴红宝石,拿深色衣服搭配;她戴蓝宝石,就选浅一点的颜色。女明星中,谁有最漂亮的首饰?尤敏,她的首饰太好,不是豪华,而是有品位。你知道玉做的三环扣吗?多耗材。她的三环扣是冰翠,真的好漂亮,有品位不关钱的事。

对于物质,我倒没什么舍不得。我捐过梅艳芳不同时期的舞台服饰、奖座等等,我现在几个好朋友手上戴的钻石和首饰都是我送的,买不到的限量版劳力士手表起码送出去四只了,我眼睛都不眨的。这些都是深爱我的人,我都快死了,留着这些东西有什么用?朋友来家里,只要他喜欢的,马上拿走,马上,拿走是给我面子。我从广州搬家去深圳,很多东西要搬回香港,梅艳芳的助手帮我弄,到香港之后,打开箱子,漂亮的古董花瓶全部碎了,我非常平静,也好,起码我知道它现在的下场是这样。

我现在过着很简单的生活。我在小区里住了十几年,没人知道我是谁。保安叫我刘先生,我来往的朋友叫我强哥,他们大多数是做服装生意的,还教我怎么穿衣服。现在,大家都爱说输在起跑线,像我这样一个没什么学历的人从没有起跑线的起点出发,现在还能喝杯咖啡,吃个菠萝包,就觉得很开心。

将来人们提起刘培基时,希望他们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一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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